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身边的士兵嗫嚅道,“那怪物果然使用久了管道会发热”凉气慢慢通过这些幸存者的咽喉。一个穿黑色铠甲戴覆面盔、体形修长的战士在尸体和碎石间走动,焦急地清点还活着的人。云缇亚从背后的喃喃低语中得知这个无名战士在反抗军濒临绝境时出现,没人见过他真容只见他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已帮助了千余人突围,这是第三次折返。被抬上担架的伤员向他道谢,队长们二话不说遵从他的指令,高阶军官用只在统帅面前才会流露的目光望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们给予驰援者的不仅仅是信任云缇亚发现,还有依赖。他很快找到了这种依赖产生的根源。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抬到矮墙后。伤者面孔犹如半透明的蛇蜕那么惨白,云缇亚难以估量自己需要多少次心跳或呼吸的时间才能辨认出它。那是帕林。茹丹人向担架爬去。士兵要拦截,帕林以眼神阻止了他们。他示意云缇亚近前。“是你啊”血是语声的载体,将卡在喉咙里这几个字冲出来。云缇亚揭开帕林身上的盖布,到腰际就被血痂粘住。反抗军指挥官的左臂不见踪影,由肩及腹像被某种巨力生生劈开,只剩下右边一半格外显得瘦削的躯干。不是刚才造成的,云缇亚想。不可能是刚才。一天前或者两天前他瞧见那道把帕林劈成两半、硕大骇人且已不再新鲜的伤口仿佛还微微翕动着,脏器如同魔鬼,在黑红的深渊底部若隐若现。“原以为我俩只有到地狱门前才能相见。不过这里和我预想的也没区别”不。地狱之门开启得太早了,帕林。“我失败了。有人出卖了我们。曼特裘识破了计划截断我军退路,直接在四里之外向本营炮击我没法回头。你明白的没有回头的余地”云缇亚攥紧拳。不用再想象个中过程,他缺乏承担这种想象的力量与勇气。情报泄露了。为什么心存幻想自己所知的那些对平庸的敌人或许用处不大,但对于教皇,对于一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武圣徒而言“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独自我本该清楚的。”帕林看着茹丹人面目全非的脸和同样不再新鲜的伤口,“我竟相信你是那种能坚持到最后的人。”他痉挛般地笑,眼里既无鄙夷,亦无憎恨。“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所谓坚强如钢的意志到头来不过血肉之躯”云缇亚没有说话。他不能说话,因而不能辩解。辩解在此毫无意义,毫无用处。除了提醒着他的痛苦。和羞耻。“可我想去赌一把。倘若可以重来,我仍希望放手一搏早在杀害父亲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我已舍弃过去,双眼只能望向前方我是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只能一步步朝底线走,梦想有一天走到尽头那格,升变成王后,八方驰骋,左右战局。可我走不下去了。”声音渐渐低伏,像垂死的虫蚁终于放弃挣扎。“不是每颗卒子都能走到底线,云缇亚但所有的卒子都无法回头。”帕林闭上眼。“现在,你们可以舍弃我了。”这是说给那些围拢上来的士兵们听的。隔了一阵,他再度开口,宛如梦呓。“你托付给我的那两个孩子我把他们放在后备队里,兴许还有机会逃命吧谁知道呢你曾如此不齿的我,居然也会信守诺言”死寂降临在停止扩大的血泊中央。又隔了一阵,有人拉起布,盖上指挥官的脸。穿黑甲的战士快步走近,见到他,众人纷纷站起。“别浪费时间俘虏愿意投降又大致没受伤的,留几个带路,不愿意投降的立刻就地处决有实在伤得太重的弟兄,就帮他们解脱。粮食不需要那么多,”他透过面甲缝隙粗略地扫一眼云缇亚,“留些给幸存的劳工吧”“但”“我们缺的不是粮食死伤太惨重,没人搬运,那东西同样是累赘这不是要考虑到持久作战长线行军的时候。我们失败了,懂吗在大炮轰过来之前,拿出点逃不了就得下地狱的失败者的觉悟啊”不再有异议。士兵们各自行动,只余那黑甲战士一人站在帕林和云缇亚身边。他蹲下,摘去头盔,在尸体胸前画了个虚无的十字。当他重新用头盔掩上面容、起身离去,云缇亚认出了那几乎能硌断视线的刚硬轮廓。安努孚。他静静等待安努孚回过头来认出、并像当初那样一剑刺穿自己,而这终归是另一个幻想。水滴落在红白间杂的尸布上,他以为是雨,仰头却未感觉到一根雨丝。灰霾密布的天空干燥得像要裂开,一块块龟裂成不毛之地,无法生长任何东西,无法留存任何东西。云缇亚依靠手和膝盖爬回小棚屋时,那儿已是废墟。在炮火轰炸下它的生命和人类一样脆弱。老兵倒在屋门口,头朝外,大约是冲进去抢救什么,即将逃出生天的一刻被横梁砸断了脊柱。云缇亚替他合上眼皮,从他身子下面扒拉出自己的双刀;另有个小包裹,除了沾上点灰,别无大碍。他解开那包裹,找到一些碎黄金、若干代币、药膏、装在西庭特色工艺白玛瑙胆瓶里的滴剂,以及一把桃花心木的篦子。曾经断过,让他涂胶粘好,现在又再次断开。炉膛也被压垮,火在废墟里头闷闷地燃烧。云缇亚将那两截篦子扔进火中。我们失败了。帕林和安努孚在左右两耳说。一切都完了。结束了。不。还没结束。他盘点着自己还剩下些什么。一双眼睛能看见。一双耳朵听得见人说话。牙齿除了打掉和自己咬碎的,大体都还完整。鼻子还能呼吸,还能嗅到活人与鲜血的气息。左手指骨歪歪扭扭长回去了,虽没力气,勉强还能抓握,能配合绳索将短刀固定在前臂上。还有他的右手:没受到丝毫伤害、完好无缺的右手,直待体力恢复,便能像从前一样把持利刃,挥舞,并且刺击。还有一件等着他,必须由他亲手完成的事。他必须杀了爱丝璀德。、4 光翳4叛军首领帕林的头挂上城门的当天夜里,传来伊叙拉将军的死讯。殓仪是秘密举行的,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仓促。是的,太仓促了,教皇想,就和死亡一样。他看着侍僧穿过戴白色面幕的茹丹士兵的队列,将第四军统帅的遗物头盔、弯刀和一张黑木反曲复合长弓放在死者身边。那弓曾伴随吉耶梅茨左右,如今又在仓促之间失去了第二个主人。总主教念诵经文,两名高阶侍僧分别摇动圣水杖和银链条坠着的镂空薰炉,难以形容的混合香味暂时驱退了瘟疫留下的恶臭。九音鸟的药来得太迟,只能压制疫情扩散,救不了已确凿落入魔鬼手中的性命。修谟。教皇不由自主地再次念及这个名字。他不会蠢到相信伊叙拉的病故是偶然。据士兵说统帅最后痛苦难当,一口气吞了整瓶天仙子浸剂,那东西药效如此强烈以致于医师没能从死者呕吐物里检测出除莨菪碱以外的其他毒药成分。当然,不需要什么毒药,向食物中投放瘟疫患者的唾液可以达到更好的效果。寂火修院在哥珊遭受浩劫的那七天被毁得一干二净,整个教团从此蒸发,哼,自编自演的脱身之计。可以肯定那老家伙,至少是他最重要的爪牙还在城里,像水银一样消无声息渗入连光线都照不透的裂缝,而他们要干的勾当绝不止这一件。譬如“猊下。”总主教轻声提醒。盛有郁金、乳香末和安石榴花瓣的圣水盂捧到跟前。教皇慢慢洗净双手,走近祭台。茹丹士兵们侍立台下,不发一语,他们之中早有人掀开覆盖着死者的细麻布,露出一张已不再属于人类的脸。教皇在深心里皱了皱眉。这张脸青黑、肿胀,像吹饱气的皮袋,五官被挤得偏离了原来位置,左眼外鼓而右眼是个干涸的窟窿,正是这个窟窿证明躺在祭坛上的实属伊叙拉本人。一个白舍阑人而已,教皇想。茹丹和舍阑的杂种,奴隶出身,母亲的名字“法尔德丽叶”是吉耶梅茨替他伪造的,否则他永远不可能融入茹丹群体。他在吉耶梅茨手下没打过一场胜仗,落得个屡战屡败的英名,平白给第四军添了不少耻笑。可这样一个人,偏偏有谁也没法顶替的利用价值:偏偏是他从第六军的叛乱中保全了第四军主力,全哥珊的人都看见是他把贝鲁恒领回来受死;他对吉耶梅茨那非比寻常的敬爱让他与下面的茹丹将士同气连枝;他是哥珊暴乱和狂信徒罪行的见证者、受害者、幸存者。失去这样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人偶,鉴于他那拙劣的军事水准,不会对战局产生什么影响问题就在这里。叛军溃散,党首伏诛,战局大势已定了。而乱局远未结束。“这件圣物由您亲手赐予将军,第四军上下与有荣焉。”伊叙拉的副将双手托起权剑,它插在鞘中的模样是柄玺杖,以杖端日轮光环为剑柄和护手。“请问按圣廷惯例该如何处置随同殉葬,还是奉还”“此物乃为表彰伊叙拉将军的战绩、抚慰他所遭遇的不公,自当终生伴其左右,把他的英灵引向诸圣之福地。”权剑不是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就算是,用在刀口上也决然不须吝啬。“我理解大家的哀恸,更明白你们都为第四军乃至茹丹一族的前程忧虑。凭着我年轻时在深月茹丹领土上与吉耶梅茨驭主结下的深厚友谊发誓,无论时世多么艰难,无论妄图吞噬辉光的暗影多么庞大,你们获得的自由与尊重丝毫不会削减。第四军不会解散编制交给别人指挥,那是永不安分的部队才有的待遇。你们有三天时间自行选出你们的代理统帅,此人如资历尚浅或争议较大,我将从炽天羽骑中指派一位经验丰富的高级将领辅佐,但他也不能逾越统帅的绝对权威。第四军的事务理应由你们一族战士自行管理,就像在吉耶梅茨和伊叙拉两任将军麾下一样,就像当年你们渡过逝海皈依辉光之主时一样。接受这安排吗”“感激不尽。”副将说。面幕遮去他大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的眼睛。“我等既蒙恩恤,赖以辉光容身,亦当为辉光而殒身。”“为辉光而殒身”茹丹人齐声道。他们眼中映射着熠熠烛火。侍僧端来香膏,教皇用指尖蘸了,轻轻敷抹在尸体脸上,冰冷、凹凸不平、既僵硬又虚浮的触觉粘连着手指,他已预先服下瘟疫解药,因此尽可以向这支黑肤银发的军队展示自己的坦荡无惧,但这种来自死亡的触觉仍令他眉头紧锁。迷雾氤氲,薰炉摇曳如同钟摆,侍僧们唱起古老的祈祷歌,调子像从发条里拧出来一般。“猊下”灵堂外,督军尤利塞斯叫道,“有事禀报”士兵纷纷望向门口,唯独教皇目不斜视。仪式不能被打断。涂过膏的脸部盖上纱幕,空洞的右眼处再盖上一角面具,十二支蜡烛周身环绕,茺蔚和牛至花洒在死者前胸。最后一段祷文按规矩由至高的圣徒亲口诵唱,他声音雄浑,乍然令侍僧们僵硬的念白起死回生,顿时群起应和,孤立了督军在门外的喊声。祭礼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将由死者的亲卫轮番守灵,末了再封盖棺木。总主教上前端走圣水盂,“猊下,”他见教皇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督军大人等着呢。”“让他等。”教皇高声说。这话确凿地传进了每双耳朵,即使相隔一扇门也不例外。听督军语气,他已心有分寸。“事态还没有严峻到连一位圣裁军统帅所应得的哀荣都要简省的地步。暂且退下吧,各位。我会站在这儿看护将军的灵龛,以至圣者、以诫日圣廷领袖和所有信徒的长兄的身份,我将为他引渡,直到标示时辰的第一支蜡烛熄灭。”众人默契地退了下去,门口只留两名士兵把守。教皇缓缓走到窗前。空气沉抑,静止无风,他的头脑却清晰明亮,那里正构思着一盘棋局。他仔细端详尸体胸口匍匐的花瓣,它们纹丝不动,同为死物,只在这时他才肯定,名叫伊叙拉的棋子已从局上抹去了,正如名叫云缇亚和帕林的那两颗棋子一样。“新的流言”“是的,猊下。前两天不愿意迁走的内城居民和守卫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虽说瘟疫的情况在好转,外城已经没那么大危险,他们仍然抵死不肯搬去那些感染源的隔壁,认为一道城墙足以保护他们。无论城防指挥官怎么解释都不奏效,最后只有拘押了事。我本以为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直到昨天夜里,守卫又截获了几个鬼鬼祟祟在诗颂大道游荡的家伙,才明白流言的翅膀远比我想象的要硬。”督军在书桌对面谨慎地思考措辞,“我担心他们已经发现您不在永昼宫了。”教皇专心凝视着眼前棋盘。好一阵子,他的声音才醒过来。“墓钟的秘密泄露了吗”“也许现在还没到这一步,但它很可能是流言导向的终点。”爱丝璀德不对,她早几天前就被驱逐出城,且一直都受到严密监视,根本没有机会。那么就是身边的某根内线,或者始作俑者本人。终究是那老儿在这一点上抢占先机。“我本以为把物资和人力转移走,坐观其变,也不失为一个打算。永昼宫和双塔的倒塌固然会造成大量损失,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