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郭武,发了疯似的向那辆卡车追了过去:“我爹呢我哥呢他们人在哪里”宋校长颤颤悠悠地嚷道:“我不晓得,我啥都不晓得太惨啦好多人死了好多人家都没了我女婿也被炸死啦”叶荣秋在地上绊了一跤,却不觉得疼,跌跌撞撞爬起来又追过去。刘文和郭武再次扑上来,将他压倒在地。他挣不开那两个人的钳制,发了疯一样朝着远去的卡车大叫道:“我爹和我哥呢他们不可能死的他们在哪里”车越开越远,宋校长的声音越来越轻,叶荣秋只能听见他不断地重复着“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死人”,在这条小路上回荡着。车开走了。郭武把叶荣秋提起来,怒喝道:“你干什么”刘文抬手制止了他,看了眼叶荣秋的脸色。叶荣秋的眼神已经散了,神情惊恐而麻木,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的”刘文拍掉了他身上的灰,强硬地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架了回去。一团的士兵都看着叶荣秋。有人的神情是同情的,有人是麻木的,也有人联想起自己的经历而哭了。但整体的情绪还是平稳的,因为这里的人都见惯了生死。叶荣秋被架回队伍里,刘文和郭武回到了顾修戈的身边。顾修戈大声嚷嚷道:“起步,前进。”士兵们拖沓着步子走出了基地。叶荣秋也跟着人群向前走,但他的情绪明显不对,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站在他身边的黑狗有些担忧地握住了他的手,却被他重重甩开了。黑狗收回手,很平静地说:“房子没了,人未必就死了。”叶荣秋似乎有所触动,迈出的脚步在空中停了片刻后才又落下。从他们原本驻扎的基地到太湖有几里的路要走,军部是不会派车送他们去的,只有靠他们自己走过去。一路上叶荣秋都失魂落魄的,身形摇摇晃晃,黑狗好几次担心他会倒下去,因此故意往他身后走,可以随时接住他,但是叶荣秋每一回都站稳了,然后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行军的路很长,走出两个小时以后,有士兵提出要解手,顾修戈大声道:“尿尿的直接到路边尿,三个人一起”在这样的军队里,吃饭喝水睡觉都要求捆绑式作业,防止有逃兵趁机偷跑。黑狗始终密切注意着顾修戈、刘文和郭武的动向,顾修戈本来是走在队伍后面的,突然,他走到队伍前面去了。这时候,孟元凑上来拉了拉黑狗的袖子,说:“黑狗哥,我想撒尿,一起去不”黑狗看了他一眼,对他笑笑:“好。”然后他又去拉叶荣秋的手:“走,三个人一起撒尿去。”叶荣秋想把手抽出来,但是黑狗非常用力地拉着他,不给他甩开的机会。叶荣秋侧头看了他一眼,黑狗对他眯了下眼睛,他愣了愣,没再挣扎,任由黑狗将他拖出了队伍。黑狗、叶荣秋、孟元三个人走到路边,黑狗压着,故意走的很慢。他们原本就排在队伍的后面,走到路边解裤子的时候队伍的尾巴就从他们身边过去了。黑狗用余光打量着队伍,正寻找时机的时候,突然一个绿油油的身影从队伍前方向他们冲了过来,黑狗的心一沉,跑来竟是顾修戈。顾修戈大摇大摆走到他们身边,笑嘻嘻地说:“这么巧啊,一起尿啊”说着就站到黑狗身边,解开裤子拉链。黑狗对他笑了笑:“真巧啊团座。”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猛地一脚向顾修戈铲去。顾修戈早有准备,灵活地闪身让开,同时飞起一脚踢向黑狗。黑狗抓住他的脚用力一扯,使他摔到在地。顾修戈就地一滚又站了起来,伸手去摸配在腰间的手枪。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动作僵住了:黑狗的枪口已经指着他的鼻子了。“哟呵。”顾修戈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不错嘛,小子,出手够果敢够迅速。近身搏斗打得过我的整个集团军里我还没遇到过几个。”黑狗很沉着地把枪又向顾修戈送近了一点,对叶荣秋说:“阿白,快走。”刚才他们出手的太快了,叶荣秋都还没回过神来,孟元先反应过来,立刻害怕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远远躲开这场纷争。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刘文和郭武看见了后面的情况,都要赶过来。郭武让刘文留下看队,自己跑了过来。这次他没有再拔那把没有配弹的二十响了,而是举起了手里的汉阳造。叶荣秋愣愣地看着这一触即发的局势。顾修戈对郭武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镇定地看着黑狗:“你这把步枪还没有上弹吧”黑狗没有废话,稍稍移开枪口,对着顾修戈身后开了一枪,开枪的巨响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早在出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子弹贴着顾修戈的耳朵飞过去,饶是顾修戈胆量惊人,也被吓得哆嗦打抖,举手捂住耳朵闷了好几秒才说:“他妈的,你想震聋我啊”郭武的神情很紧张,端起枪瞄准黑狗。黑狗对指着自己的枪视若无睹,沉声道:“还不走”叶荣秋惊呆了:“我走你呢”黑狗说:“我不走。你回重庆去找找你爹和你哥吧。”叶荣秋愣住了。他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从一开始,黑狗就根本没有打算要和他一起逃走。是他一个人理所当然地以为黑狗还会像把他从重庆护送到武汉那样一直陪在他身边。怪不得他只买了一套衣服,怪不得他说的是“给你攒路费”,怪不得黑狗见叶荣秋不动,眉头越蹙越紧:“还不走”叶荣秋犹豫着后退了两步又停下了,问道:“那你怎么办”黑狗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你还不懂吗,我想留下当兵我想上战场打仗”顾修戈虽然被枪口指着,不过他不慌不忙,目光在叶荣秋和黑狗之间来回游走。他看出了叶荣秋的犹豫,露出了狡诈的笑容:“打仗私放逃兵是什么罪挟持长官是什么罪你还想打仗不用劳动日本爷爷啦。”黑狗始终沉着:“那我现在就毙了你。”顾修戈嘿嘿笑了一声,转向叶荣秋,道:“行,你走吧,我放你走。你只有一次机会,你走,钟无霾这家伙留下,他是我的手下,从此以后他是死是活跟你半点关系没有,你就是劳动玉皇大帝,也别想从我这得到半点消息。你要是留下,那就是你心甘情愿,这辈子也别想再走”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越紧张。郭武的手指牢牢搭在扳机上,端枪的手已经出汗了。黑狗和顾修戈两人看似镇定,实则也是波涛暗涌。幸好刘文为免引起混乱,已经领着部队离开了。黑狗恼火道:“还不走”叶荣秋捏紧了拳头,坚定道:“你跟我一起走”黑狗咬牙:“龟儿子你看不出劳资看不上你我不想跟你一道混了你留下的来也是拖我后腿你快点滚”叶荣秋瞳孔一阵收缩,拳头捏得更紧了,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顾修戈说:“我再给你十秒,我数到十,要么赶紧跑,别回头,要么留下来。你只有一次机会。十九”叶荣秋犹豫着后退,转身,朝着树林里跑去。然而当顾修戈数到五的时候,他的脚步又放慢了。顾修戈数完十下,叶荣秋回到了他们身边。顾修戈问他:“你想清楚了”叶荣秋没有理他,而是走到了黑狗的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气喘的很厉害,显然内心经过了剧烈的挣扎。他颤声问黑狗:“你凭什么看不上我”黑狗惊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走”叶荣秋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凭什么看不起我”黑狗抿了抿嘴唇,语气冰冷,残忍地说:“你做的成啥事你做成过啥事我凭什么看得起你你留下也是拖我后腿你会把我拖死的我想摆脱你,你真的不晓得”叶荣秋颤抖的更厉害了,然后他转向了顾修戈,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说:“我不走。”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顾修戈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黑狗急了:“你不回去找你哥”叶荣秋现在不敢想这件事。如果叶向民和叶华春还活着,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他们身边。可是他更害怕他回去以后只能看到一堆废墟和尸骨,那还不如不回去,起码心里能有个念想,相信他们没有事。他想,他今天已经见到宋校长了,如果他的父亲和兄弟还活着,宋校长应该会联系他们,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就可以来将自己领回去。如果他们没有来也许是宋校长联系不上他们。顾修戈握住了黑狗的枪管。黑狗试着将枪从他手里抽出来,但是只挣了两下就失了力气,自己先颓然地将枪放下了。郭武立刻冲上来扭住黑狗,黑狗没有挣扎。顾修戈走到黑狗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黑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顾修戈笑道:“好啊,比我想的还有本事,我更加对你刮目相看了。”接着他又走到叶荣秋面前,笑嘻嘻地说:“走啦,大学生,跟上队伍啦”叶荣秋依旧没理他,走到黑狗面前,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我根本不需要你管我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他不想再当着黑狗的面哭,可是控制不住红红的眼往下掉眼泪。他立刻转过身向队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边跑边偷偷擦掉了眼泪。顾修戈不慌不忙地揉了揉耳朵,把那把三八大盖还给黑狗,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年轻人,我说过,我看人比你准。只要你还留在这里,他就走不了。”然后他又凑到黑狗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他看你的眼神跟刘文看老子的眼神一模一样。你好好消受吧。”说完意味深长地拍拍黑狗的胸口,哼着小调向前行的方向走去。一场闹剧结束,黑狗计划了很久的逃亡之行以失败告终,叶荣秋想了很久的回家梦破灭了。顾修戈大获全胜,留下了两名日后能成为他得力干将的人。下午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望江的西岸。江对面已经有源源不绝的炮火声,江对面正在激烈交战。顾修戈登上一块大石掏出望远镜遥望江对岸的场景,然后他大声下令:“停下全部停下沿江岸布防就地掘壕立刻”叶荣秋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快。可是谁都没有再给他准备的时间,顾修戈冲了出去分配人员的布置。这里都是打过仗的老兵,谁也没有二话,有的取出铁铲,有的直接用枪杆,迅速在地上挖了起来。他们先是挖出单兵坑,然后连点成线,挖成战壕。就在他们挖掘的时候,对面的炮火声越来越响。叶荣秋早已对炮声有了阴影,每响起一声炮响,他就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他身边工作的老兵一边吭哧吭哧地掘坑,一边哼哼道:“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叶荣秋不解地看着他。那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家伙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不怕,你听这炮,横着打的,那就不是瞄着你打的。你要是听到机枪声,呵呵,那你就活不长了。”又一声炮声响起,叶荣秋甚至能看见江对岸炮弹划过的轨迹。他的心飘飘忽忽地沉了下去:战争真的开始了,下一分,下一秒,随时随地,无论他有没有做好准备,他都将必须直面战争最残酷的景象。黑狗掘完了自己的单兵坑,又来帮叶荣秋。叶荣秋重重地把他推开,冷冷道:“滚”低下头,咬紧牙关,用自己的双手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奋斗下去。第四十七章傍晚之前,他们掘成了战壕。江对面的枪炮上时断时续,那必然是一场苦战。叶荣秋坐在战壕里,黑狗就坐在他身边,两个人都在发愣,谁也没有搭理谁,但是谁也没有主动离开对方。叶荣秋现在很茫然,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上战场,他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希望能从如此虚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可惜手指已经疼的麻木,而他还是呆在这个鬼地方。不过他没有后悔,他不愿意去想刚才的事情,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回忆已经做出的抉择只会让他更加难受。他开始在脑子里拽一些文绉绉的句子,可惜现在没有纸笔让他写下来他在构思他的遗书。老兵们已经学会了一套自行舒缓压力的方式,他们在战壕里说说笑笑,完全不像是在战场上,倒像是饭的闲聊。刚才掘壕时和叶荣秋说话的东北人叫田强,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马霖的广东人和一个叫皮胡的河南人,他们三个就在叶荣秋边上,自从钻进战壕后就一刻没有停止地吹牛。叶荣秋听着他们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心想这支杂牌军实在杂的无药可救。马霖说:“你们猜猜,江对面还能支持多久”田强哼哼:“打得久一点呗,替我们多消耗点小日本的炮弹。”皮胡神神颠颠地掐指算了算,高兴地说:“今晚是打不过来啦。”马霖斜了他一眼:“你怎么鸡道啊”皮胡学着他的口音:“我就是鸡道啊。”他亮出刚才掐算的手指:“我算了天相。”“嘿。”田强说:“瘪犊子玩意儿,你啥时候整的会算命了”皮胡说:“我爹就是给人算命的,我跟他学的。”马霖说:“你上次还说你爹是医生啦。”田强吃吃地笑:“你信他他驻马店人,驻马店人最会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