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者与他血脉同源。克制着颤抖,他轻轻拨过来。看形状是从背部完整揭下,经过细致处理而得以保留上面栩栩如生的刺青。蔷薇红的蝎子在近腰位置张开大螯,色泽最鲜艳浓烈的尾针高高挑起,斜伸到原本的左侧肩胛下方那儿曾覆盖过一颗火热的心脏。“班珂被你”“还记得你那个部下的名字啊。”典狱长敲了敲铁处女的胸膛,从遍布尖刺的墓穴里传出死一般的回声。“我就让你见一见他。”墙角有三道影子动了。云缇亚愕然望去。除了海因里希他根本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别人。那三个人衣着灰暗,头发剃光,脸上既没戴面具也没有纹饰,但他完全辨认不出他们的容貌。他们漠无表情,不眨眼,也不说话。长相各异,却无法将他们彼此区分开。即使出现在云缇亚视线中,他们的存在感依然极其稀薄,像无味的烟、无色的泡沫和无温度的磷火。他们走路时带起一种与地板相摩擦的沉闷声音。那并非他们的脚步声。幽灵是永远安静的。他们拖着一具奇形怪状的躯体,或者说,一团曾经拥有人形的血肉。云缇亚噌地爬起来,正要扑上前,其中一个幽灵扳倒了他。那双臂膀俨然另一副镣铐,足以粉碎任何挣扎。海因里希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松开。是班珂。他面目全非,云缇亚好一阵子才认出他的脸。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个窟窿,填上了石灰。他咽喉有一处很深的伤口,却不能帮助他解脱。自颈部以下没有一块骨骼是完整的:锁骨、胛骨、肋骨、四肢、手指,都被碾得粉碎;有的碎片还在身躯里支棱,有的已经剔了出来,令残余的部分看上去犹如一截软体怪物。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他还活着。“他也曾是我的部下。不仅辜负我的扶植,还恩将仇报,光这一点就无可饶恕。见到背叛过你的人这个下场,滋味如何啊,话说回来,在我和你之间他好像还是选择了你呢。”云缇亚咬紧牙。他的两只腕铐之间连着一尺长的铁链,允许他勉强把班珂抱在怀中。太轻了。他怀疑刚才余烬似的温热只是幻觉。一副轻而破损的外壳怎么能容纳如此沉重的生命呢他看见班珂溃烂的双唇一张一合。词句喑哑地落入黑暗。幽灵们围拢来,想要拉开他。“他有话告诉我,”云缇亚声音冰冷,“你不想听听吗”海因里希示意他们退后。黑暗更大了,但也更充实。凡物的耳朵无法盛载它。云缇亚看见一个蜜色肌肤、眼睛狭长深邃的女人。她的银发盘桓如花枝,散逸出茉莉的微淡香气。她在用他的手臂拥抱班珂。我的族人,我的兄弟,我最勇敢的战士,我同血同根的伴侣,请你安眠吧。在黑夜的瀚海中与我相见吧。血肉在用力收紧的臂弯间塌陷下去。折断的肋骨刺进心脏,那一瞬有着漫长的静谧,甚至不存在震动与钝声。云缇亚感觉自己所拥抱的并不是泥沼般的身体,而是一团坚硬、饱满、无限扩大的黑暗。静谧伴随它出生,最终,与那女子的名字一同消泯。“可怜。”海因里希说。云缇亚抬头盯着他。假使目光具有锋刃,海因里希已成了一地骸骨。“我说的是你。替别人干这种事的总是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落到这境地,还剩谁来同情你,谁会伸出援手替你解除痛苦可怜真可怜啊”“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云缇亚厉声说,“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到那一天你们统统都得死,哥珊很快将变成废墟,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和永昼宫一起殉葬”海因里希的眉梢斜飞起来。一个夸张的神情不加掩饰地挑在上面。宁静,却凶险,像终于等到羚羊来喝水的鳄鱼。“你果然沉不住气了。”他细细端详云缇亚,无异于检视即将入口的食物。“我听见了什么永昼宫,哥珊,废墟你早清楚它们要毁掉。或许我该把这当做狗急跳墙而抛下的一句狠话可我派去湖底的人发现你留下的照明设备。抽空怀个旧,有必要专门准备这个吗又为什么煞有介事地绑上石头消灭证据”斩钉截铁的笑容。“你在,心虚。”云缇亚神色的变幻只是一刹那的事。他迅速恢复了坦然。一旦挑破,反而比之前还要轻松。海因里希并不知道诸寂殿的内情,但教皇了若指掌。如果让后者得知他去过那儿,务必有所警觉,不需审讯只消启封诸寂殿里外排查,计划将立刻化为泡影。所幸是面前这人抢先一步掌握了信息,并嗅出它的至关紧要。多亏了他,这个秘密有望保住了。乐于制造毁灭的狂徒哪怕不能如愿控制哥珊的命运,也绝不会把控制权拱手送人。唯一的战场展开在自己和海因里希之间。当博弈仅仅与双方的意志挂钩,就变得十分简单。“你想撬开我的嘴,就凭实力来试试吧。”典狱长摊手。幽灵们抓住俘虏的双腕,反剪到背后,将他仰面按倒在一张平放的木制刑台上,颈部套紧铁环。他们力气之大,像载着一座山的马车来回碾压云缇亚的身躯。他听到门咔嗒一响,是狱卒待命。“把这个茹丹人的尸体装扮一下,交给宗座,说刺客受不了拷问死在狱中。一切责任由我担负。”又有一个矮胖秃顶、戴旧铜丝眼镜的男人进来,提一副急救药箱。“含住它,”他仍然那么和善,正如上次替云缇亚包扎的时候,“会很疼。比上次疼得多。”云缇亚不理睬,直到幽灵捏着他脸颊,把牙垫硬塞进他嘴里。那是个既避免他咬舌,又不妨碍清晰说话的东西。他暗想这纯属多此一举。一套铁棺材模样的长方形夹具箍在他并拢的小腿上,从膝盖夹到踝骨。它全部由粗铁条组装成,螺栓拧紧,铁条便和肌肉贴得难解难分。海因里希提起云缇亚的头发,让他目睹那些幽灵取出的长柄锤,以及硬木楔子。“我最后一次恳求你,信任我。”他凑近云缇亚耳边,“我知道那件事对你重逾生命,但我恳求你把它分享给我。只要你松口,我们还是朋友,阿玛刻那边我会替你周转。别让这玩意儿毁掉你的腿,普通人撑不了多久。最迟打到第十根,你下半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跪着走路。对于一个有尊严的战士,那太可惜。”云缇亚无动于衷。第一根楔子插在了铁条的缝隙间,大锤举起,然后敲下去。他身体猛地一颤,却没发出声音。回答他和海因里希的仅是胫骨的崩裂声。典狱长吸着气。第二根至第五根是个连贯的过程,精准流畅,绝不拖沓。云缇亚的指甲深深陷进背后的木板里。他摸到那儿有许多凹痕,板材的接缝中呵出陈旧的血腥味。会是谁的血班珂还是曾经的某一刻同样在这上面辗转的某个陌生人铁锤再次举起,下落。又下落。那些僵冷、惨白、永远像披了层灰的行刑人确切地说也是刑具的一部分。他们自己的躯壳显然无法感知痛苦。但他们何以这样擅长制造和掌控痛苦呢“叫出来吧。”海因里希说。一声不吭。“没什么可耻的。他们都是聋子。在这干活的人必须熏聋耳朵、毒哑喉咙,为了不泄露受刑者吐露的机密。他们受过特别的训练,不会在施刑当中产生任何情绪,无论厌恶或快感:这是防止失度而导致受刑者死亡。他们是厨师,看你如一块迟早要煎熟的肉。他们当然不可能笑话你。”海因里希扶住额头。“我也不会。”他流露倦容,“我见过太多像你这种人。每个进这间屋子的囚犯都和妓女进窑子一样,起初满脸的不屈不屑,末了还不是服服帖帖。难受就喊吧。我不会耻笑你,也不会敬佩你。”“滚开”云缇亚喊道,“滚”第八根。“你令我想起十几年前两个棘手的家伙。一个挨了两千多下,全身的皮几乎让鞭子一条条撕光了,死活不肯说,但当我们开始用相同的办法对付他女儿,他总算没能挺住。另一个,双脚被烧红的铁鞋烙成焦炭,还死撑到底,他的同伴却没这么硬气,吓唬吓唬就把情报一五一十招了出去。早知是这结果,何必逼自己吃毫无意义的苦人各有其弱点,哪怕你不崩溃,别人也会出卖你。你的牺牲白白浪费,你的坚强和英勇一钱不值。那一天,云缇亚,会轮到你耻笑你自己。”我没有同伴了。我至此孤身一人。别以为我会胆怯。铁锤又与楔子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汗水顺应这节奏洒落,给木板上残留的血污气息增添了新鲜的咸味。“这个做工真不错。”云缇亚强撑着眼睑。海因里希掌心正是那只朱红色的篦子,中间有道他用鱼鳔胶补上的断纹。“那年第六军的女医师是叫爱丝璀德吧我记得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卷发。”喉管蓦地抽紧。他用了半次喘息的时间来假想当她出现在这儿该如何应对。马上他把所有的可能都抛开。爱丝璀德仍然留在鹭谷,那座临河的小木屋里。她将永远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他此刻正在洇血的呼吸中想起她,不知他去向何方、死于何地。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结局。“继续。光靠几句废话赢不了我。”他冲不断迫近眼帘的混沌大喊,“来来呀继续”海因里希打出手势。“照他说的做。”这是特意说给云缇亚听的。第十根木楔钉了下去。它并不意味着结束。再往后,每一个瞬间都像钟乳岩上悬空的水珠,以近乎无限的耐心来完成一次滴落。云缇亚没法再计数,但他能肯定自己在喊叫,而且不止一声。也许只是要掩盖巨锤通过楔子敲打自己骨骼的声音。当医师第四次用嗅盐唤醒他时,他的腿失去了知觉。他谛听不到它们的存在。那儿又空又沉,像一片吞到他膝盖的沼泽。幽灵们卸下夹具,从扭曲的铁条之间取出鲜血淋漓的楔子。一共十九根。他已经没有双腿了。现在那地方是两滩泥浆,裹着尖利细碎的沙石。海因里希撕开云缇亚湿得能拧出水的衬衣,拿手帕替他擦汗。“告诉我。”无比轻柔,俨如上个时代给信徒做临终告解的牧师。“把那一直束缚着你的秘密告诉我,然后你就自由了。扔掉那包袱吧。它拖累你,叫你活不成,也不能干脆地死。”“你的日子还剩下几天呢”茹丹人唇角微动。他眼睛蒙在水雾后,看起来目光涣散无神,却难以磨灭其深处挑衅的意味。海因里希脸色变了。“你的身体会比我坚持得更久吗这少得可怜的时间还要接着浪费在我身上吗”关节嘎吱作响,像空心的柴禾投进火中。他发现自己的肺部急遽地张缩,那是一只逃不过冬天的蝴蝶,正拼命扑簌翅膀。所有的感官群起应和,被一语道破,它们受了提醒,又争相向他提醒它们的歹毒。开遍他肌肤的花那恶魔的植物伸出钩爪似的根须,攀爬蔓生,渗入血髓,缠勒、切割、绞杀着他的肉体。“给我闭嘴”“我不畏惧死之黑暗,也不在乎生之艰辛生死两难对于我又有什么可怕有种你就留下我的眼睛,让我看见你的末日留下我的耳朵,让我听见你的哀号留下我的鼻子,让我闻见你尸体腐烂的气息你渴求的一切都将破灭,而我早已一无所有”海因里希站起身。竭力维持的温文尔雅被打碎了,终于现出怒色。只有这时,来自极度虚弱之人的傲视才真正穿透盔甲狠狠击中了他。他快速比划一连串手语。三个缄默的幽灵解开扣环,把仍反绑着手的云缇亚拖下来,强行架住胳膊,令茹丹人全身重量都支在那双不成形的腿上。“带他在这儿走,来回地走,”他复述手语的涵义,让每个字清楚落入云缇亚耳朵,“到他求饶、或哀求我杀了他为止。我要听见他的惨叫,一刻都不能间断。我要他知道自己充不了硬汉,再怎么傲慢,过会儿还不是一条伏尾乞怜的狗。”晕眩感再次上涌,血的气味使他窒息。他趁现在还能支撑,掉头走出房间,没听清云缇亚冲他背后嘶吼什么。整个过程中海因里希一直坐在门口,面朝走廊上光暗交织的火炬影子,像灌药那样大口呼吸着只比房间内稍微清澈一丁点的空气。他听见里面的声音,一刻都没间断:那个茹丹人在用自己懂得的所有语言中最肮脏、最恶毒的词汇谩骂他,反反复复地诅咒他。走廊转角处,阿玛刻陷在一张带狮皮靠垫的座椅里,双唇紧抿。她的血已止住,但面孔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苍白下去。海因里希对她笑笑。“满足了吗这是你指明要我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她眼神比脸颊的颜色更冷。“你们两个,都叫我恶心。”士兵抬着座椅离开,只剩海因里希的笑一下一下干瘪地抽动,最后变成空洞的吞咽声。医师推门出来,见到他,摇了摇头。“到极限了。您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