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有声音仿佛岩浆,自喉咙最深处的地心滚涌上来了。那个一直钳制着他的静寂正在对他微笑。它放开了他。曾被遗忘的那句话清晰地响了起来。左边,上面,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他知道。那里是心脏。“去死”夏依猛地吼道,“你去死吧”语言如洪水一般冲破了任何障碍,谁也无法阻止他听见或喊出什么东西。他没有刀,这并不重要。他一直都握着从袖弩中拔下来的最后一支箭。他们被杀之前,想过要杀人吗他们手里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利刃吗他一直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因为鲜血飙出的响声被他的喊叫盖了过去。箭在捅入彻卡维后心的那一瞬木杆就已折断,断口几乎反嵌在他掌中,他一点也不觉疼痛。彻卡维想反臂扼住他,终究力不从心。箭镞拔出,再捅进去,再拔,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他记不清哪一刀是为父亲,哪一刀是为姐姐,哪一刀是为谁,又是为谁谁谁。那将他的刀子扔进河中的大汉,周围注视他的众人,包围着他的海洋、森林和荒漠,无数张湮没了他的无表情、千篇一律的脸手起刀落,四崩而散。你真以为你是无辜的吗你真以为你有资格心安理得吗你真觉得只要把自己掩埋在人群里就能置之事外高枕无忧吗你太天真了夏依夏依夏依“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啊啊啊啊啊啊”他的歇斯底里最终停了下来。那是由于彻卡维早在他发现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的恨与怒凌迟在一具尸体身上。夏依丢开反扎在自己手心里的半截箭头,还是不痛。周围很静,血肉模糊的后背对准他的视线,眼睛抬起来,只看到凡塔嘴唇在动。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感觉古怪至极。可他分明能听见自己在说话。“我杀人了。”夏依用涂满血和碎肉的手抱住自己的身躯,这句话空旷得叫他打了个冷颤。“我杀人了。”他重复道。仿佛是奇迹,多年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个跛子似地追逐着他思想的语言,忽然就在此刻丢开了拐杖,健步如飞,撒腿奔跑。从未有个时候像现下,他说出如此顺畅、如此完整的一句话,但他不觉喜悦,甚至不觉这改变的存在。他手上是血。他全身都是血。他从未承认过的罪孽以一种触目鲜红的姿态降临了他。凡塔挣扎上前,目光不敢再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停留一眼。胃里在翻腾,她正竭力与这种本能相争衡。“夏依你没事吧,夏依”“我杀人了”夏依猝然捂住面孔,“我杀人了”他没有流泪,因此他的恸哭只是断断续续的干号,如荒原上刀刃一般割着人的风。脸在双手之间也成了一片发黑的殷色。他伏倒在地,凡塔手足无措地想去拉他,却被他的眼睛震得一缩。它们是皲裂的大地,从通向深渊的裂口传来暗无天日的枯涩。她这才明白,之前在夏依眼里见到那惨淡且浓重的并不是烟。而是灰烬。“别吓我你没事吧起来快起来啊”云缇亚拉开了带着哭腔的女孩。他跪在少年身边,放下他的手,用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血污。伤口阵阵剧痛,但它们背负着的重压已卸去了。“你是在救人,夏依,”他疲倦地说,“干得好”惨叫在那一瞬间穿过浓烟直刺他耳中。云缇亚身子一颤。是爱丝璀德的声音。他以前绝未听过,或者说不可想象爱丝璀德会发出这样的惨叫。它甚至不属于一个女人,只属于眼睁睁看着幼崽在面前丧生的母兽。她瘫软在井盖旁边的墙角处,那个陌生的孩子就伏在她膝盖上。云缇亚赶过去抱起他,立时倒抽一口冷气。“救他”爱丝璀德抓住云缇亚手腕。她从来不曾如此哀求过他。在这种哀求面前她只是一个毫无力量、任凭命运宰割的女子,孤弱无依,不比一粒灰尘更坚强。云缇亚觉得胸腔里闷痛不已,这比实实在在流着血的创伤用匕首绞着还要难受。“是谁干的”他咬牙问。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猫耳一定是他,在车厢里就下了毒手或者就在你刚遇见我的时候”爱丝璀德从他的默然中听出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怎么了孩子到底怎么了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啊”她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云缇亚惊愕地发现她的眼瞳黯淡无神,好像那种深邃的独属黑暗的光采从未存在。她已经失去了洞悉之力,与一个最普通的盲女无异。可他能够把眼前这些告诉她吗孩子的手脚还在痉挛,一把锥子从他后颈笔直插下,看样子搠穿了肺叶。他脸色死白,唯独从嘴里涌出来的全是鲜红。锥子没有血槽,因此他还不会因失血过多马上死去,但原本就细弱的呼吸已开始衰竭,这过程不可挽救,必定极痛苦而漫长。云缇亚知道眼下最明智的举措是什么,然而他仍试图捂着孩子的伤口,用唇吻为他渡入气息。没用。在体腔内崩流的血已浸透了整个肺部,向外慢慢地挤出空气。他从那张幼小的嘴唇中啜吸到了死亡的狞笑。“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母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救他啊,云缇亚求你救救他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云缇亚直起身。孩子的脖颈机械性地抽动着,哭和咳嗽的力气都一下下被抽走了,但在他眼里,仍能看见一丝仅存的神识。他还能多少听到他说话。他的脸,如果尚有血色,该是多么美丽。就像一朵还未全然绽放的安石榴花。“振作一点,”云缇亚握住渐渐发冷的小手,“你是个男子汉啊不是吗”孩子被濡红的唇似乎动了动。像是笑。虽然他已发不出能承载这个回答的声音了。云缇亚用自己最温柔的姿势环抱着他。与此同时,左手一推,短刀极其利索地穿过孩子的心脏。“云缇亚”爱丝璀德陡然大笑。这笑声如同枭鸣,如从干裂的石缝里撕出鲜血,喑哑无言,刹那间却奔流万里。她笑得全身震动,原先的哀哭像是寒气,被这座爆发在即的熔岩之山尽数驱逐。一直紧扣着云缇亚的手松开了。五道冰冷而烈红的印迹。“你就是这样回答我的吗”她盯着他,用她已空无一物的双眼,“你就是这样救他的吗”云缇亚沉默。“说话呀把他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这就是你能做的吗这就是你竭尽全力的结果你不是要救这座城、这个国家吗”盲女摇摇晃晃站起,风从她千疮百孔的衣裙间擦过,已凝和将凝的血在她身上斑驳纵横,骇人得就像一个指向毁灭的预言。“看啊这城市无处不在崩坏、破碎,无辜的人懵懂死去,恐惧吞没了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天良睁开眼睛看啊你的眼远比我的要明亮这就是你夸下海口要拿性命拯救的人可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一败涂地,好像条耷着耳朵夹着尾巴落了单的野狗”她张开双臂,身后烟焰烧天而起,“哥珊忍受着血海浸体、烈火焚身之痛,就是为了等待你如此虚妄的拯救你能够救谁告诉我云缇亚你现在还能救谁”“你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她倒了下去。一如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所经历的一切悲酸、愤怒和苦楚终在此刻坠破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底线,拉断她心中最后一根孤弦。云缇亚抱住她,忽觉自己抱住的似是虚空。爱丝璀德早同方才那些话语一道成灰风化,仿佛一颗能容纳他的心是她全部的重量,而现在,这重量已不复存在了。他倚着自己的长刀直立,却发现它根本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但很奇怪,痛觉正在从他身上一步一步离开。他看见血沿着他的肢体滴落地面,步伐摇晃,血迹凌乱了起来。怀里失去意识的女人。彻卡维的尸体。孩子的尸体。夏依还伏在已干了的血泊中发出狼一样的狺叫,凡塔则茫然无措,泣不成声。目光掠过这一幕幕,颤抖着抬起,天空呼啦啦一片悚然怪响,烟炎中盘旋的乱鸦终于四散开去。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这就是一败涂地的感觉吗他想。好虚幻啊。仿佛灵魂已离开身体,真正的他已随着爱丝璀德的重量死去了,而眼下是什么也无法传递的绳索将思想与这具傀儡绑在一起。他看见自己在流血,但这血马上就要凝固,如同流自刚死者身上一样。现在他真正地明白了彻卡维的感受,没有痛苦,没有失落,没有绝望,没有恐惧。“凡塔”他听到那条名叫云缇亚的丧家之犬在唤这个名字。唯一能对他的声音有所反应的人的名字。“带他们走。”视线落到一旁被撬开的井盖上。他指的是爱丝璀德和夏依。“去你婶婶那儿。如果她活着,她会安排你们离开哥珊。不要回来也不要回头。”“老师您要去哪”女孩扑上来抱紧他的腰,“别丢下”他挣脱她。一步,又一步。他知道自己整个人在踉跄,但脚步越来越轻,这是好现象。等血全部流干,他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个躯壳。马车还翻倒在一边,四匹马里有一匹方才额头着地,脑浆迸裂。他奋力将车身扶起来,给另外三匹马套好轭,这才记起自己左脚踝骨几乎粉碎。用力斩下车座上一块木板,砍成两截,紧扎在脚踝两侧,还好,还能走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桌子腿断了拿绳子捆一捆也能接着用。长鞭一扬。车轮动起来了。“老师”凡塔紧追其后,“您去哪老师老师”不要回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回头风自前方飒飒地灌过来。他开始相信这是一个梦了,因为他一点也没法觉察风正割在他颊上。也许从贝鲁恒身死的那一日、甚至从他在鹭谷反戈起,这个梦就已将人包浸其中。真是漫长啊。云缇亚想起贝鲁恒离去时的神色,平静无比,仿佛被献祭在刑台上的只是一副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他已经麻木了还是提前一步,从这个梦里解脱出来了吗可为什么你还独留于梦中云缇亚,你梦想着要救谁你还能够救谁奔马长嘶,一举冲溃用碎石和断墙堆成的路障。车轮猛地一颤,仿佛在一颗狂跳的心脏里震动了一下,漫天火烟被这剧震拨开,森森的长街露出它残败不堪的本相。是的,就像那座深渊之上不断垮塌的桥梁。云缇亚坐在驭手的位置上,恍惚中似有血雨和流星从耳边呼啸而过。哥珊上方的天空是一张血盆大口,在鲸吸着这个城市的命运。而它的利齿就是街边森严密布的排弩与剑戟,染血的金芒葵花旗帜在风中如舌展动。那个长着猫一样尖耳朵的狂信徒拦住马车的必经之路,他当然有这个底气,几个葵花手持长戟护着他,金紫交嵌的日轮十字护符在他胸前闪亮。“杀了他”他指向驾车迎面疾来的人,“快快杀了他”云缇亚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笑。马鞭早在这话脱口之前就已飞出,卷开一名持戟者的武器,拦腰一横,将旁边一人也逼得一个趔趄。长刀趁虚而入,斜刺里一刀劈飞了猫耳的上颚,收回时顺势从只剩半边头颅的颈项上挑起那枚护符。没错,这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车轮碾过尸体的脊骨。被甩在后面的葵花们开始放箭。车厢是双层的,中间有隔板,即使弩箭的力道也难以穿透。那些来不及拔剑的纷纷抱头躲避,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几匹惊马竟然真的红了眼睛,见人踩人,都到了几乎不惜断腿丢性命的地步。云缇亚抽出插在马臀上的短刀。血还是烫的,绕着他的手指滚动。车速越来越快。灼烫是他唯一的感觉,不管是体内还是体外。他眼前只有这些不顾一切狂奔的马。它们在用这仅有的方式忘却痛苦,此刻奔跑的欲望战胜了一切。而对于他,同样有种独一无二的欲望,凌驾于痛苦甚至麻木之上,渐渐地成为蔓延到他整个体腔的烈火。支撑着他的全部力量。他站了起来。白铜细链穿过发绺,金紫双色的日轮十字贴嵌在他眉心,它的位置和色泽如此耀眼,以至向飞驰的马车涌过来的大多数葵花都瞧见了它。就像那个用剑与火统治世界的至高圣徒的额印。“你们要找的刺客就是我。”那股欲望愈燃愈炽。它终将横扫一切,夷平一切,践踏一切。某个诞生于漆黑永夜的神祗在他体内霍然张眼,鲜血中的孤城哥珊像一蓬野草,于它面前簌簌战栗。他清楚。那是杀戮的欲望。“杀死你们导师的人就是我。”云缇亚仰天大笑。剑光纷映着惊恐的眼神,他分明看到,那是他前额十字架上的太阳在众多目瞳里的投射。而此时,天日崩毁,长桥坍塌,倒悬的深渊盖下来如同一片最巨大的鸦群俯冲攫取死物。“来啊”他面朝横拦在前的刀剑,笑得每一根骨骼每一条最细小的血脉都在颤抖,它们组成了那个黑色神祗盛大的狂舞。“你们不是要复仇吗那就来啊,来杀了我来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