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了馄饨却不动筷,只是隔着氤氲的雾气细细地打量我,我在桌边坐下来,稍稍平复了些,转而弯起一个笑:“能见你我很欢喜。”“欢喜又有什么用”他捞起一个馄饨,亦笑了笑,“你想见的从来就不是我。”我有些讶然,从前的擎云,定不会说这种话的。“一年过去,你一定”我有些羡慕地道,“去过很多地方吧”“在这之前,不如你先告诉我”他淡然道,“为甚身子这么差”我垂下眼睫毛,果然现下这副身体,根本瞒不过他,然我对于擎云亦没什么好隐瞒,便将当年他走之后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通,末了不想他担忧,便伸出胳膊做力大状:“虽有些凶险,但还是让我挺过来了,哇哈哈,内力是退步了些,不过对付个把小贼是没问题的。”擎云伸出手,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我道了一句“干甚”使劲挣了挣,然后毫无悬念地没挣开。“这叫退步了些”他定定瞧着我,我有些心虚地摸摸头,便听他沉声道,“阿初,你果真是个心狠的人。”“心狠”我不甚乐意,“我若心狠,旁边那只狗能这般肥么”“原来不止对我,便算对金慕秋,对曲徽甚至对你自己,都是一般的狠。”我一呆,直直撞进他微灰的双眸中,却又无言可辩。擎云松开我的手腕,转而将我的手摊平了,露出许多细细的伤痕来。这些疤,有些是生火烫的,有些是推车划的,更多的却是毒发时苦苦忍耐指甲刺入掌心的血痕。“我寻你两月了。”他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疤,淡然道,“张歆唯与我说你死了,我在你坟冢那里瞧着,却唯独不见宋涧山祭拜,便悄悄跟了他,终于在上个镇子见了你。”“什么”我有些讶然,“既早到了,何不出来相见”“我只是想看看,你不肯与我一起,却是在过多逍遥快活的日子。”他话音一落,我不由得有点羞赧,挠头道:“这个其实”“说来奇怪,明明困苦窘迫,阿初却有本事过得自在洒脱。”擎云顿了顿,复又弯了嘴角,“这一月你所展露的笑容,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不待我说什么,他接着道:“这一年我依了你说的,看了许多风景,结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终于知道了你一直追寻的东西是什么。”“嗯。”我有些欢喜,“天下很大,是不是”“然过了这许久,我心中最馨香的花朵,仍然叫阿初。”他忽然道,我放在桌上的手缩了一下,他瞧见了,垂目喝了一口汤,淡然道,“可我已懂得,你我相依为命的那许多年早就深入骨髓,只要我在你身边,你便会想起噩梦一般的过去,永远不会快活。”“我”“如今我亦懂得,到底欠了金慕秋什么。”他静静道,“我去靖边瞧过她,可也算得圆满如意,便不该再去打扰了。”“是我让她吃了忘情草。”我低声道,“眼下看来,能忘记亦是一种幸运吧。”“哦”擎云扬目,“那么阿初,我要你忘记曲徽,忘记这纷乱纠缠的种种,你可愿意”我怔了怔。良久的沉默,擎云站起身来,微微一笑:“今晚这个镇子有灯火节,先不要离开,戌时在镇中石桥上等我,好么”“这个”我想了想,反正晚上也要去镇上做活,且一年没见故友,却有许多话想说,便也就同意了,然想起一事又问了一句,“能带上百万么我走哪儿它跟哪儿。”“随阿初高兴。”他沉声道,面色却似有些怅然,随即便转过身径自离去,再没回头瞧一眼。我觉着有些奇怪,然望了他的背影许久,仍是不由得颔首赞许,当年那个阴厉易怒的少年已成长得这般气度了,果真人是应该多出去闯闯。然百万却一反常态,对着他的背影吠了许久。我正纳闷它怎么转了这副爱美人儿的性子,半晌才一拍脑门反应过来。他娘亲的,这货吃了馄饨没给钱啊当晚月明星稀,虽然没听说灯火节是个什么节,但必定人群聚集,还是小心为妙,便套了个灰突突的斗篷,为防意外将所有的积蓄揣在了身上,压低了兜帽,领着百万便向镇中行进。一路走来,周遭半分灯火也无,黑黢黢甚是平静。问了路人才知,灯火节便是要待吉时,家家户户同时燃起灯火,明亮整整一夜,十分壮美。我觉得蛮有趣的,便也将兜帽放了下来,反正大家谁也看不清谁。好不容易临近那石桥了,百万却一个箭步霎时不见了踪影,我找了许久不见有些慌乱,一位好心的大爷说隐约瞧见一只黄狗向东去了,我谢过他便追赶而去,正巧站在了石桥上,一抹黄色的影子迅速蹿进一辆马车,四下静寂无声。我站在一旁,颇有些尴尬。这年头坐得起这种马车的非富即贵,眼下要怎么跟人家解释难道我要敲敲车窗说,我家狗喜欢美人,所以上了你的车,哈哈哈,所以请你别见怪鬼才信啊还不如说它看上了你家的马正在我深深地忧愁时,那马车帘子动了动,随即被掀开了。月色朦胧,隐约有个颀长的身影走下车来,一抹黄色偎在那人的臂弯中,一动不动很是乖巧,我登时大为诧异。要知道百万这货上了街可是能跑就不走能走就不坐,它这般安静可委实反常。要么此人很可怕,要么此人很美。我眯着眼睛,试探地唤了一声:“百万”那抹黄色的影子动了动,似是在向我张望。我又向前走了几步,眼前之人侧对着我,身影隐隐有些熟悉。便在此时,黑夜霎时被温暖的橘黄色光芒点燃。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却愣在原地,看他缓缓转过脸来,乌黑的发轻轻散落在夜风中,眉眼一如往昔般倾世隽美,像是从未隔出这一年的时光,他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不曾忘却,一直在等我迟到的凝望。曲徽眸光流转,终于落在我身上。我微微瑟缩了一下,错开了目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曲徽,曲徽他怎会在这里我明明躲藏得天衣无缝,难道是宋涧山告诉他了,抑或是擎云思及此处,我恍然想起擎云走前那副反常的模样,难道他他是故意要我见到曲徽的无数杂念纷纷涌起又熄灭,我顿了顿,终于迎上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我似是盼他认出我,又怕他当真认出了我来。曲徽幽深的目光将我淡淡望着,半晌轻轻道了一句:“百万么”我猛地一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便见他没有看我,目光垂落下来,微微偏过头,有什么似是从他眉宇间掠过,只是淡然道:“是个好名字。”话音刚落,身后浮华万千燃起,将他周身勾勒出神祗般的光芒。刹那间,满城灯火绽放。那一瞬,我想起擎云问我“忘记曲徽,忘记这纷乱纠缠的种种”的言语,心中忽然有了答案。我不愿意。纵然这世间予我诸般悲苦,可只有曲徽,我想永远记在心里。仿佛只要念着他的名字,就可以勇敢地活下去。我垂下眼睫毛后退一步,心中怦怦跳得厉害。还好,还好他当真不记得我了。可是我心中缩了缩,一股难以言语的疼痛猛然扩散开来。他万万不可记起我,否则便会发作换血之术的遗症,之前所花的一切心血便白费了。我一年来承受的所有痛楚,以及比那要深绝百倍千倍的思念这些,都抵不过他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我知道他与我站在同一片天空下,我能感受到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可以隔上几年时不时地瞧上他一眼再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我一只手抓着心口的衣衫,竭力使自己呼吸平稳,一只手摸到身后的兜帽,将自己遮盖起来。“百万乱跑,冲撞公子了。”我微微福身,故作一副“只是路过”的模样,干笑两声,然后转过身便走。这般走出去十几步,只听身后一阵清风,醇澈的声音霎时在我背后响起。“可是姑娘”曲徽沉声道,“你不要你的百万了么”险些把那死狗忘了“呵呵呵呵。”我乐颠颠地转过身,从他怀中抱出不明所以的百万,心中把它骂了千百遍,面上仍是一片祥和,道了句“多谢公子”然后赶紧转过身继续落跑。我觉得曲徽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背上,不禁炸了一片毛,这货那么聪明看不出反常才有鬼啊我不应该跑得这么快,嗯,淡定点淡定点走出了大约半条街的距离,我觉得他没有跟来,不禁长吁了口气。想想又觉得也是,眼下我于他只是个路人,以曲徽这般冷清的性子,会追来才有鬼,委实是自己太过紧张了。这般想着,心中又有些失落和欢喜,隔着这炫目的灯火回头遥望,却见石桥上空空荡荡,连个影子都没有了。能这样近地看你一眼,真好。我垂下头静立了一会儿,这才叉腰指着百万将它骂了个狗血淋头,并放出了它再敢乱跑便不要它的狠话,骇得百万尾巴夹得死紧,半晌不敢上前摇晃。也罢,既然曲徽来了此处,那么其他门派也必有人回来,这个镇子已不再是可留之处了,今晚去过那户人家做活便要赶紧开溜,省得夜长梦多。3一路行色匆匆,我循着记忆到了那处府邸,正巧那个约我的家丁站在旁里等我,见了我便露出一个笑。“姑娘来了。”他堆笑道,“可真是守时。”我亦点点头,随着他绕过正门到了后院,从一处小门进了院落。看不出这个宅院平日人丁稀少,守备倒很是森严,也不见挂个匾额什么的,主人家姓甚也不知,很有些奇怪。“不瞒姑娘,今日我家主人回来。”他挠头笑笑,“听闻姑娘从前亦是做这营生的,不知能否”我瞧他的意思,大约是人手不够了,想要我做了馄饨后再做些菜肴。想来今晚也是最后一晚了,我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人,便也就同意了。那家丁大喜,连连说不会亏了我工钱。然我到了那后厨一瞧,洗菜的洗菜,生火的生火,粗略便有七八人,断不像少人的模样。但人家既然肯给钱,我便也不细问了,只将百万栓在院子里,这便洗洗手进去做起了馄饨来。伙房里的人手上忙着,嘴里也未闲着,大家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我将馄饨包完了,便被分配去做一道枸杞银鱼汤,倒也不难,从前在苍雪山我亦是做过的。正看火时旁边的大叔问及我来自何处姓甚名谁,我便也笑笑实话实说:“从靖边镇来的,夫家姓曲。”“哎哟,原来你已成过亲了,我还姑娘姑娘地叫着。”对面的大姐拍了拍头,笑道,“不过正巧,与我们主人家同姓呢。”我一怔,手中的东西便掉在了案板上。姓曲今日才回来,难道会是他我心中有些慌神,但也不便表露,只掩了异色加快了手中的活计。待得菜一上盘,便立刻擦了擦手偷偷溜了出去,连工钱也来不及要便想跑。然后院子里拴着百万那根结实的小绳子,果断只剩了个圈儿,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我深吸了一口气,数次涌起不管它算了的想法,最后都被按捺了下去。因为我知道被抛弃是多么悲苦的事情。这种痛楚,经历过一次便够了。既然决定要收养它,就要容忍它的一切,怎能为了这点事情就丢下百万不管于是我猫着腰,低声唤着百万,不知穿过了几个回廊,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然这一趟也没算白跑,此时夜虽深,但正值灯火节,天色被映得橘红。我眼尖地瞧见百万的黄尾巴在前面一闪而过,便暗骂一声奔过去。忽闻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什么东西”我心中似有一张绝艳的面容浮现,登时愣在那里,不敢再往前去。“苏小姐,是只狗罢了。”之前为我引过路的那个家丁的声音响起,“是后院的,不知怎么跑到了这儿来。”百万这货,还真是隔了几条街都能嗅到美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