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似是有人在叫这个久违的名讳,迎面走来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正是回忆里的叶烨和雷修远。叶烨扬手像是要给他一拳,一面笑道:“好小子长这么高了”纪桐周丝毫不动容,静静从他二人身体中穿过,他的脚步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却又好像是踩在云中。天色一瞬间变暗,狭窄的街道两旁,一盏盏灯笼迎风舞动, 好似两串明珠。肩上一重,叶烨拍了他两下,正是酒到酣然,他开解他:“日子还长,以你的资质,将来必有作为,且将心放宽,不必被幻象遮蔽双眼,不管怎么说,我们这群朋友总在后面 撑着你。”够了。纪桐周倏地停下来,紧紧闭上眼。纪景梧见师父自来了这里后,无论神情还是举止都与往日大异,他不明所以,心中却隐隐感到惶恐,怯生生地又叫了他一声:“师尊 ”这次纪桐周没有回答他,他紧闭的双目在剧烈地颤抖着,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睁开眼,目中竟布满了血丝,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转过三个路口,眼熟的客栈高楼出现在视界中,色泽浮夸,飞阁流丹,依旧有无数妖物在其上徘徊休憩,大门前两只浄狞虎妖坐得端端正正,对周围的人来人往淡定自若,毫 不在意。纪桐周默然看着大堂内五彩斑斓的层层栏杆,他看见了一对神仙眷侣般的少年男女携手含笑款款而来,他们对他视而不见。那时候他无数遍在心底撕吼着,快要将他折磨疯的 感情,却什么也传达不出去。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吻一个女人,他的时间实在不多,要如何让她记住自己纪桐周笑了几声,纪景梧惊恐地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数次,忽然抬手在胸前狠狠捶了一下,一团漆黑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在地上,很快又化作一团团细小的黑色火焰。纪桐周一 脚将那些黑火踩碎,奇异而发亮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低声道:“不必担心。”一时的触景生情而已,他也曾那样孤勇过,毫无希望地倾泻出自己的感情,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可那些都已过去了,早已过去。他要了两间上房,交代纪景梧:“去屋里待着,若实在气闷,便出来走走,切记不可惹事,天黑前必须回来。”纪景梧点头答应下来,正准备上楼,却见他并不打算与自己同行,他急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纪桐周淡道:“妖怪不是待在那儿等你过去杀的,我须得先去摸清行踪。你就在客栈等我,我不回来,你不许乱跑。”纪景梧少见地大胆发问:“师尊何时回来 ”纪桐周不耐地皱起眉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涨红了脸,垂头无助地把玩衣带,喃喃:“弟子弟子只是担心方才师尊吐血了您来了这儿之后好像怪怪的。” 这一向顽劣任性的小少年竟会担心自己,纪桐周心中不 禁微微一暖,冷不丁他下一句又道:“师尊要是出什么事, 弟子、弟子该怎么办我们越国也”是啊,越国纪桐周看着他稚嫩的目光,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皇兄的眼神,还有玄山子的眼神。自他懂事以来,越国一直是他的责任,他也一直将它当做自己的修 行目标。得到凌驾万万人之上的权力的同时,他也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责任。曾经一直向上攀爬便是他唯一的心,今时今景,他已有了一切,却又被一介顽童无心的一句话勾起无数回 忆。当初被他摒弃并且嗤之以鼻的种种温暖,放出色相在诱惑他。纪桐周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再理会纪景梧,转身慢慢走出了客栈。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上,熟悉的笑语声在耳畔响起:“桐周,晚上去那边的小酒馆喝一杯如何不醉不归 ”“好。”纪桐周本能地回答,身畔的叶烨数人朝他友善一笑,忽地又化作一团团黑火,消失在自己面前。他只觉脑中一阵晕眩,胸口气血翻涌,竟又想要吐出那大团的窒闷。他强行忍住,怔怔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久违的白衣少女正乘风破浪而来,她现在在这片广阔中土的哪一个角落还没有五百年,为何提早回来还能不能见到她 黑火焚烧他的魂魄,令他头晕目眩,幻象不断。所欲何为 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发问。纪桐周骤然抛出麒麟骨,疾驰而去,他记不得自己飞了多久,直至人烟罕见的山林中,旧年的欢声笑语依旧相随身畔,姜黎非总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叶烨叫着他,雷修远朝他 含笑端立,百里姐妹拿他怕蜈蚣精的事说来说去。够了。他忽地大吼一声,玄华之火自体内倾泻而出,霎时间笼罩了方圆十里地,诸般虚妄之相化为虚无,茂密的森林硬生生被黑火烧空大片,灰烬在天空飞舞,风卷着火,把这个世 界变成了玄白二色。他已经把能够埋葬的都亲手埋葬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脆弱到还会感到心痛的纪桐周,巍峨江山无边,鏖战天下无双,他什么都有了,还要一颗会疼痛的心做什么可姜黎非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归来了,她是他最大的因果,把他心里的饕餮唤醒,令他沉湎过去的回忆不可自拔。那是怀念吗在他拥有了一切的时候,竟然又开始怀念什 么都没有的那段青涩时光。荒唐,纪桐周自嘲般地笑了,他将肆虐的玄华之火收回,四处望了一圈,心中忽又一动这里,莫不是那个叫做 曼山的地方他跨上麒麟骨,缓慢地搜寻当年那座有着巨石的悬崖,那里被他一把黑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震云子的尸体还有那块巨石都化为了灰烬,四百年过去,焦黑的泥土中依旧没能再 长出一根青草,整座曼山满目青翠,唯有那块悬崖焦枯漆黑 ,寸草不生,十分显眼。纪桐周双脚踩在这片枯死之地上,眼前忽地一花,崖边仿佛多了一个被囚龙锁捆住的少女,山风将她染血的白裙吹得拂动不休,像一朵白色的摇摇欲坠的山茶花。他静静望了许久,直到再也见不到她,也始终无法真正看清她的容貌。他没有忘记她的容颜,甚至连她左边眉毛里藏了一颗红色的小痣都记得,只是想再看她一眼,却不知为 何总也看不清。时间无声而迅速地流逝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渐渐褪去明亮的蓝色,被如血的霞光笼罩,巨大的一团团白云将夕阳藏在罅隙中,鲜艳的火之色将它们染红,绚烂的火烧云, 像那一年他在东海放出的无数狂火,擦着夜与海的边缘,将 风都点燃。淡淡的雾气凝聚在纪桐周眼前,起初他并不以为意,来了东海后他心绪变化太激烈,导致心魔乱生,见了无数幻象,他已不在乎再多一些。可是,很快那些雾气越来越浓,不 过眨眼工夫,竟将那火烧般的天空都遮蔽了。一阵阵飘渺虚幻的歌声自远方细细传来,其声凄婉缠绵,令人如痴如醉,纪桐周浑身一震,倏地反应过来,这正是他试图寻找的凶兽蜃欲来的征兆。蜃没有妖气,平日极难找到它的藏身之所,遇到有深厚灵气的仙人才会忽然出现,吐出雾气令人产生种种幻觉,它趁此机会猎食精气。纪桐周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工夫才能找 到它,想不到这突如其来地,它竟自己出来了。他先时心事丛杂,竟未来得及防备,吸了无数雾气,心知不好,当即屏住呼吸,玄华之火缭绕周身,跨上麒麟骨便欲暂且退避。谁知那雾气中影影幢幢,竟有人影款款而来,他登时想起当年第一次遇见蜃也是这样,雾气后的幻象千变万化,莫可名状。心中自傲之意骤然兴起,他不信自己还会被这光怪 陆离的幻境再度迷惑。来吧就让他看看会出现什么细微的脚步声渐渐凑近,一只手拨开了雾气,雾气后藏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纤细袅娜,隐隐约约,只是无法看真切。片刻,她忽然开口: “纪桐周,果然是你。”又是姜黎非吗纪桐周冷笑一声,小儿把戏一般的幻象,一点惊奇都没有。可很快,她身边又冒出一个身影,修长玉立,纪桐周只 觉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眼怔怔地看着那个眉目面容轮廓渐渐清晰的男子,他穿着黑色华贵的长衣,面容清俊,神情 里有种说不出的叫人不敢靠近的冷傲,更诡异的是,他脑侧 还生着两只漆黑纤细的角。雷修远第二百零九章 此生何求 六纪桐周站直了身体,在雷修远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将胸挺起,腰站直。曾经,天底下他最不想输的人就是雷修远,从书院到修行门派的那些年,他也确实没输过,那时候面对雷修远,他理直气壮,心无旁骛。后来姜黎非跟了他,傲气不允许他做 出那种两男争一女的荒唐事情,他犹豫、彷徨、痛苦,见到 雷修远反而更要高傲地抬起头,仿佛他不曾败。现在,曾经的朋友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也是白发苍苍,心若铁石,幻象中突然出现的雷修远却和记忆里的模样一般无二,他却还是要抬头站直,这习惯四百年了竟还没忘。纪桐周忽然感到意兴阑珊,他不想看见雷修远,到了今天,他还是不想看见他和姜黎非在一起的情景,那曾是年少时最大的阴影。玄华之火骤然铺开,像平地忽然绽放一朵黑色的巨花般,雾气瞬间被冲散,可那两道幻象却并未消失,反而一前一后飞了起来,定在空中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烦人。黑火拔高数百丈,将整座曼山都吞噬了去,他不信那只蜃能躲开,谁知姜黎非的声音竟从黑火后清晰地传来:“蜃已被我杀了,这些不过是残余未散的雾气而已。怎么,四百 年不见,你已经心虚到将我们当做幻象了 ”阴魂不散纪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骤然射出,他的人也像闪电般窜飞而起,无数黑色的火龙在麒麟骨上盘旋缠绕,那根带着优美弧度的黑色神兽骨,挥舞间隐有风雷之势, 凄冷的电光将林中景象劈裂,裂隙处黑火喷涌,炽烈难当。他一剑刺向雷修远,冷不丁他无视了麒麟骨上的黑火,五指张开,竟轻描淡写地握住了它,纪桐周微微一惊,雷修远已一脚踢在他胸前,他被硬生生从半空踢落在地,翻了数 圈才稳住身形。“好厉害的火。”雷修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密密麻麻的细碎黑火在他手掌皮肤上渗透灼烧,奇痛无比,火中还带着一种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正恶毒地试图钻入皮肤里 的奇经八脉。被他逼开的白发仙人再一次攻来,漫天的黑火也随着席卷而上,雷修远见这黑火难缠,索性将黎非抱起,退让了数里,谁知那人却紧紧追在后面,似是决绝地一定要分出胜负一般。他忽地化作一道金光,毫无畏惧地穿过那片黑火,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纪桐周的脖子,再一次将他掷在地上。衣袖被黑火点燃,他扯下半幅长衣,右边的胳膊裸露出来,其 上已被黑火缭绕,迅捷如他,也无法彻底避让这些黑火。黎非小心地握住他的左手,细细用玉雪术将那些黑火造成的伤势治愈。她和雷修远出来寻找凶兽蜃,刚杀了一只蜃,却想不到在这深山荒野中,竟叫她感觉到了纪桐周的灵气 波动。她静静看着他,这曾经明朗却暴躁,大方又粗疏的小王爷,现今已成了满头华发的冷酷仙人,他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便再也没望过来,此刻他只盯着雷修远,神色奇异,片 刻后竟笑了起来,开口道:“怎么,这是一个叫我做战败之 狗的幻象么哈哈哈哈哈雷修远,你别躲,下来继续雷修远冷道:“你是谁 ”纪桐周神色阴骘,森然道:“假装不认得我这种卑鄙的损招也只有你能想出来。就算是幻境,我也永远不可能输给你 ”雷修远盯了他半日,这个人,这张脸,这一身黑火,熟悉又陌生,他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想和他斗,只有这个人挑衅的眼神和语气能叫他燃起这种冲动。他慢慢将黎非推开,金光迎着黑火而上,迅捷而不可捉摸。黎非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一年他们正要从书院离开,去向崭新的修行门派,从此天各一方,朋友们依依不舍,聪明而善于变通的叶烨便想出了个法子,叫雷修远 和纪桐周约了六年后山巅一战。原本是一句戏言,可那两个一直争得头破血流的少年却当了真,写信的时候总不忘提及那约好的一战。想不到,这一拖便拖了四百年,许下约定的朋友们早已不在人世,她不是当年的姜黎非,雷修远不再是那个天才修行弟子,纪桐周亦不是曾经的小王爷,数百年前戏言一战, 在物是人非的今天忽然成真,观者只剩她一人,个中滋味, 一言难尽。她看着纪桐周一次次被雷修远掷飞,又一次次站起来,他身上血痕斑斑,雷修远身上亦是黑火缠绕遍体鳞伤,来去如风凌厉无匹的夜叉对玄华之火似乎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只能硬抗,可以想象这四百年,纪桐周活得有多么意气风发 ,不可阻挡。叶烨和唱月,苏菀和邓溪光,歌林与陆离她的朋友们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这个人手上,最可悲的是,这人也曾是他们的好朋友。黎非本以为自己见到他会怒不可遏,但她心中竟出奇地平静,平静到淡漠。何必还要她去恨他,天底下最恨纪桐周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