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小怜姑娘只是低头,不说话。小孩依旧叫嚣着“赔你赔不赔别想走”赔敲诈的迟衡心啪哒一声落下,反而笑了,大大方方地把袖子甩了两甩:“我没银子,我也没欺负你姐。不信,你问她。”小孩看向姐姐。小怜噗的一声笑了,执一方手绢掩饰心口:“小阙,这位军爷喝多了,姐姐给他指路呢。”名叫小阙的小男孩愤愤不平,嘟囔着:“我看见了,他刚才推你。”最初是推了一把,最后明明是扶而已,再说黑咕隆咚的这小孩怎么就看见了呢迟衡一手摸着肋骨,一手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两腿还因微醉而发抖。小阙打量着力不从心的迟衡,再看看姐姐,不甘不愿地说:“怎么不欺负一下,我的冰糖葫芦又没了。”小怜脸色一僵。迟衡醒悟,看小怜的衣着和模样,应是常被人轻薄,被看见后便给小阙零食。小阙年纪小天真无邪,哪里懂得姐姐的辛苦,直道有好吃的。不由同情地看了看小怜,怜悯顿起,从腰间摸出仅有的碎银,往小阙手里一塞:“拿去买宵夜。”小阙喜上眉梢,高高兴兴拿着碎银给了姐姐。小怜从碎银中捻出一颗,递回他。看着弟弟兴高采烈蹦出去,小怜低低道了一声谢,额前长发飘落一缕,迟衡总感觉她又落了一些眼泪,心中难受起来。小怜还要来扶他,他立刻义正言辞:“我能走,多谢”小怜没有勉强,跟在他背后慢慢走着。走一走,肋骨反倒不那么疼了。走了好大一段路,回头就不见了小怜。不见这个麻烦,他心里还惦记上了。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一个弱女子,又是哭又是投怀送抱,总是怪异。他照了原路返回。观星楼没多少客人,有一个阁楼听上去很是热闹。迟衡轻轻地走到那个阁楼旁,听见悠扬的琵琶古琴声,有女子浅吟低唱,恰似春分初晴,黄莺晓歌,分外动听。那女子停下,叫好声哄然满堂,还有一人道:“此曲甚妙。不知太守意下如何”迟衡一惊,这声音分明是左昭,他怎么在这里迟衡侧身进去,屋里挑着暗红色的灯,绮丽昏晦。他躲在深色屏风后边,又隔着些藤条椅子还有柜子,十分隐蔽。这阁楼大,桌子上只坐着六个人,太守在正中,左昭在一侧,旁边还有四个男子陪同。桌子外弹琴弹筝唱曲儿的也有四个,皆是女子,着得桃红杏白。翠衣小怜正在最外面,低头抱着琵琶。太守捻了捻胡须,矜持颔首:“不错。”左昭冲着小怜招了招手,笑意吟吟:“要我说,唱得好,还是不如弹得好。夷州最妙的琵琶莫过于小怜姑娘的霜林醉,清秋遗风,声声动人。”小怜知趣上前,双眸剪剪秋水:“校尉谬赞了,山野小曲,何足挂齿,太守不弃,请容奴家为太守奏一曲,见笑了。”说罢,顿了一顿,一双玉手轻拢慢捻抹,琵琶声起,声声透冷,冷透寒秋。所有的人侧耳倾听。太守越听越专注,偶尔在小怜脸上悠一曲,似赞赏。小怜亦含情脉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微微一转如含秋波,嘴角含笑,全然不似刚才的凄苦。琵琶之后,又是觥筹交错。如此这般,几个曲子之后,太守说次日诸事烦扰,还需早日回去,又说今日之筵太过奢侈,今后不可再有。左昭连连称是,笑说:“太守教训的是,左昭谨记在心。”叫四位女子下去,小怜走在最后。左昭又似漫不经心地说:“小怜姑娘府上与衙门府一路之隔,太守若是听得惯夷州的野曲,随时叫来就是,就不像今天这样隆重了。”太守点了点头。小怜微笑,回身款款下拜:“小怜荣幸之至。”与左昭交代几句之后,太守与那四名陪行男子起身离去了。人去阁空,左昭右手支颐,望着桌面静静地沉思,脸上的笑渐渐冷了,变得肃穆且凝重。越安静,越不安,迟衡局促地等了半天,不见左昭动弹,遂转身出来。听见声响,左昭讶然回头,往椅子上一指,长舒一口气,“迟衡坐着吧,为太守接风洗尘的宴席,面子里子都要顾上,可真累人。不是和千烈喝酒吗你怎么在这里”“刚才路上,遇见小怜姑娘,就进来了。”“小怜我就说她怎么出去那么长时间,你们是旧相识”“不,今天第一次见。”迟衡挨过去坐下,皱着眉,吭哧了半天:“小怜是青楼女子吗”左昭一愣:“不是,酒楼卖唱的。”“那你怎么、怎么让她和太守”迟衡咬了咬嘴唇,似恨又挑不出合适的话,“她又不是青楼女子,你这样,她的清白”难怪小怜刚才会哭得那么伤心,莫非是因为被强迫服侍太守虽语无伦次,左昭转眼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细眼一眯,笑了:“你大可放心,我可没有逼良为娼,事先可都跟她们说明白怎么回事的。”迟衡无可反驳:“她是个好女子”左昭的手在酒杯沿转了一圈,慢悠悠地说:“她当然是好女子,刚才的都是好女子。这么说,你怕是不懂。我且问你,假如你陷入敌阵之中,恰在这时有一个人横扫千军来救你,其他三个头领,你觉得来者会是谁”不明白左昭怎么突然转了话题,迟衡想了一想:“岑破荆。”“为什么是因为破荆与你关系好吗曲央和红眼虎与你关系疏远吗”迟衡摇摇头:“不是,他们都会来救我,但采取的方式不同。曲央会选择偷袭,红眼虎会选择循规蹈矩地率队攻击敌人。而破荆,是那种会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的人。”左昭笑了:“所以,不是你决定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选择了结果,你只是等待而已。”迟衡云里雾里,点了点头。“我问你,小怜的琵琶是弹得最好的吗算了,这个我替你回答,她的技艺只能算是中等以上。这么说吧,她长得倾国倾城吗是夷州城里最美的吗”只算是中等以上姿色吧,要倾国倾城,恐怕得回炉重来,迟衡摇了摇头。“这就对了,比她美的很多,青楼里就可以找出很多来。这四名女子容貌均不是最上乘,也不是最有灵气。可为什么我偏偏挑了这四名女子不是我选择了她们,是她们自己,让我选择了。”迟衡瞪大了眼睛,难道小怜是自愿的左昭温和一笑:“她们从没有说什么自愿,也没说不自愿。她们并没有穷到食不果腹,亦可嫁入平常人家。但她们的眼睛告诉我,这不是她们要的,她们需要更有挑战的生活,说更锦衣玉食也好,说更不凡也好,总之是绝不甘于随遇而安的。所以,我挑了她们。”迟衡失语:“青楼女子,不是更合适吗”“你不懂。决定的,不在于她身处的位置,而在于她的心。我要的,不是”左昭戛然而止,“总之,你大可放心,我没有强迫任何人。”纵然纠结,但迟衡愿意相信左昭。左昭话锋一转说:“迟衡,你的刀法不是进展最快的、不是最精到的、也从没有向我们说过誓死效忠王朝之类的话。但为什么我和梁千烈都看好你呢因为你的所为告诉我们,你值得我们栽培。不止是我们选择,也是你自己的决定,虽然你自己还懵里懵懂。”迟衡心被狠狠敲了一下。“是因为我的刀狠吗”迟衡忐忑地问,他对自己出招的凶狠始终很介怀。“想什么的”左昭忍俊不禁,“我和千烈最头疼的就是你心太软,还担心这次袭击会不会出乱子,还好你面对敌军没有心慈手软。”迟衡心慈,但却没有手软。18〇一八十八回到宴席上时,钟序、曲央和红眼虎都已被放倒了。岑破荆则半趴桌沿,半溜桌脚,扯着梁千烈的袖子胡言乱语:“迟衡,你可得长点心你不要总是朗将啊朗将的挂嘴边,别以为都不知道你那点儿的心思,就你那眼神,一眼都能看到,呃,你心底去。再说钟序吧,是挺矫情挺难伺候的,但一脚踏两船的事,你能干得来不能干得来你干去,干不来就老老实实逮着一个茅坑拉”这话听着忒恶心人了,迟衡冷汗直流。梁千烈乐得快钻桌子底下了,双腿往空椅子上一搭,招呼左昭:“左昭来听听,这几个狼崽子快把老子逗死了,比咱们以前还好玩那厮滚蛋了叫老子说,改天找几个人,捆成粽子扁得人模鬼样,从哪里扔哪去得了,这么费劲干什么”左昭瞄了一眼:“能把天下的人都捆完不”梁千烈笑嘻嘻地把他拽到座位:“能把天下的心都操完不看你眉头都快皱秃了早叫你别跟那老王八呆着,和他说一句老子能短十年命。还有那几个唱小曲儿的呢,也不给咱留两个听听。”“美得你要听自己敲个破铜锣去”虽无丝竹助兴,难得浮生偷闲,两人你打趣来我抬杠,不知不觉,都已逍遥醉去。次日,梁千烈调整了军队部署,将黑狼与夷州驻兵分开了。夷州普通兵士依旧在原地训练,百位黑狼则被移到衙门府旁的四个大院落里驻扎下来,一队一个,齐齐整整。梁千烈特地吩咐,所有的人若非特殊原因,不得擅自离开,平日练兵为要务,其余等待命令。天气十分炎热,说话都嫌嘴巴烫。迟衡想,等日落之后再让兵士们训练,不受这烈日之苦,便让各位自行休憩。他则想寻钟序去,才出院落就听见喝叱声。正是曲央所在的院落,他好奇地推门进去,只见整个院子如北风扫过般肃杀,二十个清一色的灰衣兵士手执弯刀,紧握刀柄,个个昂首挺胸,小腿绷得笔直,连呼吸都似憋在肚里一样。站在最前方的曲央面对众人,目光肃杀,对着一个兵士呵道:“你是豆腐做的吗一踹就倒,你能干什么说,你能干什么”兵士大声回答:“杀人”“现在这样,你能杀死谁”曲央声色俱厉,往地上一踢,一把刀呲溜溜转了几圈,停在兵士脚下,“捡起,冲我来”声音斩钉截铁,不容迟缓。那兵士犹豫了一下,慢慢拣起了刀,目光冷下,如一个黑夜里的刺客一样冷静。右手握住刀柄,伸直了腰,退后两步,步伐像猫一样,轻而稳,绕着曲央转了一圈,寻找着最适合的刺杀角度。在曲央左前方一丈的距离,他站定了。刀在手中变换了姿势,以背后拿刀的姿势,刀柄向下,刀尖向上,寒光凛凛。兵士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太阳下,呼吸屏住的炽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兵士忽然右脚上前,弯刀豁然挥起,疾如闪电,倏然一道光芒飞过曲央的胸口,由胸口直下腰部。迟衡大惊,正要呼出口,曲央在光芒闪过的刹那一条腿踢出去。咚兵士应声倒地,手抱着膝盖,痛不欲生,汗如雨坠,但却一哼不哼,始终咬着牙关,额头的青筋都爆出了。“你们,刚才都看清了吗”曲央冷冷地说。“是”齐齐的回答声,响遏云层。“他怎么会倒下”沉默。曲央厉声地重复:“回答我,他为什么会倒下”终于一个兵士声音洪亮:“他太慢了。”“还有呢”“”“慢,已经是兵法大忌。更忌讳的是,他还没出招,你们就能猜到他会做什么动作、会刺向哪里有一百种方法避开,更有一千种机会反击,假如我手里有刀的话,他还能活吗”“不能”整齐划一。地上被击败的兵士已经站起来,拾起刀,默默归队。曲央指着他说:“你,将刚才刺杀我的招式,练三百遍,一直练到,即使让别人猜到,也绝对躲不掉。世间兵器,唯快不破,听到了吗”“是”才受到重创的兵士高声回答。接下来,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怠慢,每一个人的刀法都不一样,但同样的是狠厉、迅捷、诡谲。太阳下,每个兵士都晒得发黑,流汗流到嘴唇发干,也没有一个人停下。即使在曲央看不见的地方,也绝对没有一丝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