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孩子的病用尽法子也不见好转。但小镇的领主不知听哪个急着投资的商人说,这对母子住的旧草棚附近有钻石矿。部队在一个阴惨惨的凌晨踹开了漏风的木门,将她们三个撵了出去。哀求无用,母子俩唯一的财产那间破屋,在大雨中被浓烟蚕食成了一堆灰烬。孩子淋了雨,病得更重了。爱丝璀德清楚他剩下的时日。他有一个从来未曾、也永远不会向母亲提起的愿望:想摸一摸那把一直放在镇上最好的玩具店柜台上的,淬过火,涂过银漆,锃锃亮亮的骑士小剑。那把小剑要十个辉银币。但她们连十个铜角儿也凑不齐。矿场开挖许久,钻石却迟迟不见冒头。领主大为光火,刚好这时接到那商人走私贵金属的密报。线人拿到赏钱,商人顺理成章地掉了脑袋,万贯家财也填进了领主的金库。而聆听黑暗秘密的领主终究没能逃脱噩运,他在镇民叫骂声中被一剑钉在了城墙上,夺走他性命的哈茂格伦维尔,归来的流浪骑士,宣称自己才是旺达合法的保护人。皆大欢喜。但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锃锃亮亮的小剑插在男孩的墓堆上。目睹她指证商人的镇民称她为“告密者”。传言和她的恶名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人们说她拥有魔鬼的双眼,能看穿黑夜中的一切灵魂。她与野兽交合以换取魔力。她用各种毒草调配春药,蛊惑人向她献出身心。她在月明之夜变身女妖,吸人血,吮人骨髓。她于虚空中窥视每一个人,仿如阴影矗立身后,无所不在。若不是那个自称她前夫兄长的哈茂子爵,她无法在镇上生存那么长时间。没人知道她为第二次告密付出了什么代价。断断续续差不多一年,她的黑暗视力都不能运用自如。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真的瞎了。彻彻底底地瞎了。无所依傍。无所撑持。教皇国上下开始兴起贵族之风的那一年,哈茂到她的居所来找她。我要走了,这个平日嘻嘻哈哈不修边幅的男人异常凝重地说。国家已陷入到一个巨大得无从想象的漩涡之中,终有一天,它会毁掉我们所有的人性。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不想看到仍爱我的人为考虑是否要反对我而面临两难境地。你想要我做什么如果出卖我能救别人的命,那么,请你出卖我。荒唐。她说。真是荒唐。她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金雀花”悄然死去的那个晚上。她守在不成人形的女人床前,用早已干涸无泪的眼睛凝视对方的心。伤势感染恶化,时间所剩无几。给我一盒针。女人沉默地说。不,爱丝璀德说。自裁是罪孽,这罪请让我来分担。罪孽又怎样呢女人失去容貌的脸似乎微笑了。至少我还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至少我还有决定去地狱、而非天国的权力。哈茂,你觉得我的力量真可以救人吗我的愿望如此微小,我不祈求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可我做不到,就算是逞一己之快的复仇也多么像自欺欺人。我至多,至多只能看着他们有尊严地死去。无比荒唐。如果我可以我可以做什么,我仅仅只求他们都能活下去。先是活着,然后才是尊严。哈茂走了。几年后,他死在神断之中。带着他的尊严。她的告密终究埋葬在了深心里。但即使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得到,梅瑞狄斯主教依然难逃诅咒,很快,被哥珊那场屠戮牧师的风暴卷得尸骨无存。她遇见了那两个曾以不同轨迹穿错过她生命的男人。一个是她的过去。一个是她的将来。她疲惫而惯性地活着。以自己固有的姿态活着。趋利避害,圆滑无争。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只是一个笔画寥寥的小人,被切割成数十上百的截面描在书角,风一吹,才翻动起来,沿着预设的无形轨迹舞蹈,而更多时间则是死气沉沉地呆在纸上。无数僵直交错的断线。先是活着,然后才是尊严。那场白白献出祭品的告密或许要一直延续到后来,当她在小木屋里叫破投毒妇人的秘密,从黑暗里瞬间涌起的巨大漩涡席卷了她。第一次,她开始恐惧它的后果,被时间封存的记忆像鹭鸟飞脱囚笼那样重返自由,但它们永不能飞得更高更远。黑暗在半空中将她撇下,她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她的过去,在她终于能够触及他容颜的一刻,已成了骨血支离的一堆碎片。死亡和选择死亡总是如此轻易。而为她目送着离开的每一个人,总是将她的挽留原封不动地送还。活下去。先是活着。然后才是尊严。血斑虎将带着铁蒺藜的鞭子扔进水桶。灰黄灯光下,桶里很快浮起一圈污渍似的红。“还撑得住吗”他问,却并非朝着爱丝璀德本人。“她在胡言乱语,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就算听清楚了也没什么意义。”蛇莓耸肩,“如果只是为了她老实坦白,我想,得给她留点好好说话的力气。”女人被从布满尖钉的椅子上抬下来时,原先的白衣早已换了种颜色。一大桶海水浇在她身上。血斑虎走到她蜷曲抽搐的身体前,一手揪起她破布似的头发。他从这个女人微张的盲眼里看见了无助,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它还隶属于理智。“你知道现在唯有什么才能救你。”狂信徒首领面目祥和,声音却有种锈蚀般的毒性,“真相。”爱丝璀德笑了笑。“我说的都是真相。”她气若游丝,“主使刺客的人就是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血斑虎霍然站起。拳脚再一次如暴风雨般扫荡了她的身躯。大约过了一顿饭左右的时间,爱丝璀德已分不清嘴里酸苦的是血还是胆汁。她的神识还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没有掉下去。这是葵花们的技巧,他们深谙拷打之道,能充分而精妙地将人置于痛苦的极限与昏厥之间,即使那里只隔着一条比发丝还细的线。有人用靴尖拨她的脸。片刻后,灼辣辣的药液灌进了她喉中。咳嗽像抽泵,一点一点将肺腑间那零散的力气挤了上来,而这只能使疼痛被感知得更加清晰。“别拿我当傻瓜。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得替你儿子想想吧。”“我说过只要你敢碰我儿子一下我立刻就死。”透过湿漉的蒙在脸上的发绺,她知道他在端详着她的决意。“你害怕了不是吗你怕我自行了断,叫你鸡飞蛋打。你怕你的任务只能以失败告终,你怕自己从一开始踏出的那一步就是个绝大的错误。你一直在害怕,血斑虎,你在海滩上风轻云淡地夺走无数人性命,其实你心里充满了恐惧。”血沫从虚弱的微笑里渐渐渗出,“只有杀人者才会恐惧。”男人一言不发地拿起火盆里的通条。蛇莓抓住他的手。“她已经挺不到下个回合了先听她把话说完”“哎呀,你没见这婊子还精神得很么”猫耳在一边摸着鼻尖笑。蛇莓如此急切的神色,倒不是轻易能见着。“依我看,老大,不如叫外面的兄弟都进来,咱们一起跟她乐一乐。”“你这脑子里除了女人的大腿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血斑虎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混账咱们的人在城西死了六七千阿玛刻那个疯子她在屠杀要不是及时封锁住诗颂大道,你们的呆鹅脑瓜早就挂在了疯女人的马鞍上没时间了蠢货再找不出个结果,你我都”他的声音粗嘎地噎住了。瑟缩在地的猫耳带着懵懂的惊惧望向他。“怎,怎么会”蛇莓蠕着嘴唇,“豁嘴不是说”“豁嘴那家伙早完了从他的住处搜出了足够五万人吃到秋天的粮食清单他的宗座手谕是假的,所以阿玛刻的士兵杀起我们的人没有丝毫含糊咱们一开始就被人骗上了再也掉不了头的黑船只有刺客才能救我们”血斑虎咆哮,“听见了吗只有搜出刺客才能救我们”没人响应。嘶声及其传递的事实像黑色的雷电,在密闭的小屋内隆隆震动。几个葵花面面相觑,脸上是彼此相差无二的僵硬神情。良久,蛇莓捂住眼睛,指缝后漏出一丝抽泣似的叹息。唯有一个人在笑。角落里蜷伏的遍体鳞伤的女人。血斑虎跨步上前,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拽起。“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剐出你的肝脏和胃肠,扔到祈誓塔上去喂乌鸦笑什么,婊子”他大吼,“别以为我做不到”“我笑你明知道这是个骗局,却不肯相信我。”爱丝璀德又咳了几声,唇角在血濡之下尤为深暗,“你明知道自己一点点陷进泥潭,却不肯抓住头顶仅有的一根枯枝。因为那提醒着你,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弱者。为什么刺客能在你们组织里潜伏近一年为什么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两位导师,然后如空气一般消失为什么宗座侍卫长起先事不关己,临到这时却跳出来叫你们搜查全城你想过吗你敢想吗”“你”“你们注定找不到刺客了。你所做的一切,越是将哥珊搅得天翻地覆,越是只能激起宗座的盛怒。你以为骗你的是豁嘴他不过是一颗棋子海因里希早做好了两手准备,一面谋刺宗座,一面安排钓饵引你们上钩,借宗座之手铲除你们你已经无路可退,除非”女人的身体因瘫软而沉了下去。“快”血斑虎叫道,“快拿药来这婊子不能死”他的手不住颤抖。猛然发现,爱丝璀德正望着他。用深踞在那双盲眼里的笑意望着他。“想知道我为什么一清二楚”黯色的唇微绽,唯独他才能听见的声音,“是吗”她的目光是急流。那深处,暗礁正悄然敞开一场危险的宣告。“我的眼睛拥有你无法想象的力量,它看不到日光之下的种种,却能看透人心。你不相信也罢,因为人类总是在蔑视自己所知之外的事物”轻轻地,她抬起手,“可你还不知道自己身边早就被人插上耳目了吧”血斑虎愣了一瞬间。“谁”他面部每一条神经都虬结扭曲起来,“你说的是谁”手指在被阴翳填满的虚空内找到了目标。“就是,”爱丝璀德说,“她。”蛇莓对上血斑虎掉转过来的视线。在这个足够让人意识到自己是身陷洪流还是足踏冰渊的一瞬间,她却一片茫然,无知且无辜。“不,”反应过来的下一刻,她开口,“不是”“她随身带着一本教典,”爱丝璀德没给她进一步反驳的余地,“请您翻到第三百六十页,就明白您最倚重的下属竟也是个罪恶的渎神之徒”蛇莓像被鞭子抽了一记那样弹起身。惯常的冷静似乎有一部分回到了她体内,但此时已没有任何行动能为她辩护。血斑虎猛地将她按在墙角,从她衣袍下抽出那本教典。“不是我”她挣扎喊,“我无限地忠于您,忠于导师,忠于圣廷我和您一样,爱宗座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她的确爱宗座,但那绝非羔羊对牧者的爱那是男女之爱,最肮脏污秽的私情与肉欲她在胸口上刻着宗座之名,用这种想入非非的恶念玷辱圣徒,一心将辉光抹灭,占为己有”言语离开双唇的刹那,无声的黑潮向她迅猛袭来。仿佛什么坚固的庞然大物从内部炸裂,气流轰地四下飞旋,她的心脏和肺叶都被狠狠挤捏,无法呼吸她没有听到蛇莓的衣服在血斑虎手中是如何撕碎,女狂信徒艰难地用手护住胸部,痛哭不止。只有在这时,她才看起来像是个女人,被一切女人所共有的软弱紧紧缠缚血斑虎毫不怜悯地掐着她的乳房,让惨白的肌肤上那个纹刺已久的名字更加清晰。那名字属于一个男子,而并非一个圣徒。“海因里希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就帮着他来对付我吗淫猥下贱的东西”蛇莓狠命摇头,但她已失去了分辩的能力。血斑虎勒着她的脖子,几乎要勒得她连舌根也吐出来。猫耳捡起扔在地上的那本教典,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翻看:“哎哟,这都是你画的宗座像画得真漂亮呵。想不到蛇莓,你还有用教典后的空白页写日记的习惯啊什么稀奇古怪的春梦啧啧,大开眼界早知道你这么寂寞,以前就真该多和你聊聊”“玷污宗座的淫妇”血斑虎吼道,“给我拖出去”几个葵花扯着赤身裸体的蛇莓往外拖,途中她一度挣脱,扑向那本教典,谁也不知道她是想将它重新抢入怀中还是撕毁。她终究没能碰到它。门砰地关上了。外面,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血斑虎朝爱丝璀德走去。“要是你欺骗我,”他俯下身,说,“你的下场跟她一样。”爱丝璀德没有动。缄默的黑暗在她身上回荡,这比对肉体的摧残更令她虚弱。也许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泄漏这种力量了。她看不见面前男子具态化的思想,看不见任何东西。所有通过视觉捕捉的意念此刻都轻飘飘地,浮在她沉重的感官之外,像已逝者的灵魂从上空端详被自己抛弃的躯体。对她失望的黑暗终将遗弃她。彻底,决然,义无反顾。但至少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