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街道、广场、建筑,基本仍同云缇亚两年前来到这儿时所见的相仿,只是它们的亮泽几乎完全地褪淡了,由洁白的珍珠剥蚀为死鱼之目。石头路面随处皆是裂痕,其中填满苔藓和努力探出头来的野草。窗户吱呀呀作响,灯柱不再闪亮,人影稀疏零落像阴霾夜晚的星辰。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缇亚没见到死者。这里的镇民显然逃难跑了一大部分,留下来的看面色似乎勉强还能维持温饱。尽管如此,人们的眼神也是闪烁的,对外乡人显露出一种饥荒年代的争食者之间特有的敌意。云缇亚在一家破旧小店买了点糙麦面包片。店主不肯收代币,要他拿干得啃不动的野猪肉脯来换。旅馆因为期年没有行客,早关了门,居民们不敢让外来者借宿,有人对着茹丹人被烧毁的左侧面容指指点点。他们找了镇中的一块荒地,露天而卧,用在清水里泡发的粗面包缓解两颊因连续几天咀嚼肉干造成的僵痛,这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奢侈。星子如流萤似的升起来了。凡塔开始唱起一首孩童口耳相传的歌。“瞧,那是什么”夏依指向远处,朦胧夜色中,一根颓倒的柱子微泛白光。云缇亚慢慢走去,待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立柱,而是雕像。它从膝部整个断开,留在底座上的雪青石双脚积满尘埃,至于倾塌在地的那堆碎片,多少还能看出它们曾是铠甲、长剑、盾牌的形状。杂草半掩着它们,乱石堆积在雕像无头的颈部。一条野狗噌噌地荡过来,也不怕这儿站着人,抬腿在斑驳的底座下撒了泡尿,卷起尾巴跑走。云缇亚环顾四周。荒地的那一头铺着未完成的石板,明显当初人们想把它建为广场。但时间永远静止在了废墟之中。他挪动步子,微妙地期望景物变幻以带着他的记忆流动,而他终于一无所获。脚尖一磕,碰到什么,他低头端详才发现像是半块墓碑。它孤零零瘫倒,如遭遗弃。云缇亚捧起它,扫去背面的泥土,然而铭文仍模糊难明,何况除了粗糙缺口还有人故意大力踩踏的痕迹。它没有刻名字,亡者的生年、籍贯也一概未详。“石匠,卒于圣曼特裘九年夏,雕像建造者之一,”他吃力地辨认,“以身保护遇刺的武圣徒愿主父赐他哀荣”脑中隐伏的那根针猛然剧烈搅动。云缇亚半跪下去,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阻绝了他的所有思想。他不能确定过了多久,才感到爱丝璀德从后面抱住他,一点柔软如绵的湿暖滋润着他脑后已结痂的伤口处。那是她的舌尖。“好些吗”待停下,她问。云缇亚轻轻应了一声。“我想起来,镇子外的山谷,临近河湾,有一间小木屋。”隔了一会儿,爱丝璀德说。“我曾在那儿住过。十二年了想看看它是否还在。”云缇亚与她十指相扣。“它会等你回去的。”他低声说,“是注定属于你的东西,哪怕天长地久,也不会失去。”爱丝璀德没有答话。云缇亚借着她肩膀艰难站起。头疼是缓和了些,但血液上冲,又是一阵晕眩。便在这时他听见依稀此起彼伏的嗥叫。没错,连绵波折,像远山盘桓的曲线,所不同的是它们具有了声音。他能感知到狼群的存在。哪怕只存在于幻觉,只存在于唯独他一人拥有的耳朵里。那座小屋的确在等待着它失散多年的主人。当他们在河流迂回的转角处觅得它时,它正被繁茂参天的红松和雪枞守卫,门扉紧闭,院落里杂生各种灌木荆棘。作为屋墙的圆木表皮剥朽了,但里头还结实,看来还能再经受几十年的风雨刷洗。云缇亚拨开丝丝蛛网,跨过地上倾倒的坛坛罐罐小心穿行,其中一只还装着马铃薯,从它的芽抽出的茎叶在枯死前已达尺许。他在应该是卧室的房间门口站住了。那些简单的摆设即使蒙于黑灰下也依然齐整。小圆桌紧挨窗台,上面放着一只空花盆,双人床上的被褥早已腐烂,书柜则列立一侧。云缇亚转望柜上,那儿空空落落,有价值的书似乎在这间屋子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被一并带走,只剩一支三角形的旧芦笛,搁在一本破败的小册子旁边。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意识到它是本日记。“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册子蓦地被爱丝璀德劈手夺过。或许这是他见过她最激烈的举动也不顾书上厚厚一层灰,就迅速收进怀里。“你看了头痛会加剧的。”她说。云缇亚有些木然,并未去分辨爱丝璀德肃穆的神情后是何深意。他用了整整四天才把小屋基本收拾干净,地面引河水冲洗过,破损的门墙屋顶该修葺的修葺。两个孩子也来帮忙,能找到这样一个安稳僻静的住所他们都很欢喜。屋里的布置焕亮起来了,云缇亚给孩子们各自铺好床,自己做了新的家具,疏通了后院的水井。门前庭院也已经清理完毕,锄去荆丛,立上篱笆,留下一小畦土种植蔬菜药草,而在它们下一季收获之前,树林里有些山栗、桑葚和野桃金娘可供采食。小屋开始重新升起炊烟,变得像一个家。但关于自己是否领会了爱丝璀德的意图,云缇亚总是很忐忑。一向都是她用那双眼睛窥探他,而他很少尝试着揣摩她的心愿。她对他提起这座木屋,是打算一直留下么若果真如此,他倒并不反对然而她始终那么地令他难以琢磨。有时候,这已成了拦在他和她之间的深渊。正式住下来后的第六个上午,爱丝璀德把云缇亚带到屋外,嘱他在空地一棵白桦树下掘出墓穴。她手里捧着达姬雅娜给她的东西,那颗头骨,最后一次用双臂和嘴唇的热度温暖它。墓挖好了,她注视它黑且深邃的眼窝,仿佛那儿仍有目光与她的灵魂交汇。然后她跪下,将它放置,一把一把合拢泥土。头骨没用任何东西包裹,就这般赤裸地融于大地,泥沙自她指缝漏下,淹没它双眼的黑暗,淹没最后一抹证明它仍存于人世的雪白印迹。“高崖百合”凡塔叫出声来。顺她手指望去,真能看见不远的岩石堆上飘摇着那小白花。“它不是只生在高处的峭壁吗”“只要是贫瘠干硬的地方它都长,”夏依说,“像石缝中,树洞中,城墙的裂隙中”云缇亚掣刀劈下一大片桦树皮,露出光洁的木质断面。“要写什么名字”“什么也不用。”爱丝璀德答道。她站起身,抱住坟茔后的树干,将前额、鼻梁与唇贴在那空白碑铭上。有一个独属于她的无声的名字正在为她拥吻,从虚无之始走向形态的终端。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曾真实地被镌刻,就在她跋涉过崎岖岁月的生命里。“你回家了”那一瞬间,云缇亚以为她在哭泣。那一瞬间,他窥透了用最柔弱的背部对着他的女人在他的一生中也仅有这么一个瞬间从她肩膀的抽动与呼吸起伏中辨明她的悲喜。她是想留下的。一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留下。没有任何一刻,他比现在更清楚,她不会再离开这座长久矗立在她梦中的小屋。与其说为了他,不如说是为了她亲手埋葬的人,为了这人馈赠她的所有爱恨、哀愁,以及代替她一力承担的共同记忆。是日傍晚,云缇亚独自去打猎,以准备第二天的食物。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选在这么一个时间上,直到后半夜他才回来,肩头挎着一只血淋淋的山雉。孩子们都入睡了,爱丝璀德则在沐浴间里烧起了水,云缇亚推门时只见她正用凉水冲洗手臂上的烫伤,那应该是方才一不留神落下的。他托着她的手,替她轻轻吹气。“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她突然说。云缇亚解下沾血的外衣。他为爱丝璀德除去衣物,撩开她披垂的乌黑卷发,她本该凝滑细腻的背上条条疤痕遍布,那是哥珊的暴行给她打下的烙印。云缇亚将她抱进浴盆,用双手为她舀水浇洗。他小心地摸那些疤痕,借由指腹,它们传递给他早已干涸的灼痛。而爱丝璀德一直合着眼睑。氤氲的水汽凝满她的长睫。“靠近我。”她说。云缇亚走入水中,把她搂在自己胸前,让她坐在他腿上。没有从正面是因为他不愿直对爱丝璀德那双眼睛,他早已厌倦了被它们挟着重新恢复的深暗射穿心脏。他吻她颈子,吻肩背的伤痕,一如她舔舐他的后脑,只不过他是略略生硬、甚至粗鲁的。水花晃动,曳回数年前某个雷雨之夜。火的影子。泉流。隐秘幽暗的岩洞。“有人爱你更深吗”这确是发自真心,并非反问,虽然他其实清楚它的答案。他是不够的,或许远远不够至少记忆还完整无缺时,他想,应该有种东西超越了她的地位。他犹豫是要将它寻回来,还是就这样下去,使她在他的浑浑噩噩中汲取一丁点可能的幸福“可你那时为什么选中我仅仅因为我在你遇见的人群中比较特殊”你为什么选中我他吻她。他在水雾中用深长的气息来压倒她的沉默。很早很早他就该问出这句话了,像那个有地下水流淌的岩洞隔开黑夜雷声一样,他们交叠的阴影也将除了彼此灵魂的任何东西隔绝在外。他们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无所保留地汇入另一个人,任由对方身上呼喊着的黑暗跨越自己的记忆。而在那之前,也许他们从未想过要成为爱侣,要在某个惟有命运能决定的时刻盈满自身,并且相互啜饮。云缇亚大口地呼吸起来。当爱丝璀德喉间那纤细一线的颤动即将变成低鸣时,他放开了手。仿佛水溶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它们的热度开始迅速褪去,在她肌肤上遗下粒粒寒粟。她不再呼唤他,只是以双臂抱住了上身。云缇亚心中有些苦涩。但驱使他靠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它刚才并没有真实地存在过。“你听”她声音陡变。云缇亚一凛。就在他视线聚集的同时,一头幽灵般的庞然大物跃上窗棂与他对视。纯白似雪,全身无纤毫异色,仅有眸子漆黑,而它嘴里正叼着那只还未来得及褪毛的山雉。是狼云缇亚确信自己看清了它鼓胀下垂的乳房,这一带小兽本来就少,为了还未出生的后代,它必须寻找一切可能的食物填充肚腹他用极快的速度披上衣服,扣上腰带和靴带,但母狼只是飞快扫过他一眼,瞬即融身于晨夜之交的微光里。那边是凡塔和夏依的房间云缇亚抽刀疾奔,正遇上被惊醒的少年探出头来。“把门窗都关紧”他吼道,“用床和橱柜顶上,千万别留缝隙”该死要是在狩猎时就发现这头野兽的足印云缇亚锁紧了唇。他务必干净利索地杀了那头怀孕的白色母狼,一旦让它回到群落,小屋的结果不堪设想河畔的香蒲丛像是晃了晃,露出它们身后的一长溜水迹。他追了过去。比河面涟漪更灵动迅捷的是琴声。环环嵌扣,叠叠推展,在它的拨动间水流恍惚变得山岩那么刚硬,顶天的乔木则回到它们还是颗嫩青种子时的世纪。世界上每件事物的真名好像都被那琴声抽出一根丝线,包括空中尘埃、水中细藻,包括风和风上面肉眼不可视的生灵的吐息无法计数的线为操琴的手指弹剔,织成茫茫漠漠一张巨网,将由天至地的微渺与浩大过滤到听者耳廓中。而正是这样一张网,拦截了云缇亚的脚步。他不自主地向河流上游移去。不多远,越过香蒲的剑状叶子和它们纺锤似的棕红花序,他看见操琴人背靠大树,一柄长颈曼陀林挂在他腰上。他腰部的另一侧,别着一把剑。那人至多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但云缇亚无由地觉得,他应该比自己年长。“你见过一头毛色雪白的狼吗”琴声停止了。万物的真名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大地似乎悠长地震动了一下。“什么”操琴人问。大概隔得太远,他没能听清。云缇亚走向他。很奇怪,但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方才役使着世间万物的那一旋律开始从他脑中潮水般褪去。当他迈出第一步时,它们在他记忆里抹灭得干干净净。“云缇亚”女人的疾呼。他回头,匆忙穿好衣服的爱丝璀德追出来,远远望着他。她那洞彻幽微的双眸也瞧见了大树下的人,令云缇亚不解的是,极度惊愕的表情正在她面孔上成形。他不再回看。下一步,连她的呼叫都抛诸脑后了。待他走到操琴人面前的最后一步,他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白狼、密林中的木屋,乃至爱丝璀德拥吻的那座坟墓,于他和这个陌生青年之间的短短距离内根本不曾存在。“你发现么”操琴人在地表凸露的老树根上坐下,“鹭谷的山林比城镇美得多。”他说这话时并不是对着云缇亚,而是对他所目指的远方。“这个年代没有哪座城是光洁的,”云缇亚回答,“从人口众多的一国之都到偏僻小镇,大抵都是如此。”“城市是时代土壤上生长的花。时代繁荣,它就辉煌美丽;时代凋敝,它就萎靡枯死。而山谷、丛林与河流,与其无关,它们和白昼黑夜同在。”青年抬起头,他发色淡金,披拂而下,面容谈不上俊朗却令人眼目舒适。“你挺有意思,茹丹人。能否告知你的名字”“云缇亚。你呢”青年凝视他。这双眼睛是湖蓝的,略有点自然下弯,使得它们天生看起来就像在笑。但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