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止就坐在最高的主位上,不紧不慢地用盖子掀去茶沫,也不看三姨娘一眼。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在穿越回来之后,第一次看到三姨娘时候的场面。那个时候还是在后花园,在梅花林里,三姨娘可是雅致极了,只可惜,第一印象虽然好,却是矫揉造作出来的。现在冯霜止回想起那场面,觉得有些复杂。三姨娘忽然就是不发抖了,也不觉得怕了,事情想通了也就简单了。“我在背后算计您的事,您怕是早就知道了吧何必要拖到今天呢”冯霜止道:“三姨娘将巧杏儿藏得这么紧,我哪里找得见您是掌管着家里的事儿的,我不敢得罪您。”这话说得很明白,听着也像是真话。可三姨娘听了反倒大笑起来,一句话戳破了冯霜止的伪装:“怕是二小姐你千算万算便是等着这一天吧斩草除根,一举解决了后患,数罪并罚,我是怎么都不可能逃脱的。”她很聪明。面对众人的目光,冯霜止只是淡淡一句:“姨娘气糊涂了。”她似有似无地看了震惊得说不出话的冯云静一眼,三姨娘忽然惨笑了一声:“是我气糊涂了,二小姐说的是,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作孽,害了四姨娘,更想要不知死活地来害你。”三姨娘没有辩驳之前巧杏说出的任何话,因为她知道辩驳是不会有作用的。且不说现在掌家的权力是在冯霜止的手中,这周围站着的人,又有哪个会起来为她说话说了又能有作用吗兆佳氏知道自己的风光日子完了。她想起了在许氏手下小心翼翼生存的日子,想起了许氏死后她满心都是希望的日子,想起了与四姨娘争斗的日子,想起了鄂章留在自己身边欢乐的日子三姨娘想起了很多,最后也不过是长叹一声,去掉头面首饰,跪在了冯霜止的面前,磕头道:“一切罪责都是妾身的,还请二小姐不要波及到无辜之人。”冯霜止道:“既然三姨娘你认得这么爽快,今日便不用我们再多说了。谋害我阿玛的子嗣不说,还有心坏嫡出小姐的名声,心存僭越之心,发去庄子里吧。”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发去庄子里”就已经决定了三姨娘的命运,此刻的冯霜止显得相当冷漠。“惜语现在身怀有孕,住到以前四姨娘的院子里吧,你也是很熟悉的。至于大姐,虽然需要戴孝暂时不用选秀,但还是小心些莫要外出。三妹既然请了先生,便继续跟着先生学吧。我平日里有顾不到的事情,都去问惜语吧。”这是在相互之间平衡,冯霜止本来以为这件事做起来会很困难,会伤透脑筋,只不过她选择了最简单的一个办法。现在鄂章也死了,通房丫鬟只能是通房丫鬟,即便是以后生了儿子,继承些家业,也无法认她为额娘,名不正言不顺放权给根本没有威胁的惜语,却用她来辖制府里另外的两位小姐,即便冯霜止走了,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名义上,冯雪莹与冯云静是个主子,而惜语只是个通房丫鬟,可是她有冯霜止给的权力,也就是半个主子,庶出的冯雪莹和冯云静也没什么身份来反驳惜语。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处理完这些,看众人都没说话,冯霜止让众人散了。有丫鬟上来掺着三姨娘走,两位小姐走在前面,三姨娘走在后面,冯霜止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喜桃上来给她揉了揉额头,还在重孝期,本来不该处理这些事情的,可是一过了孝期便要去江宁了,现在不处理,之后也就没机会了。“小姐您何必跟她计较呢”“她若不跟我计较,我干什么同她计较呢”冯霜止说完了这句话便道,“出去给我娘和阿玛,上炷香吧。”喜桃才扶着冯霜止出去,便听到外面的人一声尖叫:“三姨奶奶撞柱了”冯霜止只觉得眼皮一跳,她停在屋檐下,许久没说话,抬眼看天,秋高气爽的北京,天空很高远很漂亮。“死了么”喜桃没回答。冯霜止只在那里站了半个多时辰,才有人上来,压抑着抽泣道:“三姨奶奶喊着说要下去伺候爷,也走了。没救回来”“随便找个体面些的地方埋了吧。”死了,也不过是个妾,无法与其丈夫合葬的,冯霜止也不会允许。她这话说得冷漠,只不过走出门去的时候,心里又沉重得奇怪。“这种事,就不要说到老爷子那里了。”死了好,死了干净,她去给许氏和鄂章上了一炷香,便跪在了灵前,想到自己上一世死后,兴许也是这样跟钱沣摆在一起的,便觉得讽刺。夫妻离心离德,即便是死后摆在一起又能怎样生前尚且同床异梦,死后就能琴瑟和鸣了吗没有感情的婚姻在磕下头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了,她绝不、绝不要重蹈覆辙,什么名声,什么礼教都与她无关的。在这些东西没有阻挡她的时候,她兴许会勉强地附和,只是若有一日,这些东西都成为了她的绊脚石,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秋,便这样渐渐地深了,转眼重孝期已过,冯霜止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府里死了个姨娘的事情,英廉根本没有理会过,在鄂章死后便常人一般去处理公务甚至是上朝了,根本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来。外面有人说,英廉府祖孙二人,竟然都是一样的冷血。冯霜止对这样的流言,一向是置之不理的。九月初三,便是冯霜止他们离开的日子,府内上上下下都是清楚的。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二,冯霜止交代了一下事情,便已经是下午了。在即将离开的这一天,冯霜止接到了郑士芳的信,说她若不介意孝期外出,可以早一些来随园找袁枚。还是当初的那个约定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现在冯霜止恐怕已经是袁枚的女弟子了。听说袁枚招收学生的那一天,相当热闹,只不过最后能得袁枚青眼之人寥寥无几,倒是毓舒跟一位格格在其列。郑士芳对此大为惋惜,只不过冯霜止那边出了那种事情,也只能将这事视为遗憾了。在冯霜止收到信的时候,郑士芳早已经赴任江苏,若是以后有缘还能相见,至于随园之事乃是他留下的话,已经与袁枚约好,在冯袁枚离开之前,冯霜止都可以去拜访。袁枚毕竟还是个惜才的人,在他回京城的这段时间里,提拔了不少青年才俊,少年和珅赫然在列。和珅与袁枚一见,竟然便有往忘年交发展的趋向,众人啧啧称奇,不过也没放在心上,知道袁枚写了一首诗,将和珅兄弟二人都夸赞了一番,所有人才知道袁枚对和珅的欣赏到了那种地步。和珅不是袁枚的弟子,却胜似弟子。“少小闻诗礼,通侯及冠军。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擎天兼捧日,兄弟各平分。”这是和珅自咸安学宫肄业之时,袁枚忍不住称赞他们兄弟二人的,冯霜止至少知道这一点。袁枚此人才名满天下,放旷不羁,能得到这样的人的赏识“”冯霜止忽然有些无言,本来是袁枚的事情,怎么又想到和珅的身上去了她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栽了,人家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还难说呢,这一世又与上一世不一样,英廉那边对钱沣和和珅的态度也是完全不一样。收起一切的思绪,冯霜止写了拜帖,下午的时候去了随园。这里是后世著名的钱沣的住处,看上去并没有多华丽,反而觉得有几分粗陋,然而此处,是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文人雅士聚集之处,便是很多人想来,也不一定有资格。今日,冯霜止带着郑士芳的信和自己的请帖,终于来到了这里,在外面递了拜帖,里面便有人请她进去。袁枚之前跟郑士芳聊起来的时候,也大概地了解了冯霜止是个怎样的人,只不过现在他屋里有客,本来是不怎么方便的,只不过毕竟是小友,随意一些也无妨。“先生在外面有朋友,不妨先去会友,和珅正研究这一局珍珑,棋力无法与先生相比,还请先生宽容则个。”和珅倒是很识相,借口不知道下棋的事情,给袁枚找了个离开的借口。只不过今日的和珅,不知道外面来的是谁,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这一盘早已经可以收官的棋。对和珅来说,下棋真的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这棋要下得恰到好处,偶尔露出些锐气,偶尔又露出些冲动,偶尔又要圆滑,至少这样,一盘棋才能有乐趣。一盘早已经有了结局的棋,是没人想要一直下下去的。和珅可不敢出去说,自己其实每盘棋都能够稳赢袁枚。冯霜止在厅中拜了袁枚,又叙说了此前失约一事,以及自己没有能够成为袁枚的弟子的遗憾。“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可惜霜止与袁先生无缘吧”她这是自我安慰了,如今不过是来践约而已。冯霜止便是要走了,再拜袁枚为师,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袁枚摇头叹了一声,仔细打量这丫头,竟然越看越喜欢,也不知道郑士芳怎么有本事收到这么个好学生,听说还颇有才华。“既然来了,也便坐上一坐,与我这糟老头子聊几句诗文吧。”“先生正是而立之年,志气高远,游遍万水千山,文采风流,京中士子已然趋之若鹜,能与先生聊上几句,霜止才是不虚此行了。”袁枚听到的恭维话多了,这一番却是听得最顺耳的,兴许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也是文绉绉的吧有时候袁枚也不知道自己的审美是怎样的。之前其实更多是碍于郑士芳的面子,可是与冯霜止交谈之后,袁枚便是暗中可惜了。“你与我另一名学生,倒都是少年时候便文采风流,不过怎么如今的小子丫头都少年老成模样”袁枚最后纳闷了一句,而后笑道:“今日我与你颇为投缘,两个月之前的那一次错过了,不过若是你还不嫌弃鄙人的话,便端碗茶给我吧。”冯霜止惊讶地抬起头来,他们不过是谈了两句对联而已,更多的是袁枚讲,冯霜止听,怎么就不过,袁枚本就是随性到了极点的人,说别的根本没有多大的意义。想着也无非就是端碗茶,即便是拜师,他们也不能有更多的交集。冯霜止是仰慕袁枚的文采,袁枚则是欣赏冯霜止的灵秀,一大一小一拍即合。婢女递上来茶碗,乃是极近透明的白瓷小碗,看样子袁枚更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日后,你出去也可以说是我的学生,听说英大人往江宁调任,说不准还能遇上呢。”袁枚接过了冯霜止递上来的一碗茶,喝了一口,这样说道。冯霜止道:“能得到先生的赏识,霜止已经算是没有白来一趟,天色已晚,明日将启程,无法多作憩留,还望先生见谅。”“自是你们启程之事要紧,飞燕,送冯二小姐走吧。”送走冯霜止,袁枚心情颇好,摸着胡子,便回到了棋室,坐到了和珅的对面:“去久了,你可想出下一步了”和珅笑道:“先生去了这么久,学生自然是想到了。”而后他拿起了黑子,便要落在棋盘上。不想这个时候,袁枚忽然说了一句话:“也不知道郑士芳是怎么成了那冯二小姐的学生的,我看着那丫头是个极伶俐的,若是让我来教,何愁没有第二个易安居士”和珅的手指,立时便顿住了。冯二小姐和珅眼皮一搭,不动声色地接了话,手指继续落下,却不是原来的方位了。“咦,你变了棋路”袁枚有些惊诧。“想试试不一样的。”和珅随口说道,而后假作不经意道,“原来方才先生是去见冯二小姐了吗我也听说过她的名气”“果然还是我遇到得晚了啊,明日英大人便要赶赴江宁,我虽喝了拜师茶,却没机会亲手雕琢这一块璞玉了。”袁枚叹了口气,没听出和珅分毫的试探来。和珅看袁枚落了子,想到袁枚没下完一盘便要冥想半个时辰的习惯,为今之计,只有让这一盘棋很快地结束,刻意落败的话,手法太拙劣,反而会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