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必须趁热打铁,”他说,“格罗敏已死,我们都希望推举您为反抗军的统帅,没人比您更具有这个职位需要的声望和能力。”“可否换个我担当得起的词”“那么总指挥官大人,”参谋躬身,“时间紧迫,您可以在这儿略为休息,但请别太久。河岸边的卫兵会确保您的安全。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您。”“我明白。”帕林说。他开口时布莱顿已走远了,因此这回答更像是说给黑暗中另一个自己听。细小的泡沫在河面上浮泛,掠过他的脸庞,但当他走下桥去就近端详,它们迅速散了,只剩卫兵们所持火把的光影如血晕般晃动着。轻声地,他唱起一首古旧的歌:“我们脚踏的土地孕育成群的天使,羽翼下那些慈父的面孔多么甜蜜;“他们不过是些梦中人,吹口气,就会消失”t注gt水浸没他烫伤的手,这纾缓不了多少疼痛。疼痛是玫瑰枝条的刺,提醒着他即将拥有花朵。他并不麻木,也不特别兴奋。一切其实早已属于他。河流行进,水中的脸剥蚀模糊。“入睡多么轻盈,在这污泥的星星上;“苏醒多么沉重,从那世俗的云层中”犹如食腐鸟吞噬尸块,黑暗吞噬了他的歌声。帕林轻轻笑了。待回音再也传送不到耳边,他转身上岸,陡然,水下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钩住了他脚踝。一瞬间的恍惚令他不及喊叫。也就是这一瞬间,水面像重新拼接起来的碎镜似地合拢。闻声赶来的卫兵甚至没几个亲眼看清是什么坠了河。桥下空无一人,泡沫被动荡的涟漪向下游推去。云缇亚擦干湿淋淋的上身,扔开衣服。他以脚尖拨转帕林的脸颊,见后者仍气若游丝。溺水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却没有要了他的命。但这条命所剩的呼吸次数已经能屈指计算了。只要愿意,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迹罕至的地方结果帕林,将尸骨焚扬成灰或抛给野兽。这都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仅仅因为无可救药的顾虑一直被搁置了而已。顾虑哈月色明朗。他踩踏着帕林的胸膛逼出呛水,迫使其睁眼,直到认清这月光般洁白的头发。“你”帕林咳嗽。茹丹人用猎物的衣领揩拭刀锋。“不等等住住手我有”有再大的嗓门,这儿也没人听见。“你醒了最好,”云缇亚说,尽管他在帕林眼中只找到急切,而并非自己所期待的恐惧,“可以清楚地知道是谁杀了你。”刀尖停在对方右耳根,猝然一划。鲜血喷薄之前,首先是金属链条的断裂声。云缇亚看着那东西从帕林脖颈上滑落下来。一如它离弃自己时,滑落额头,坠入永昼宫下的千呎深水。是的。那枚紫色日轮嵌金十字的护符。“谁给你这东西”帕林捂住脖子,指缝中殷红汩汩。云缇亚撕下布条给他包扎上,他本不打算让这人速死,那刀又被白铜项链卸去了力道,离要害还差点。“修谟。”耳朵俯下去,只听得说。“什么”那个他原以为已刻在墓碑上的名字。“是修谟。”“他还活着”云缇亚喃喃,猛一揪对方领口,“他还活着”“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作为信物,”帕林吐着血水,“我只不过晚了些时候。”“你一开始没有拿出来,就是要试探我吗从劫持爱丝璀德起,那些环节都是你预先设计,为了看清我的底线,证明我是否有利用价值吗”记忆连贯起来,逐一闪现,毁灭的修院,和哥珊一齐燃烧的岛屿,理应死伤殆尽的寂火信徒竟莫名现踪鹭谷,前因后果的断片终于拼接成整体,“他种了两年粮食,是早为反抗军打算哥珊的一切牺牲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在哪儿,叫他出来见我放弃我,坐视我的惨败,或者说和凯约一样从未信任过我,这时却把我当成一条摇摇铃就会跑来的狗他选定的人是你”“他不在这里了,眼下正在其他城镇和村庄游说所有可能加入的力量。光鹭谷当然不足以成事。我们每个人都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信不信由你,庭审前我根本没收买任何人,包括布莱顿你以为哥珊的死难都白费了你以为依森堡高层不知道那些事,不知道那座圣城如今破败到什么程度,曾呼风唤雨的狂信徒又是怎样像破布一样被抛弃,不留情面否则他们怎么敢打起旗帜与圣廷为敌我在这上面说谎了吗,大肆添彩了吗我可有半句假话为什么这依然是我的罪孽之源,足够叫你义愤填膺”云缇亚举起刀。他不想再听面前这人多说一个字了。只有唯一的途径能够解脱他们彼此。杀了帕林。“那护符里面,有修谟要给你的东西。”利刃悬空凝固的瞬息,对双方而言都太过冗长,“他说和贝鲁恒的交代有关。”云缇亚一脚踹倒他,扳动紫珐琅日轮开启暗盒,取出一枚纸卷。匆忙展开,目光与月光同时从纸上扫过一撕为二。正当他要进一步撕得粉碎时,手臂无由地僵硬了。云缇亚哈哈大笑,猛然跪地。两截纸张飘落,一幅标注完备的地图。找到他原来如此。唤醒他一切都按你的计划启动,照你的念想运行。庞大精良完美的仪器。我乃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根螺栓。终有一天他将复苏而我竟痛苦于自己背上了操作这仪器的重担。何等枉然。何等愚蠢。“你想让这些年来所有人的努力全部落空,让贝鲁恒的遗愿、修谟的奔走全都白费,让你自己付出过的心血都徒劳无功,让那些为此牺牲的人、为此堆积起来的尸骨都毫无意义,死不足惜”帕林顿了顿。他凝视云缇亚。那个刚才还试图割开他喉咙、现在却跪在泥泞中颤栗不止的人,正双手捂脸,仿佛以为能用手指盖住歇斯底里的狂笑。“那么,你尽可以杀了我。”茹丹人充耳不闻。但当笑声凋零的一刻,他蓦地捡起先前掉落的武器。短刀贯穿躯体,电光石火间透出红亮的刃尖。柯尔律治快步走过依森堡主塔的廊道,守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口的士兵向他行礼,遵言让开。跨进去之前他先活动了一下臂膀,体验着再度回归的自由与胜利感;外面黑夜即将消逝,淡白的曙色慢慢从天际渗下,是个令人心定的吉兆。他推开门。“帕林。”带着在法庭上的高傲,他唤失败者的名字。年轻人仰躺在床,上半身赤裸,双手、脖颈与胸肋都被绷带厚厚缠扎,见到他,只笑了笑,不感意外。“弑父、蛊惑民众、叛教且叛国的罪人,”柯尔律治说,“我以主父的名义,判处你死刑。”“您太会挑时候。”“不如说你的报应来得太快。这才多久就遭到袭击,勉强从荒郊野岭捡回一条命封锁消息你玩弄不了所有人,他们马上就会瞧清这个骗子的真面目,幡然悔悟站在我这一边。”重获权力的军官走近床沿,居高临下,“我是被禁闭了,但我的部属私下里仍忠诚于我。看到这忠诚的力量了么总有一些人信仰坚定,绝不为花言巧语和群氓的愚见动摇。”“您就这么不能容忍我活下去吗”“不能。”柯尔律治答道。“你是黑羊。”帕林倦怠地合上眼睛。“自古以来牧羊人都依循一条传统:倘若畜群里出了毛色异变的羊,必须立刻宰杀,献为燔祭,如此才能确保其他的白羊和羊羔们不染上疫病。先代的圣徒将这写进教典,意在告诫人们,城邦中有犯罪,必须即时严惩,否则天罚将像瘟疫一般降临全城。固然人人自私,各为己身,但一方面惩治罪行,一方面保全了广大无辜,从道义和实效上不是两全其美献祭受诅咒的黑羊,保护整个纯洁的羊群,何以失之公正”“为一只黑羊而降祸整个羊群,和为一名罪犯而降祸全城百姓的神,又有谁相信是公正的呢”柯尔律治压低眉角。他并不介意和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孤立无助、已然等同死囚的青年多说两句,不过现在也够多了。“我们不是神,帕林,”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竟流露出了幻觉似的悲悯,“我们只能选择自己能做到的公正。”帕林微笑。“可敬的执着,柯尔律治阁下。感谢您。”“感谢什么”“感谢您帮我找出那些信仰坚定的人,”帕林说,“并且清除他们。”门在军官身后轻轻关上,刚好隔断了外面士兵的惨叫声。他一惊,回想起之前走进房间时确信这儿没有第三者。不等扭头,一根弓弦霍然伸过来,勒住他的咽喉。机械般精准有力的手缓慢绞动弓柄。柯尔律治拼命瞪大双眼,趁窒息尚未碾压过他之际,眼珠还能转动些许,他用最后的努力搜寻身后那人的面孔那人同时也在注视着他。“你”鲜血如酒浆,注入河流的杯盏。“痛吗”云缇亚问。刺破他掌沿并穿过帕林胁下的刀刃旋了旋,“你也感受得到痛苦吗”帕林无法回答。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脸色白得可怖。他们浸在靠近河岸的水里,沉厚的颜色被水流迅速漫衍开,最终融进更深的黑暗。倒映的月影是另一张唇,以不亚于短刀的锋利将血水吸啜。云缇亚掬起一捧水,送到帕林嘴边。然后又掬起一捧,自己喝尽。与对方不同,他没有漏下一滴,也没有颤抖。“你务必记住,今天你我互饮了彼此的血,”他抽出刀,“正如你记住这疼痛。”“从一开始,我就只想要你成为我的战友”帕林定定地望着茹丹人,“我只希望你认可我。”已经晚了。他离杀死这个人只隔着一根发丝那么纤小的距离。然而他永远也跨不过了。正如他永远不会认可帕林。“我的血液与痛楚都供奉于你,你的血液与痛楚都归属于我。”“云缇亚。”帕林说。那是失落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底,使他的的眼神比刀口伤得更深重。“你需要工具,我给你。你需要我身上那一丁点微末的价值,我全都给你。”云缇亚退后一步上岸,“你是幽影,需要躯体,我把自己的躯体给你。”他跪伏下去,前额紧贴泥土。这样帕林的眼神再也不能激怒他。“我主。诸寂团主事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向您宣誓绝对的忠诚。”但我永远不会宽恕你。和认可你。仿佛僵硬的砥石,帕林立在急湍之中,承受着这仪式缄默无声的分量。良久,他同样无声地笑起来。河水迅疾奔行,越过他身躯向不可望及的归宿跋涉,永不回头,永不止息,永无阻碍它的事物。路程被它追赶、冲刷和牵携,漫长得像死亡,短促得像死亡前最后一口呼吸。他不明白自己那时是笑什么。直到这一刻,躺在床上等候着黎明替依森堡洗礼,这秘密也无从得知。他再次笑了。百叶窗隔去外面所有与屠戮相关的嘶吼和哀号,只为他漏进晨鸟的啁啾声。“一个年迈的疯人在他的阴魂中攀登”他唱,“而我父辈的阴魂在雨中攀登”云缇亚手握彻底绞紧的弓柄,猛地一拽。那首歌也唱到了尽头。柯尔律治像一棵伐断的树,直挺挺倒下去。地上很干净,不见一丝血痕。“我父亲死的那一天,贝鲁恒问我,喜欢读哪些诗。”帕林转头向云缇亚,实际上却是朝向虚空,“我告诉他,读过苏菲娜夫人的雅歌,圣华伦蒂安的回旋咏句,以及宗座所欣赏的诺芝先生还未失聪时的名作。”“我说了谎。”他笑着,“其实,那一天以前,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诗。”云缇亚一言不发。帕林支起身,拿过衣服披上。“你看,总是不乏这种人,为某个值得钦佩的理念豁出一切,不惜众叛亲离,更不惜性命:圣秩官为了信仰,安努孚为了忠实,而柯尔律治为了公正。”他的笑容愈发灿烂,“我对这个国家,充满了信心。”t注gt本章中帕林所唱之歌,节引自狄兰托马斯我与睡眠结伴。这里参照整合了海岸和王烨的两个译本。作者有话要说:、2 急湍7那些人来了。城镇守备长康士坦因明白。照帕林预先的嘱咐,黎明前他准时敞开镇子大门,放下老吊桥,民兵部队装备上最好的剑和擦得最亮的革甲,高举火炬整齐列队守候。最初是一个骑瘦马、身穿棕褐色长袍的僧侣先到,向守备长致意,他心里便有了数。过不多久,异乡人开始陆陆续续进入鹭谷。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或者三五人、或者三五十人结伴,操着林谷、丘陵、帝国边境、冬泉高地、逝海沿岸乃至哥珊的口音。农夫扛着钐镰,黑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