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不幸一条腿瘸掉了这人终归因为去年夏天那一场工农武斗,被一群村民用大砍刀把腿砍伤,当时送到县城医院治腿。小地方手术条件有限,耽误了,从此走路不太利索。厂里职工背地都说,活该,闹腾呗,报应这回成一只瘸腿公鸡,三条腿就他妈剩两条腿了,看这厮还能怎么祸害段红宇歪着脖冷笑:“少棠,咱哥们儿好久没见。”少棠点点头,递过一颗烟,对方落魄,心里也怪不落忍,毕竟从小看大的。段红宇费力跩了几步,走上跟前:“哥们儿都听说啦,你也要回北京,调到你小舅舅那儿当官咱俩前后脚一起走啊,终归还要一条路”少棠不置可否。他舅跟他谈过,是念军校进总参,还是去军区基层,还没个准谱。段红宇笑容里夹杂一丝苦意、不忿、不甘心:“贺少棠,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可真忍心”“你这人心最硬了”“眼瞧着我折一条腿,你不管我,混蛋。”“那天我都看见了,你护着个孩子跑了,那孩子忑么是你亲爹啊,他是你祖宗啊,你跟抱祖宗牌位似的死抱着那小子”段红宇心里计较的甚至都不是自己折一条腿,他反正回北京照样是海淀军区小霸王,他怕过谁他在乎的是他出事那天,被一群人拿大刀片子追砍,他眼瞅少棠从他身边不远处杀开一条血路,却不是飞身英雄救“美”来搭救他这个倒霉蛋,是奋不顾身救别人去了少棠口气带嘲:“真对不住啊,那天真没想到你能受这么重的伤。”段红宇一撇嘴:“哼,你不是没想到,你是没长那心。”少棠揶揄对方:“你丫不是很能打么,你不是海淀大院以一敌六么”段红宇垂头丧气:“虎落平阳被几条狗追”贺少棠由衷说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该长长心了以后别混闹了,去部队历练历练。”段红宇挖苦道:“你都被人民军队折磨历练成这副德性,我还是拉倒吧。”也是离别伤感,就好像鸟将离巢,对西沟这蛮荒地方竟也生出一丝惆怅,对故旧之交也生出怜悯。贺少棠迎着夕阳,橘红色霞光在半边脸镀上金色光彩,脸庞线条蓦然柔和,挺好看的,比三年前刚穿上军装时,更显成熟稳重,很有男人味儿。段红宇盯着这人看了许久,眉眼流气之间突然柔软:“少棠我问你句话,你可要老实说,甭来假招的再骗我。”少棠:“嗯”段红宇说:“咱俩从小一个院长大,当年在皇城根脚下一起打过架,砸过车,砍过人,现在年纪大了,才生分了。我一直对你不错,没欺负过你,是吧”少棠冷笑:“我一男的,你也没法儿祸害我,你能欺负我什么”段红宇:“我跟人打听了,你在厂里认了个干儿子,你跟一车间那个叫孟建民的工人,你们俩处得特别铁,老在一处喝酒。”少棠眯眼:“你想说啥”段红宇:“你怎么就跟那个姓孟的,关系到那份上了你还睡他们家拿人家儿子都当你儿子养了”少棠:“我怎么了”段红宇简直流露出几分不依不饶的怨妇气:“难不成那秃小子是你俩生出来的啊,是你儿子啊孟建民长得确实挺帅,我们兵工厂论长相最英俊的一男的,你是不是跟孟建民他妈的有一腿啊”少棠:“”少棠极其莫名,黑眉拧成疙瘩,半晌骂出一句粗话:“你个狗日的,滚蛋别跟我扯淡”段红宇这么多年琢磨的心事,就他自己知道。他是越琢磨越瞎,彻底想岔了,思路歪掉了。瘦版“赵丹”浓眉大眼的多么帅啊想当年也就是没有校花厂花这类流行称谓,倘若有,孟建民这号人绝对是岐山兵工厂的“厂草”或者说,就连段公子一个外人都瞧出有些事情不对劲,少棠自己当时都毫无知觉。你贺少棠与孟家人无血缘又不是故旧,都不是一个社会阶层,门不当户不对,你凭什么跟姓孟的混那么铁,这是什么感情段红宇脸色潮红,俊脸与少棠贴得很近,彼此呼吸对方鼻息。段红宇问:“少棠,我就是想祸害你呢”这人往前一靠,体重就摞上来贺少棠反应敏捷腿脚也利索,迅速后撤躲开腿脚不灵的是段少爷,一扑扑了个空,甩开拐杖想抱人。段红宇难得认真一回,盯住少棠唇上那颗小痦子,是动了真情,说出口的当真是一篇真心话,粗喘着瞄准少棠嘴边的痣亲下去这一口没吃着香肉,没亲到,撞下巴颏上了,撞出“嘭”的一声,特响俩人都疼得“嗷”一声,这人然后一头栽到一堆玉米秸秆上,极其狼狈。贺少棠捂着下巴,疼,又搓火,真是一肚子冤气,倒霉催的,真想下脚踹人。“段红宇你不是有毛病吧,你腿坏了脑袋也让人砍漏了吧”段红宇陷在秸秆堆里出不来,遮遮蝎蝎嚷道:“哎呦,少棠你拉我出来我不就日过一个女的么,我还告诉你真心话,少棠,我对女的没真心,我也没跟过男的,我真心就对你一人儿,我对你可是守身如玉啊我”少棠上去踹了一脚,骂:“我操你守身如玉个鬼,说出来恶心全西沟的人。”段红宇赔笑嚷道:“你跑什么你,你他妈还是男人吗我不就是想亲你一口吗有什么了不起,我又打不过你、又不会强奸你”贺少棠笑着骂的,带着鄙夷:“日你老娘”段红宇笑得很无赖,偏又有那么一丝多年求而不得的心酸苦闷:“你日我妈干嘛啊,她都五十多了皱皮老脸的,你还是日我吧”少棠:“”段红宇声音软了,表情沮丧:“少棠唉”少棠歪着头,斜睨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段红宇我说实话,老子对那种事没兴趣,对日你的屁股也不来兴趣,你找别人吧。”“以后滚我远点儿啊。”贺少棠手指夹着烟,扭头走人,把对方留坑里了。段红宇那时总结出一句话:“姓贺的你丫别跟我装不是我不正常,是你也不正常了”这人盯着贺少棠的背影,目光之中也有几分变态的执着深情坏小子也可以是情种。段家少爷心想,姓贺的你就是扭捏作态嘛,磨磨叽叽不给咱一个爽快。老子回北京了,你也要回北京,咱俩来日方长少棠匆匆跑回军营,在水房里洗一把脸,抹掉下巴上沾染到的对方的气息。他倒也没过分大惊小怪。被段红宇舔一口下巴,无非就像玉米地里踩了一脚羊粪,踩就踩了,鞋底刷干净,下回躲着那厮走路。某种意义上,段红宇这一出性骚扰的小插曲,也是对少棠的“启蒙”,让他清楚了解,自个儿身边原来真有那种人,段红宇喜欢男的,同性恋,还说喜欢他少棠偶尔忍不住扪心自问,老子与孟建民清清白白,这是怎么地了有人说闲话孟家大哥长得再英俊,能帅到让咱对一个爷们儿产生想法沟里虽然憋得上火,还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或者自己做得太出圈,太离谱,对人家太好了,太上赶着了。从小到大二十年了,咱这样关心过一个人、疼过人吗可为什么就对孟家父子那么放不下呢,怎么这么喜欢呢少棠有那么三五天没去干儿子家陪玩儿和检查暑期作业,他的小狼崽子又出状况了。孟建民在小北课本里发现一张字条留言,赶忙电话通知少棠,这小混球又跑了孟小北留的字条里写道:“爸爸妈妈:我去后山上看我的羊群和太阳。你两个不用咋咋呼呼来找我,不用担心,我会回来的”他的羊群和太阳孟建民说,这孩子又出什么幺蛾子贺少棠看过字条,那一笔长虫似的赖字儿,果然是他很熊的干儿子写出来的。那天,少棠在后山山梁梁那一大片金黄的草杆丛里,找到孟小北,就他知道的秘密地点。山上草木间,点缀鲜艳的山丹丹花,像一片一片红绸。山梁上的少年,懒洋洋躺在大石头上,额头发帘被风吹起,手臂黝黑,晒着太阳,恣意又逍遥。孟小北眼神跃过云彩,眺望天的尽头,山沟外的未知,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向往属于他的自由与开阔人生那时的孟小北,身材纤瘦,骨骼硬朗,浑身的个性都抿在嘴角处。半人高的草丛,贺少棠用一根小棍撩着草,晃着身形,慢慢走过去,一身白衬衫,军绿长裤。遥望山间那个眉目倔强身材细瘦却又极有韧劲的少年小北,突然明白心中牵挂放不下的,究竟是谁。少棠没问孟小北为什么来这儿。小北也不用问少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早就心有灵犀。少棠一把将干儿子拽起来,一拍屁股蛋,赶马驹子似的:“驾走了想玩儿什么,说,老子陪你一天。”“赶羊”“唱歌”“我要打猎我想猎一头活的野猪”大男孩与小男孩,疯跑着,双双冲进深幽幽的草丛,彻底抛掉压在肩头心间的惆怅,高声吆喝着,打着哨子。少棠说,热,老子把衣服扒了。小北说,老子也扒了。两人脱得精光,各自剩一条小裤衩,舒服爽快地大笑,然后把衣服用木棍挑着挂在一棵树上,豪气干云。少棠身材很好,肥瘦相宜,肩膀宽阔,腰部柔韧,双腿又显修长,飞奔在山梁上,肩头脊背颜色与褐色山脊融为一体,极和谐完美。孟小北印象特清楚,那时糙爷们儿穿的裤头,大都是浅蓝色宽松的三角裤,并不性感修身,没有后来那些时髦弹力紧身性感子弹头款式。然而穿别人身上囊揣样儿的一条破裤头,穿在少棠胯上,就能显出那个前凸后翘的线条,前面鼓,后面翘,男人雄风一览无余,就是一头褐色的漂亮的狼,跑在山间,皮毛与肌肉华丽抖动孟小北盯着看了好久。他的小干爹,就是这岐山西沟里、黄土高原上,最帅最有魅力一个爷们儿。少年时代的印象是神奇而深刻的,一生不可磨灭。一直到后来,孟小北一直坚定认为,没人能超越他心目中的少棠。少棠教给小北在山上“踩点儿”,辨认大型动物的脚印粪便。少棠说:“树皮蹭过,这个高度,这就是一头成年野猪”小北问:“怎么就不是牛呢”少棠说:“瓜蛋,这山上陡,林子密,牛爬不上来,再说家养的牛在圈里有吃有喝吃饱就睡,它爬上来干什么野猪找不着粮食饿疯了才到处钻。”贺少棠是用食堂大锅炼出来的羊油渣子,钓野猪上钩。这油渣多么好的东西,炼成焦黄干脆,那年代最好吃的零食,可香了。小北问:“干爹,这林子里有老虎么咱能碰上么”少棠:“你觉着能有么”小北说:“我们老师上课讲的,秦岭有华南虎”少棠伸手捏他脸,笑道:“你们老师照本宣科,讲的十年前老黄历了我在沟里混好多年,一只老虎都没见着过六十年代大跃进大生产,开荒种地,就被消灭差不多了。”两人都极有耐心,在野猪常走的小径上埋伏,潜藏在一株大树上,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傍晚。小北猫着腰,极力模仿他干爹埋伏时的姿势。少棠在树杈间侧伏,一动都不动,目光沉静少棠双眼突然漆黑,眯细,用利落的手势告诉小北:野猪来了他们还真逮到一头体沉且彪悍的野猪。野猪踏中套索诱饵,瞬间竭力挣扎,一声嘶鸣,声音竟相当尖利孟小北紧张得一手扯住绳索,一手抱住树杈,胡乱喊着,少棠,少棠怎么办啊,救命啊,爷要被扯下去啦,啊啊啊救命少棠手拎一条带锁喉钢圈的套索,就那样纵身一跳,从树上跳下去少棠一跳就吸引住野猪注意力。他压低身形,侧身持刀护身,一手持套索,慢慢迂回行进,消耗野猪体力。野猪喷着粗重鼻息,左右奔突,疯狂撞树,孟小北在树上与野猪一起扯嗓子嚎叫。少棠一脚蹬着树干借力,奋力用钢圈抽打,锁住凶悍野猪的脖颈,勒住鬃毛小北嚷:“干爹,你内裤都快刮掉了”少棠脸颊淌汗,几乎光腚,像深山老林子里的野人、老猎手,跟树上的人勾勾手:“抓着了”贺少棠屁股可能比较香。那猪方才几次发动攻击,都是照着这人屁股啃上去,吭哧吭哧啃咬,被少棠躲开,裤头差点儿扯没野猪两只小眼睛憋得血红血红,发出近乎绝望凄厉的嗥叫。树林里窸窸窣窣,两头小猪仔拱出来,朝它们的猪妈扑过去,惊恐地钻来钻去,哀鸣。少棠与孟小北并排蹲在树杈子上,这一看就看定住了,都不说话猪之将亡,其鸣也哀。孟小北那时听着,心里都怪不落忍,刚才还想着炖一锅喷香的红烧猪肉。孟小北嘴里叼个草棍,突然说:“这野猪是头母猪,还带俩小崽儿呢。”少棠点头:“野猪都是母的带崽儿,公的只管生不管养。”孟小北说:“那咱要是把这头母猪宰了,小猪就没妈妈了,也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