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是这种痛苦。这种察知自己愚蠢的痛苦,被木偶似地蒙骗玩弄的痛苦,你所有未来的希望、过去的回忆、现在的付出,全都一文不值的痛苦。你憎恨云缇亚,仅仅源于这种痛苦。永远、永远、永远不想再遭受一次的痛苦。无法放弃做梦的女人“一派胡言我不会受蛊惑了是谁指使你挑拨离间你不懂你怎可能懂为什么要来向我说这些为什么为什么啊”萧恩动了动脸颊。那大概是笑。“为什么”他低声,“为了垂死者的愿望”还有,我羡慕你,阿玛刻。你在自己的幻想里活着。在一个纯属臆造、但你愿意相信的世界里活着。身后的门推开了。他听见有人快步走过来,他听见应该听见的声音。但他直挺挺站立着,仿佛许多年前站在另一位第六军统帅身边一样,毫不退缩,毫不避让。高大孤兀的身躯猛地一震。萧恩胸前,刺出一截黑色的刀尖。海因里希慢慢收回凶器。他拿着云缇亚的长刀。它进入和离开血肉的手感都轻易得远出乎他意料,只一抽,前方背影便砰然倒地,露出阿玛刻目瞪口呆的脸。他看也不看她。刀锋仍是劲直雪亮的一线,洁白无瑕。血在抽出的顷刻就已滴净。“实在是极尽凡人之能为的杰作呢。”“你干的好事”阿玛刻缓过神来,眉峰渐渐堆聚,“让他说下去我要他把话说完”“嗯刚才你不是嫌这家伙聒噪么正好一劳永逸。”他收起刀,走到她面前,“用你那长满肌肉的大脑想一想啊,亲爱的,他是自寻死路。逼我恼羞成怒杀了他,这样才能证明他的话全是真的。”她好像终于懂了。“你你杀人灭口”“别这样。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可有中途阻止或掩饰过什么”典狱长替她捋顺汗水沾湿的秀发,捧起一绺,似把玩花束,“还要我重复一遍这个人,打从他跨进门坎起,所说的绝大部分都字字属实,不曾掺假。”阿玛刻反手就是一耳光。但这一掌只掴到空气。海因里希抢先扼住她手腕。他的力量虽远逊于平日,对付重伤在身的她绰绰有余。“拿下他”阿玛刻厉喝道。参谋第一个响应,全场就数他最快亮出短剑捅进全无防备的亲卫胸甲接缝里。另一名亲卫拔剑来救统帅,背后一片弦响,三十多支弩箭同时贯穿他身躯。他像训练场上不堪重负的草靶子那样倒了下去。阿玛刻骤然站起。胫骨的开裂声出卖了她。海因里希看着她跌回座椅上。收买。他在她极力张大的瞳孔中发现了这个词。唉,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这群人还用得着收买一个手脚残废的疯子当然不配继续当他们的统帅。他们害怕圣廷拿你的伤情问责,更怕叫你一起拖死。“唯独有一点,他说错了。”她的表情美得惊人,那是无助和恐惧彻底被唤醒的表情。这张脸只有当失陷在恐惧中的时候才是最美丽的。他禁不住想亲吻她。“我那时的本意是要你去杀贝鲁恒,再不济也要杀了云缇亚,然后,喏,像这样用乱箭收尾。如此我便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得到贝鲁恒的头。谁知你太顾念和某个家伙的旧情,甩手一走了之真叫我失望呀,阿玛刻,幸亏现在这个结果也不算差。命运总是很公平。”他掏出匕首,撬入她紧攥的拳。“而我为什么肆无忌惮地跟你坦白这些”海因里希搂住阿玛刻肩膀,让她的耳廓贴上自己嘴唇。“因为,”他比任何与她在一起的时刻都更加温柔,“我不再需要你了啊。”锋刃一旋,指根随即切断,统帅印戒连着无名指一同落进掌心。他敏捷地向后退开,以免遭她咬伤。阿玛刻尖声吼叫,新旧伤口和睁裂的眼角无不在淌血,鲜红的枝蔓爬上她双睛,甚至哽塞深喉。“畜牲贱种烂到骨子里的狗我等着看你不得好死”老套至极。从云缇亚那里他听过太多遍。“我收下你的赞誉。但和我这条狗睡过觉的你又是什么呢”他确信她听见了这句话。随着参谋用浸过药的毛巾捂住她鼻子,静寂截断一切,这句话成为最后叩入她耳朵里的声音。缩头缩脚的男人用眼神询问新盟友的意见,浑然不顾手中短剑仍鲜血淋漓。蠢货,毛巾还在你另一只手上。就不知道擦一擦“你很聪明,”海因里希说,“做了正确的选择。”他将湿漉漉的印戒戴上自己手指。“我们是把命暂时寄存在您这儿,”参谋扭开头,典狱长那再难遮饰的溃烂脸庞极大地刺激着他的目光,令他规避不及,“希望您尽量妥善地保管。”“我活不长了,你们则未必。与其被暴君判罪处决,不如豁出去挣点资本,等叛军攻破哥珊,你们活到那一天的都是英雄。”海因里希瞥向失去意识的阿玛刻,“至于她,先关起来,严加看守。”参谋眨巴着眼睛。“能不能”他舔舔唇沿,“物尽其用”贪婪的东西。海因里希强忍住笑。“不能。”这是他的女人,他的玩具,曾经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而今也必须由他一个人摧毁。“谁也不许碰她。我要她好好等着,看我不得好死;我要她看我死前究竟能做些什么。”他用掺合硫磺的肥皂擦拭身体,冲洗,揩干,敷抹汞剂。白蒙蒙的蒸汽头一次没有使他眩晕。他感觉自己十分清醒,也许是罂粟造成的假象但肌肤的触感真实无匹。他的肌肤一度光洁如牛乳,现在却像霉烂了几十年的灰蓝色干酪。这些霉斑与孔洞本身并无痛苦。它们把痛苦深深地植入他骨骼脏腑,落地生根,然后就此麻木,不论热水还是紧缠的绷带都唤不起它们的反应。神经萎缩成一个皱巴巴的外壳,将痛苦囫囵封闭在里面。血和体液发酵,酿作魔物的酒。真美妙,有时他想。我死之后,阴影中的蛆虫会来饮用吗他又喝了些罂粟乳浆。银线绣边的黑天鹅绒大衣扎紧束腰。对着镜子,他将掉得没剩多少的长发梳起来,完完整整露出脸孔。被残酷折磨过的死囚也就这副模样。我早已是死囚,从踏入这监狱的第一天起。靠妹妹牺牲性命换来的前程不过是根蜡烛,撮唇一吹便灭,四壁合拢冰冷的黑暗。浑身灰尘的幽灵在角落等着。熏聋双耳,毒哑喉咙,成为他们的一员,永远失去灵魂,失去思想和欲望,永远别想逃脱。哪个死囚不想翻过高墙我只求离开这儿,有什么不对他记起无数次做过的,那个不断上升、上升、上升的梦。然而墙也在上升,坐地拔高,疯长如蚂蚁眼中的野草。医师在书房等他。书桌上摆着纸笔和重要文件。以及茹丹人那一长一短两柄刀。海因里希拿起它们端详。“这玩意儿的主人还好么”“还有气,”医师垂眼,“至少刚刚还有。”毫无价值了。“我知道你跟我干并非出于忠诚,而是拿我试验医术。放心,等明晚过去,那个茹丹人就是你的。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器官和内脏都归你,要用他做什么实验,都随你高兴。够了吗可还需要别的奖赏”“不不,完全足够。万分感激您。”烛焰噼啪作响。“退下吧。”海因里希说。他独自坐在桌前检视几份文件。第一份是阿玛刻的参谋写的,已经盖了军务钤印。他阅毕,封上火漆,将她的图章戒指摁上去。第二份是他一片片亲手粘补好,署名“塞黑莱特”的信笺,紧跟着云缇亚以教皇笔迹伪造的回信。“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许多年前,那个抱着一丝可怜妄想的女人写道,“你要的全部在这卷图册里,一张不少。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那绝非感激和报答,仅仅只是你的喜悦”“这卷图册”脑海中浮现撕得粉碎的信铺在鸟巢里的情景。很有可能,它原本的归宿是一本图册夹页内,直到后来被收信人偶然翻开,这才毁尸灭迹。什么图册呢哪种东西能带给教皇喜悦没时间继续想了。更紧要的事等着他。铺开一张羊皮纸,他伸了伸枯瘦蜷曲的手指,待它们终于藏好所有的颤抖后,开始书写。“宗座猊下亲启:前日我等捕获茹丹细作一名,据其供述,乃猊下故人之子,与您渊源极深。城中关于您流言四起,皆系此人所为。我等愚昧,不知如何处置,盼望您拨冗一顾,亲作训示,在此必伏唯照办。海因里希敬上。”我不会自杀,不会向谁乞求活命,也不会龟缩等死。感谢所谓的主父,最后关头让我免于发狂,哪怕这恩赐只持续短短一天。光影摇晃,碎屑般的声音卷上来。你没有信仰,贝鲁恒说。是啊,你是对的,自以为然的智者。那又怎样呢你已尸骨无存,而我仍留下一口气,在这里站着,战斗。我从未如此接近我想得到的一切。声音鱼贯游过去了,最后是个穿婚服的烂漫少女,挽起裙摆朝他嬉笑。与他少年时的容貌无比相像他们本就是一胎双生的兄妹。在镜子那一头,在他溃烂丑陋的脸那一头,女孩的轮廓渐渐融化,整个身子为强光吞噬。他还记得她叫维狄娅。她的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要声名,不要可堪敌国的财富,不要万人膜拜,甚至不要权力。让一切属于想夺取它们的人吧让荣耀属于死者,宝冠属于渴望它的头颅吧让时代的命运属于神假使它真的存在和魔鬼吧请仅赐我以胜利”烛火所舔舐的黑暗微微震颤,仿佛聆听他的祈祷。“请仅赐我以胜利”作者有话要说:海娘的马斯洛需求层次、3 蹈火9侍僧沏的茶凉了,食物也老早不再冒热气。聋诗人手指在琴弦附近的虚空中拨捻,了无声息。寂静才是与高椅上那个人相称的。整整一下午,他都端坐在桌案前,肩脊挺直宛如浇铸,唯有他的影子被角度慢慢变换的光线推着挪移。当教皇沉思的时候,寂静仿佛会经由呼吸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和所有他能绝对掌控的事物一样,屈服于他。他在看军情。斥候、间谍以及抵抗过叛军的前线指挥官冒死把零碎情报传回来,拼凑出几篇不全是废话的信息。这支补给充足、志得意满的军队在离哥珊外围防线四里左右建立了据点,看来要等后续部队集结,或者索性围城当然一切也有可能是幌子。四里,两千多码。任何弩炮和投石车都难以企及的射程。他拿过另一筒卷轴。今天凌晨,随“帝国的赠礼”一同由炽天羽骑秘密护送到的,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亲笔书信。教皇展平情报,将卷轴压在上面。然后他开始阅读瘟疫死亡人数最新的统计报告。寂静忽地裂开一丝细缝。“摩根索觐见。”“进来。”教皇说。宗座侍卫长捧着加封三道蜡印的镶边铜匣。他远不如前任乖巧麻利,办事能力只谈得上马马虎虎,此刻单膝下跪,将匣子举到教皇面前,双手的微抖欲盖弥彰,被桌后的人扫入眼底。“海因里希大人向您进函。”“放边上。我这会儿没时间。”“但他再三嘱托,就算您无暇阅信,务必也请打开匣子看看里面的东西。这件事至为重要,和最近哥珊街头巷尾一些诋毁您您您私生活的谣言有关。”空气骤然一紧,是教皇抬起目光。“照他说的做吧。”摩根索拆破蜡封。铜匣里除了丝绦捆束的羊皮卷,还躺着一柄短刀,纯钢,一呎三吋,纤细修直,刀身漆黑而刃口焕然,连视线落到那痕雪白上,好像都会剖成两半,轻轻滑开。它本该与另一柄长度是它两倍的刀为伴。只有极少数茹丹人擅长同时使用它们。教皇端过冰冷的茶杯。借仰喉之际,瞥见摩根索汗出如浆。他打开信纸。夜沉如铁,严丝合缝地扣下来,不漏一点星光。零丁几束灯火在大门前飘摇,照见审判局暗灰斑驳的墙壁。黑暗中,这座孤兀的建筑犹如一口锈铁棺椁,吞噬密密麻麻的肉体堆积质变,活物发酵成泥土,惨叫腐烂成死寂。两道黑影下了马车,一前一后走进审判局大门。棺盖再次合上了。两人都用长垂及地的深色荨麻布斗篷罩身,风帽覆面,只各自露出小半张脸。走前面的拿着提灯。典狱长的贴身守卫领他们经过庭院甬道和枯骨咯吱咯吱响的吊刑架,拐进一间偏僻的会见室。房间狭小明净,陈设也简洁,却被烛焰刷上病患面孔一般的蜡黄色。海因里希站在烛台边,向两名不速之客躬身。“恭迎猊下。”教皇拨开半帘风帽,打量这个百来天前还是他心腹下属的青年。前任宗座侍卫长显然深谙面见至高圣者的礼数,身穿一袭银线绣螺旋花边黑天鹅绒大衣,无帽,长发束起,整张脸因此暴露在外双颊凹陷,轮廓嶙峋,更可怕的是肌肤呈半融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