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叫蕳清听得笑了起来,只道:“休做妄念苦思执,休为相思无缘痴,休念缘法因果事,休言红尘万丈知。你最是天下最快活逍遥的一等一风流人物,来寻思我的苦处做甚。我欠他一段姻缘,还他一双龙凤儿女,之后是嗔是了,是迷是悟,皆与我再无干系。青天白道他自走,黄泉无门我肯入,再是简单明了不过了。”待石夷走后,蕳清方静静喝罢一盏茶,抚过小指指尖一点红痕:“红线易断,孽缘难接,我这将死之人,绑他一起做甚么。”她伸手欲掐灭那段红痕,却忍不住心尖子一颤,想起大婚之日,折丹一身红衣,与她掌心相对十指相扣的肃穆模样,他说此生一诺,定不相负。他说:阿清蕳清的手抖了抖,再捂不住茶杯,任它落了一地,溅出半壶茶叶,流了一地的茶水,那些肆无忌惮的水迹张牙舞爪的扩展自己的地盘,然后悄悄侵袭了她的长裙。若这一生皆在惊慌行步步差错,布三千棋局不敢错子输其一,如今星云已掩,天下早倾,输赢再无任何意义,天道重来,能否绽眉睫,笑观那些曾经湮灭于以往岁月中的烟云重楼。一子行来,一子当落。蕳清闭上双眼,终究还是掐灭了那条红线。杀伐死生灭,何敢乾坤覆;早在很多年前,她的世界之中就再无任何烟云风华,重楼雾生。不当得到的,就不应奢求,免叫心中贪念起,输个满盘精。神祭之地像是没在没有底的水中再度浮上来一样,白将离茫然的走在迷雾之中,他仰起头看见日光,那些碎金印入他的瞳孔,化作一片虚无,唯剩些尘埃于世,无力的漂浮而迟迟不肯落下。白将离听见有人呼唤他,声音温柔而平静,但像是很近又很远,他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却听见了那清冷的声线细细的绑住了他。白将离忽然流下了眼泪,温热的液体迅速冷却的时候他觉得寒冷至极,仿佛正贴在万年冰魄上一样。但是他找不到那个人,在这片迷雾里他找不到那个呼唤他的人。然后白将离开始漫无目的的在这片迷雾里转圈,直到草地生发,清风来迎,迷雾散去,渐渐露出那些人来,他们笑着,站在各自的地方,等着白将离过去寻找他们,可是白将离只是拨开了他们,寻觅那个他记不清容颜的,在远方静静呼唤他的人。但对方已经不再说话了,沉寂了下去,仿佛落入那没顶的水中,悄无声息的溺亡。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离他而去。心脏宛如碎作齑粉,空无一物。那一束花在他手心中落了一片花瓣,花瓣鲜红欲滴,水色沁入肌肤,白将离睁开双眸,恍惚之中从那些噩梦一般的影象之中抬起头来,他看着这方轮廓穹顶,忽才明白不过是一梦黄粱满荒凉。鸾姬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臂上,那柔嫩雪白的肌肤带来一点点仅剩的温暖,叫他不至于痛彻心扉。白将离捧住鸾姬的手掌,轻声说道:“母亲”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依旧静静的沉睡着,仿佛她的存在就已是白将离最好的慰藉,尽管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往昔所拒绝承受的天命,即将降临于她的孩子身上,以百倍千倍的方式,叫她心痛如绞,却无力回天。白将离伸手揩去鸾姬眼角一滴滴流下的眼泪,觉得疲惫至极。他很想念师兄,那个面容肃然端庄的男人,也是他唯一能够喘息依靠的人。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能够扛起一切,做到最好,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无所畏惧,只有白将离自己知道,他在恐惧。恐惧死亡与未知,即使他选择接受,也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但恐惧如影随形,并不随他心意果决而退却。玉英敬他,素柔信他,寻朝前辈期他,母亲等他似乎下了山之后,他的所行所为就半点不受自己掌控,所喜所忧皆随身世而行,虽非抱怨,但着实觉得疲惫。唯有师兄,待在他身侧,方能得片刻安宁,不至自己心乱如麻,纠纷难解,满腹心思无处说起。世事半分不由人。白将离不知道这漫长的跋涉过后仅剩的路程会赋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所需要的尽头得到的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这命数半分不由得自己,但若不走下去,便什么都不会有。只待万事消磨尽,唯将旧香灭尽心。从往后,再无悔恨犹豫,唯剩今夕。第七章寻朝将一块冰晶交给白将离的时候,已是三日后了。“蕳清夫人赠予佛者暮天之石”寻朝似是看出白将离的疑惑,启唇解释道,“你稍作整理,这便起身去炼狱塔吧,倒省去血海冥门的事了,这次能够承情佛者,只是因着他也要与你一道同去的。殊明妙华已过长生道,他若有言,你若有惑,皆可取之。”白将离接过那块冰晶,它像火灼映日,又如琉璃片翠,这么一样东西,囚禁了他的生父数万载。而今日,他却得到了这块暮天之石,不为救人,只是为了寻一个他追寻百年的答案,为了那个沉眠至今的女人他的母亲。而殊明妙华紧随其后,他雪色的兜帽覆盖了大半容颜,单指拈花,花露满盛,晶莹剔透至极。白将离看着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片宁静,但许多曾经被他强压下的过往却又难以言喻的翻腾了起来,寻朝去寻晏素柔了,偌大的屋子唯剩他们两人。“佛者,若你受辱遭欺该当如何” “杀”“佛者,若你心碎欲哀该当如何” “杀”“这便是你心里的回答。”佛者垂眸微叹,伸指沾染花露,于白将离手腕处写出一个字来,最后一抹笔画方落,那金芒辉色便深深刻入白将离的肌肤中,慢慢散溢出些许魔气来。那是一个“恕”字。“可我是问您。”白将离轻轻说道,他的手腕处疼痛难忍,那个字仿佛刻入骨骼,与肌肤长在了一起,压制了在身体中奔走的魔气,寻常人难耐这种疼痛,早早忍受不住颜面尽失了。但白将离依旧冷静而沉稳,他习惯疼痛,也善于掩藏疼痛,又换句话说,他相信佛者不会伤他。佛者便笑:“与我又有何意。你直面的,是自己的心。问我,与问你自己,又有什么分别呢”确实没有分别白将离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承担许多事情;但直至现在才发现,我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他转过身去,坐在了一张竹凳上,“师尊曾经与我说,有时候也许长生无尽的寿命反而得来孤独,强大无匹的能力只能造就毁灭;而修行者谁也逃不脱七情六欲,悲欢离合。”“他是个透彻人。”佛者叹息。白将离却摇摇头:“我以前是很相信师尊的,一丝一毫,也不曾怀疑,但我现在却觉得不同。若无长生寿,不得千年缘;若无灭世力,难全心头愿。我想,再强一些,能够庇护我所庇护的人,不会因此无措与茫然。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像是走在黑暗里,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师兄离开我后,我便连黑暗中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也失去了。”“傻孩子”佛者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来抚摸白将离的头,很快又收了回来:“你永远都在光明之下,不在黑暗之途。”白将离腕上的“恕”字很快便消去了,无踪无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你还未曾得到过真正强大的力量,你也不曾经历过真正令人难以负荷的责任;但你拥有我们早已忘却的一切。我们已是垂暮西山,你却是初升日朝,神魔之子,待时日将至,你会选择哪一方殊明妙华的眼神近乎慈爱,温柔的看着白将离。你将沐浴日光之下,而非行走黑暗之间。殊明妙华看着面前这个少年郎微倾的身躯,忽然想起蕳清的遮天之言,心中倒有几分了然,便双手合十,指尖托花,静静的念诵一声佛号。那些朦胧于天道之后的未来,也许不该出现,方是最好的,无力改变最是叫人绝望,待他脱胎换骨,待他步入荆棘,待他行去无间,可还留得几分如今模样人世短暂,以求长生;人力绵薄,方求强大这个孩子最终将走上他们都无法预想到的道路。“将士持杀只为求无戈,江山翻覆只不过等他立主,看他楼塌只待起高瓦,死亡不过是等其新生由来久远,亘古未变,愿你得此一言,日后步入无间,失去也罢,得到也可,具是无悔无恨,无痴无怨才好。”殊明妙华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复杂。若这世上仅剩爱,又或仅剩恨,该有多好。白将离有些困惑,但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将离记下了。”殊明妙华很快便离去了,只说午时出发,他似有所思,神色倒是露出几分严峻来。曾几何时白将离也曾困惑于为何强横如师尊那般的人物也会有伤神忧思之事,但年岁渐长,便也了解,一个人若越强大,所面临的东西也就越多,有些事无关理法,唯情唯心可殊明妙华这般的脱俗人,又有什么烦扰而晏素柔也随之而至,女子曳地长裙褪去,换了身轻便装束,如云长发盘起,看起来松快至极;虽不如以往仙气翩然,却也胜出几分飒爽,见白将离在屋内,淡漠面容不禁浮上几分欣喜:“将离,我们这便要去炼狱塔,你心里高兴吗”“为什么我要高兴”白将离擦拭了一下煌光,帕子揩过那泛着银光的剑脊,寸寸深寸寸险,剑锋雪亮,映出白将离平静的面容。“你就不曾想过奢冶魔尊吗”晏素柔有些奇怪,走过来坐在白将离身边,见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拭擦着煌光,忽然心中有些羡慕,“你又在想你师兄了将离,你是不是太过依赖他了而且,你为什么总是用煌光,若一个人喜欢,不应该是放起来好好疼惜么”白将离摇摇头,收剑入鞘:“煌光是剑,是君子,是利器,若令他封藏鞘中,反是鄙夷。”这忽然让晏素柔难过起来:“将离,你是不是很孤独呀,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笑了。如果不是你师兄,就不可以吗你说他做了一件让你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可你还是这么想他,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比不上他好也没有他那么聪慧,看不出你的心事”白将离握着剑鞘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我们该启程了。”你与他,永远不可能相等,无关风月。他顺着日光看了一眼晏素柔,缓慢无比的叹了口气。第八章炼狱塔,古往今来谓之宙,藏匿其间,封于无间深渊之下,处入虚空,一日千万载,无刑无罚。神魔纪年 凤清臣这世上若有什么能与炼狱塔齐名的所在,大抵便是无间深渊,与炼狱塔合为一体,一上一下。不同于炼狱塔,无间深渊无处可寻,无口可入,囚于其中者,无论神仙妖魔,具要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待一日消磨尽,又方从头再来,渴饿欲求,形如凡人;不出三日,便叫其骨立形销,不复神明。炼狱为死,受孤寂沉默之苦,在永生永世中遗忘一切,渡过漫长无边的时日;无间为生,日日受七情六欲灼烧之苦,反反复复忆起往昔苦楚甘甜,在永生永世中饱受折磨,绝望中归于虚无。踏上这条道路之前,白将离从未想过天道之下也会有如此骇人所在,只可惜,这之后,他只能无所畏惧的走至结尾。暮天之石与炼狱塔相连,三人准备后方一道借由暮天之石直入其中,也不知被传到了何处,只觉得四下一片冰莹剔透,似是琉璃仙境一般。白将离手中的暮天之石却已碎裂成粉末,顷刻间又化作冰晶,只叫手一倾,便纷纷星砂似得散落在地面上,煞是好看。殊明妙华低头念了一句佛偈,暗叹一声。“阐提灭生好久不见,你带两小娃娃来做甚么”这方天地中忽然折出一轮皓月,一袭蓝衣的女子衣摆曳地,缓缓从月下行来,冰为肤,晶做骨,身留暗香,锁魂牵絮,似如冰晶所铸,胜却凡人美貌无数。但真正叫白将离留意的是,这名女子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与师兄身上混着药味的暗香着实有几分相似。殊明妙华也不理会,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诵念经文,似是不愿意回答。那女子停在了数十米外,也不敢走近,她双足雪白,叫都缎蓝的鞋子衬了,仿若蒙着一层薄薄的水色,踏在冰晶上,好似一尊活过来的冰雕之像。她美目一扫,看过白将离与晏素柔,方才抿了唇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两个娃娃,我道你怎敢再来此处,缘来是为了那底下的大人物来着。只是你也着实不谨慎,真不怕叫我们这些人来杀你个肠穿肚烂,尸骨飞灰;练就则个魂魄湮灭”“我若杀得你第一次,便可叫你生受第二次。”殊明妙华这才轻声道,话语中虽一丝杀意也无,但也照旧引得两人面面相觑。蓝衣女子方才露出一些惧意来,忍不住退后了几步,察觉后似乎觉得有些羞恼,便又嘴硬讥讽道:“也是呢,妾身倒是忘了阐提灭生是何等的人物,翻手云覆手雨,更何况若得你欢颜,也不需旁人,只消幽厉知道了,血流成河,天下倾覆又有何足惜。”这一言一词听来似是有心而发的愤懑,却都引导着两人往另一处想去:莫非佛者与血海之主幽厉有什么私情殊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