天光已全然洒了下来。伊叙拉与茹丹骑兵抵达时,有些惊讶地看到他们一路追寻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背靠一棵大树站着,单手持剑。他业已形销骨立。但他整个人在长剑的支撑下虽然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倒下。“大人。”一个士兵低声叫道。伊叙拉抽出了弓。贝鲁恒稳了稳步子,向他走来。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尖刃上,而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正在一点一滴地耗漏着他的生命。已经无法再回头了“放下剑”伊叙拉眉峰紧聚,厉喝道,“放下”他如同未闻。那么,请抛弃我一支利箭精准地避开要害,贯穿他肩胛骨。他意识到圣廷的指示是生擒。步伐开始带上了血迹。出卖我他向前走。时间迟滞下来,苍白萎缩,在他身侧被风割成了碎片。他迈过永昼宫夕塔的一级级阶梯。滚沸的血河漫过他脚踝。那尽头有一位教皇,在等待他来割取头颅。他迈过宗座厅,迈过星煌殿排成长列的圣像。额印像烙印一般,盖在他脸上,他碧蓝如湖水的双眸被染成血色。属于贝兰的记忆像一只夜鹭拍击翅膀,从背后穿出他的胸腔。而此时,他的呼吸是如此炽热,是这样的呼吸在支撑着他的骨架,使它不至于崩散。火焰从他洒落的血里、从他的脚步里一直蔓延到身体里,蔓延到他乌黑结块的肺部,最终将他的呼吸点燃了。他听见有一个无比尖锐、无比宏亮的声音在啸叫,那是用他的喉咙和舌头从未发出来的声音背叛我士兵们吼了起来。又一支箭插在他膝盖。他像流注在瓦片上的雨水那样滞了一下。然后是第三支。整个世界在火焰中哔剥颤抖。他听见女人在歌唱,又似乎在哭泣。他向那个白衣黑发的影子伸出手。但它还未碰触到他,就已经从指缝间飘逝了。在鹭谷,那间空了十年、积满灰尘的小屋,被他遗落在记忆之外的地方,一支芦笛压着桌角上的诗稿。风透进来,将它推开,纸页下角的线条小人在空中连缀成一幕幕浮光掠影,随即,化成齑粉。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吧让我一个人战斗下去吧让我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吧“爱丝”几乎是无声地,他说。“对不起。”云缇亚在屋后的山上看着这一切。直到贝鲁恒倒下,他才将爱丝璀德抱上马。黎明降下来,如铺天的尘埃一方垂落在他眉睫上,他用手捂住眼,这时他看见了它背后的那星辰。色泽极浅,行将掩没,夺目的殷红也已被冲洗得只剩微迹,然而在它隐去的那一角天幕他一度以为这是错觉有什么正在莹亮着,轻轻闪动,泛出些许淡然的光。轻得就像一声未曾发出胸臆的叹息。“天要亮了。”贝鲁恒站在修谟身边凝视着窗外的夜色,说。那个夜晚,礼室里的祭火静然焚烧,而飞翔的纯白之城沐浴着它上方那颗曦星的光芒,为他们眼瞳中投下鲜血未干的倒影。“再过几天你就要启程出征,”修谟说,“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姿态回来吗”贝鲁恒淡淡地笑了。“啊,”他说,“也许只是一颗头颅吧。”修谟转过头,用贝鲁恒习以为常的肃然眼神望着他,只是这肃然里多了几丝以往从未有过的成份。“血海与风霆即将降临,因你一人之力,这时代或许会震颤,或许会裂开一道伤口,令那些沉睡的人尖叫着醒来”他声如雷鸣,如铁铸的足印一步一步击过大地,“贝鲁恒,你是醒着的,因此你能听见这个时代的梦呓,看清那些人梦中的姿态,可你有权力代替他们做决定吗你有权力戮伤他们,撕裂他们,以他们的血与剧痛来将这世界唤醒吗”“记得您曾告诉我,老师,这世上没有高于一切的、绝对的正义与公理,所有人都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是老师,你我终究是这狂流中渺小的两颗石子,不是局外人,亦非摊开史书、悲天悯人的后来者。即使全知全能的神明真的存在,我们也无法从祂那里窥探一切,只是有些事必须完成,有些责任必须以一己之肩背负。”年轻圣徒的视线伸向黑暗,有着意味深长的波动,“我只知道,当喉中还有声息,而四野死寂时,则是应当发声的时候哪怕唤起大地震动,与山洪海啸共鸣,只要它能将这极夜的长梦惊破一瞬间,是否能胜过封口不言的旁观与缄默“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能走多远,也不知自己能发出多高的喊叫,或许我的声音瞬即便会消失,而人们又将陷入狂乱梦魇之中,然而终有一天,他们会完全苏醒。有了这阵痛作为开端,他们会渐渐认清,何为幻影,何为真实那时良知将会取代狂信回到他们胸腔,他们会以良知否定我,鄙弃我,认为我疯狂而自大,铭记我曾留给他们的创伤,并以曾膜拜过我为耻老师,那就是我希望看见的未来。那就是我宁愿用一刹那的高呼与之后永生永世的喑哑,所换取的未来。“所以,您没必要问我那个问题。清醒者到底有没有权力代替狂梦者作出决定您知道,只要我还能言语,便只有一个回答”贝鲁恒回应着修谟的注视,火光与暗影交错摇曳在他脸上。他眉尖低敛,唇角却深含微笑。“在这个时代,”他清晰地说,“有。”作者有话要说:前编还剩最后两章贝鲁恒的最终结局及一个幕间,大约1w字,周末一起发上来。“叹息是风”一诗,来自西班牙诗人古斯塔沃贝克尔gtavo adofo bécer,18361870的诗韵集rias,感谢译者戈蓝芙的授权。原文如下:ria xxxviiios siros son aire y van a aires ágrias son agua y van a ardi, ujer, cuando e aor se ovida,iestsabes tu adonde va、 诀言1唯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之下;唯有质朴无华者,才能驾驭长风;唯有孤独地迷失过上千次者,才能回归故里;唯有与夜同暗者的心灵,才能与黎明一起觉醒。先知园前编:诀言海因里希跪在宗座厅的阶前等待着。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空荡荡的御座就在阶上,以他低头的这个角度,只能刚好瞥见辉铜包金、铭刻着十三句教典经文的椅子脚。在足够他把那些句子从最后一个字母倒回前头去默念六十遍的时间里,他的视线始终不曾有半丝移动。直到他听见袍裾拂地的声音。那将他传唤至此的人从侧厅掀帘进来,走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海因里希感到脊背上陡地一沉。他知道是那人影子的重量。“怎么了,年轻人”彼此很长一段静默后,那人开口,“你既然来了,总该有什么要说的吧。”“请饶恕我一时忘了礼数,猊下,”海因里希谨慎推敲着措辞,“我已经是一个失去荣誉的人,承蒙您召见,羞愧难当,在您的谕旨下达之前,实在不敢造次发言。”教皇微微地笑了,表情更似安抚而非嘉许。“我已经清楚了事情始末。吉耶梅茨将军被害,你当机立断,假意投降,不但保全了冬泉要塞和第四军的重要力量,还为里应外合剿灭叛军立下大功恪守荣誉并非令主父欢悦的唯一途径,你这种忍辱负重之举反而难能可贵。说吧,孩子,因为这功勋,你希望主父的代行者给你什么样的赐福不用拘谨,牧人对纯洁忠顺的羊羔从来不会吝啬。”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地攥紧拳。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话。从他用暗箭瞄准吉耶梅茨后背的那一刻,就在等待着这句话。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条分缕析地筛过他脑海。他知道,自己当然争不过伊叙拉,那个与他共事多年的白舍阑人终于打了平生第一场胜仗,不但生擒了贝鲁恒,还将其好歹算是活着押送回了哥珊,这次受到的褒奖自然不在话下,如无意外,第四军统帅的位置已是囊中之物。退而求其次倒也不错,不会太引人注目,但已足够作为最牢固的一块基石“请把第六军交给我,”轻声但坚定地,他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强敌虎视眈眈,大陆的命运危在旦夕,而这一场内乱却让我们教皇国元气大伤,正是要尽快恢复力量以抵抗外侵的时候我虽然才干微薄,但也受了吉耶梅茨将军多年的教诲,愿为吾父吾兄殒身不恤请相信我,不出三年,一定能替圣廷建起一支全新的第六军”“第六军吗”教皇垂下眼,玩味着这个名词,“是么,”他说,“原来你想要的是它”海因里希突然感到空气在周围凝固了。他下意识地要抬起头,但沉重的影子压制住了他。他开始察觉自己犯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他太低估了那支除了番号已一无所有的军队在教皇心里的地位。传说即使在脾气最好的巨龙颔下也会有倒着生长的鳞片,外表黯然无光,绝不抢眼,但谁要不小心触碰到它,必然落得在一次吐息中化为焦炭的命运。第六军就是这样的一枚鳞片。“你执着的献身之心确实令人感动不过很遗憾,第六军的新统帅在我心中已经有人选了。”教皇慢慢踱了几步,倏然回过身,“不要泄气,孩子,作为补偿,我赐给你一项更高的殊荣刚好那个职位现在还空着。”他将权杖点在青年左肩,金紫交嵌的额印闪灼发亮,“海因里希,”空旷的宗座厅里回荡着教皇的语声,“我以武圣徒曼特裘、诫日圣廷第一百三十九任教宗之名,钦命你加入宗座卫队,为我的侍卫长,自此跟随守护在我左右,以你之手执秉圣烛,以你之剑斩裂黑暗。如此重任,你可愿意接受”别无选择。他不能再触怒这头巨龙。这已经是它最大程度的容让与慷慨。“荣幸之至。”海因里希匍匐下去,吻了教皇的足尖,“能够近身服侍您,日日瞻仰您的荣光,是对我无上的恩赐。”教皇对他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他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日轮的法印,将这只手放在海因里希额头上。然后他的影子移开了。海因里希立即感到呼吸一下子松了下来。但他没敢长长吐出这口气,只是仍然一动不动地等待教皇离去。教皇走到侧厅走道口子上,忽地止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听你的部下说,吉耶梅茨被刺杀时,你就在旁边不远。”语气温和,却含着些许微妙的笑意,“能在你面前杀了武技超群的茹丹驭主,那人的实力与胆色必定相当不俗吧”“那件事是我疏忽了,一时铸成大错。行凶者名义上是圣贝鲁恒的书记官,”他知道在教皇宣布贝鲁恒为伪圣者之前,还得在称呼前面保留着那词缀,“实则经过相当严格的刺客训练。他的名字叫云缇亚。”裹在朱红色祭袍里的高大身影滞住了。“再说一遍,”教皇命令道,“那个刺客的名字。”海因里希将头压得更低。“云缇亚。”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失聪了,除了寂静它再也捕捉不到任何东西。过了很久,他才听到远去的脚步声,这声音传递着不易察觉的佝偻姿态,那个伟岸隽挺的男人仿佛从踏出第一步就开始衰老了,他穿过一扇又一扇时间的门扉,将寂静与青春像影子一样拖在了身后。海因里希直到确认教皇不会再回来后才站起身。因为长时间跪伏的缘故,血液上涌,他隐隐一阵晕眩。打量四周,宽阔得有如广场的宗座厅,半掩着巨大窗户的洁白垂帷,雕刻有圣徒事迹画面的大理石立柱,长铺至阶上的羊绒红毯,以及红毯尽头空空如也的御座它们现在都对他完全敞开着,虽然没有一样是真正地属于他。他是宗座侍卫长了。教皇最贴身的近臣,然而只有支配一支四百人的宗座卫队的权力。除非跟随教皇或得以特许,不能离开哥珊,同时也不得持有任何私人物品,不得婚育。这意味着,他要完全地、彻底地将自己整个身心献给神。那道晕眩感更猛烈地向他袭来。但他很清醒。离开宗座厅第一件事,他要去查明是哪个部下确切地说是前部下在教皇面前口风没把牢,然后来采取对策。再然后,他要做的只有等待。冷静和耐心永远是他最可靠的盟友。海因里希对着绵亘于整个厅堂内的寂静,一个人微笑出声。已经等了那么久,他并不在乎多等一刻。爱丝璀德在黑暗里匆匆奔跑。这个世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冰冷的水在脚底流动。她不知道这是小溪、河流,还是一片无边无际无止尽的汪洋。水漫溢着,拉扯着她的步伐,然而发不出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