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贵妃面色苍白,却是一言不发。如今成王败寇确已分明,即使承焱今日要了她性命,旁人也只当她是罪有应得。世情以成败论人,她并无不甘。承焱一声令下,便有侍卫押了董贵妃往来仪宫去。正当此时,一位身穿湖色缎绣藤萝花织金绸绵氅衣的女子闯进殿中。她鬓发微乱,头上累丝点翠镶宝石金步摇亦随着一步一晃,依依弱柳般奔着承焱而来。承焱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无异色。那女子泪光莹然似粉荷垂露,她拉住承焱的手臂呜咽开口道:“承焱,你不能这般对我。”“太子妃应当与太子在一处。不,是庶人麟睿。”承焱丝毫不见怜惜,只淡淡吩咐:“把她带到麟睿身边去。”有侍卫领命前来把她拉开,董芸梦苦苦挣扎,哭喊道:“我的孩子,他死了,他死了。因为我负了你,老天爷惩罚我,把他带走了。安承焱,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够。”董芸梦口不择言,麟睿神色尴尬地堵住她的嘴。默然至今的麟睿看着承焱,眼中复杂难辨,他开口道:“你我自小便同上书房,兄弟情义理应比他人深厚。只是我身为太子,自幼便被拿来与你比较。无论是上书房、还是骑射,哪一样你都是最好的,而我却处处矮你一截。我不如你聪明机警,能讨得父皇欢心。我原本深知自己资质愚钝,并不堪当大任,为了不让众人失望,只有苦苦与你相争。沦落至此等下场我并不怪你,我知你已顾念儿时情义,对我手下留情。若换做我是你,不一定能容你活在世上。成王败寇,理应如此。我不妨实言相告,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唯有今日,我方如释重负。只愿来生我与你都不是生在帝王家,只在平常百姓家做一对敦睦友善的寻常兄弟。今世手足之谊,在此断绝。”说完,麟睿便带着董芸梦离去。承焱叫来轩宇说道:“吩咐下去,东宫里一应物件不得擅动,让他们能带走的便带走,待他们走后,你再亲自带人去检点。”轩宇应下了,心里叹息:“王爷无论面上多冷酷,心中到底仁慈。情知太子自小养尊处优,到了宫外一时无法生存,才这般特意吩咐示下。那是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孑然一身造反风波在承焱的处置下很快平息。一晃又过了两三月,承焱渐渐不理朝政。先帝发丧和新皇登基之事,一应托付给了傅毅和朝中几位信得过的大臣。十三皇子性子敦朴,生母早逝。并且生母家中背景并不煊赫。有了董贵妃前车之鉴,这也是承焱选中他的原因。如此一来,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皇帝想要在朝中立足,便不得不依靠于顾命大臣。而傅毅老持稳重之人,是个可托付之人。新帝未立,而各地的奏折却如雪片一般飞来。朝中诸事冗杂,可怜傅毅年过古稀,却依然起早贪黑。朗月居里,承焱抓着酒坛子不断地往胃里灌酒。临湖的窗子打开着正对着湖对面的疏星阁。承焱想起得知她便是银铃后的那些日子,自己虽生气,而更多的却是惶恐。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便每日夜里站在这扇窗前,直到看着她屋子里的灯灭了,自己方才能安心睡下。而如今望着远处灯火全熄的疏星阁,承焱却再也不会安心。直至今日,他才知道。物是人非四个字中,蕴含了如此难捱的悲痛。酒入愁肠,却化作满心凄苦。生死茫茫不足十年,却时时刻刻能感到不思量,自难忘。承焱脚下一个趔趄,便直接倒在了地上。他顺势坐在地上,抓起脚边的酒坛子便喝起来。不知灌下多少酒,到最后醉倒在地上沉沉睡去。次日一大早便是新皇登基的庆典。皇宫里鼓乐喧天,热闹非凡。铭佑打开窗细细听着远处的鼓乐声,回首对敏妃说:“母妃听到了吗新皇登基了。”敏妃从炕上起来走至铭佑身边,爱怜地抚上他苍白而瘦削的脸,说:“天气这样冷,把窗关上吧,仔细冻坏了身子。”铭佑依言关上窗,说:“春寒料峭呢。”敏妃走回炕边坐下,叹口气说:“你这一病,整个冬日都过完了。虽眼看着便要到仲春,白日里太阳晒着暖和,到了夜里却是一样地冷。你大病初愈,随从小厮们到底也不太懂事,早晚要记得添衣服。”敏妃絮絮叨叨地说着,铭佑走上来握住她的手说:“母妃久放心吧,儿子知道了。”敏妃自己也撑不住一笑,说:“到底是老了,才越发这样念叨,偏你也不爱听。你年纪也不小了,得赶紧定下一门亲事来。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母妃才能够省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铭佑语气有些僵硬得拒绝道:“儿子心中有数,母妃不用为儿子操心。”敏妃面带愁色,怅惘道:“我知你还怪我那日拦着你去无忧宫救她。那日那样的情势,稍有不慎便会送了性命。母妃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怎么能够。。。”“母妃”,铭佑出口打断了她,声音哀切:“儿子并不怪你。是儿子自己没有福分,无缘见她最后一面。”说着,铭佑便撕心扯肺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敏妃赶紧上前扶他坐下,端起一杯热茶,亲手伺候着他喝下,这才无奈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铭佑忽然痛恨地说道:“那日若不是安承焱带人上无忧宫,一心要取她性命,她也不会被逼无奈,跳崖自尽。这一切都是安承焱的错,是安承焱步步把她闭上绝路。来日我必定亲手取了安承焱项上人头,为她报仇。”敏妃眼中泪光闪闪,担忧地说道:“我母子势薄,我儿千万不可轻举妄动。”铭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说:“母妃放心,儿子既然心意已决,自然有万全之策。儿子之前不懂事,不肯听母妃所言与安承焱相较,如今儿子想明白了,今后母妃只管瞧好了,儿子不会比安承焱差。”“你父皇都走了,新皇年幼,如今朝廷里几乎皆是安宣王朋党,你可千万不能乱来。”敏妃叮嘱道。“母妃放心,儿子会养精蓄锐,爱惜羽翼。如今安承焱得势,朝中众人自然见风使舵。儿子听人说,如今安承焱闭门不出,每日里只知自饮自酌。这便是儿子的机会。”铭佑说道。敏妃眼中皆是鼓励之色,说:“母妃曾让你去取藏宝图,便想着有朝一日你能成为九五之尊。只是当初你无意于皇位,满腹才智,却只愿做个闲散王爷。如今你有这般志气,母妃甚是高兴。”直到接近晌午,承焱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睡在朗月居的大床上,他也不感到意外。睁着着想要坐起来,却最终无力躺倒下去。“王爷醒了。”轩宇自门外进来正好瞧见了这一幕,上前把承焱扶起。“什么时候了”承焱问道。“已经晌午了,登基大典都过了将近大半了。王爷作为辅政王,缺临新皇登基大典总归不太好,要不您传过膳后去宫里瞧瞧”承焱摆摆手,说:“不用了,拿酒来。”“王爷,您这样喝下去早晚会出人命的。若是王妃在天有灵,也不会答应您这般不爱惜自己。”轩宇急道。承焱苦笑,说:“若是她在天有灵,定会后悔自己当初错恋上仇人之子。”“王爷您聪明过人,为何这般想不开。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并不是您的过错。”轩宇开解道。承焱丝毫听不进,只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离三月初八还有多少久”轩宇见自己苦口婆心,承焱却丝毫不为所动,不由气恼道:“爷,小的虽然愚笨,可打小跟着你,你的心思就算不知道也能猜上个几分。您在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打算踏青那日结果了慧茹宫主的性命便追随王妃而去,是不是”轩宇扯开嗓子吼道。“本王的事,你不要多管。”承焱不可置疑地冷酷道。“小的管不了您的事。但是小的今日便把话搁在这儿。您即便到了阴曹地府,身边总还缺一个伺候的人。轩宇打小跟着您,若真有那日,我便也跟着到阴地里伺候您去。”轩宇说得急切,脸上一片通红。承焱一听之下,却生气怒吼道:”给本王滚到军营去。没本王的命令,不许再进王府。”轩宇也不害怕,一伸脖子倔强道:“君子一言九鼎,小的虽不是君子,却也说话算话。”承焱提起脚边的酒坛子便砸过去,轩宇闪躲着避开。见承焱真动了气,也不再激他,自顾自走了。王府门口,一辆翠幄青车停住。车里的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自马车中出来,对着正准备离去的轩宇喊了一声:“轩宇。”轩宇偏过头来,看见佟妃立在眼前。佟妃走依旧是弱态生娇的模样,此时正朝着轩宇轻移莲步缓缓而来。轩宇想到她害承焱当初失忆之事,气不打一处来,冷言道:“王爷不杀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佟妃不气不恼,说:“我今日来,便是来找王爷的。你可否设法让王爷见我一面”轩宇冷笑,说道:“王爷当初仅仅只休了你,赶你出府,并不是有多看重你而对你网开一面。而是王爷他根本就懒得在意你。即使杀了你也不能为王妃偿命,他连亲自动手杀了你都不愿意,因为你在他心中什么都不是。你又何必自讨没趣要见他”轩宇说得这样露骨,佟妃忍了又忍,到底脸上挂不住,气道:“即便你在王爷面前再得脸也不过是个下人,按规矩你还得叫我一声主子。我与王爷的事不用你一个下人多嘴。”“轩宇是王府的下人。佟姑娘所说的下人是哪一府的下人莫非是佟府的下人难道佟姑娘糊涂到忘了自己被休之事,还当自己是王府的佟妃呢”轩宇反唇相讥。佟妃尽管脸色十分难看,到底是忍住了,说:“我不与你计较,我只求能见王爷。”轩宇呵了一声,像听到一个极大的笑话,说:“想见王爷,在这里慢慢等着呗。”话语刚落,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本王没找你,你倒是有胆子过来。”承焱冷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佟妃凄楚一笑,说:“自我在王爷酒里下药时,我便猜到会有今日,我只是不甘心。自嫁进王府以来,这么些年、花了无数心思却依然走不进王爷的心。我原以为王爷心怀天下,对所有女人都是这般一视同仁。直到孤星进府,她区区一个无忧宫妖女,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让您为她神魂颠倒。自那时起我便告诉自己,如果不能让王爷爱上我,不如就让王爷恨我。起码这样,王爷心里还会记得我。”承焱想起孤星在自己面前纵身一跃的那一幕。若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给自己下药,自己也不至于认不出孤星,而落到今日形单影只的地步。“之前为了孤星,本王一直觉得有愧于你和李妃。如今看来,倒是本王想错了。本王早该休了你,那么星儿也不至于送了性命。是本王太过仁慈,一味姑息,才纵容了你作恶。本王不杀你,是因为你不值得本王亲自动手,杀了你只会脏了本王的手。今后不要再让本王见到你,否则,本王不会轻易饶了你。”承焱冷酷无情的一句话却让佟妃大笑不止,两行清泪顺着扬起的脸颊直流到鬓发里,说道:“脏了你的手我自十三岁花灯节上与王爷初见,便一心只惦记着王爷。十六岁如愿嫁进王府,也曾幻想过恩爱两不疑的欢愉日子。只是这么多年来,王爷又拿我当作什么王爷喜欢我听话、温顺,我便把自己当作一只宠物在王爷面前讨好卖乖。可我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也曾被父母当做掌上明珠的闺秀千金。尽管知道王爷性情冷酷,我还是不可遏制地爱上王爷。王爷嫌杀我是脏了自己的手,哈哈我对王爷这些年来深情不渝、王爷嫌我脏”多年的信念毁于一旦,一往情深竟如镜花水月。佟妃绝望地看着他,忽然吼道:“你堂堂安兴国的王爷,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没办法看顾。董贵妃、慧茹宫主,还有我佟沁雪,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唯独孤星死了。哈哈哈哈老天有眼。王爷又如何,还不是与我一样,这辈子也得不到心爱之人。若我是你,我便杀了这些凶手替她报仇。安承焱,你口口声声说爱孤星,你怎地不敢杀了我”承焱瞬间移至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佟妃只觉得脖子一紧,两脚离地,她大张着嘴,脑中的意识却在渐渐抽离。不经意对视上她痛苦却满足的眼神,承焱忽然明白过来,他缩回手,佟妃便瘫软地跪在地上。“你想死本王偏要让你苟延残喘,痛苦地活着,直到孤独终老。你让本王尝到的痛苦,本王会十倍百倍地还给你。”说完,承焱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佟妃面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看着承焱离去的方向泪如雨下。、清风崖望天岩上又是残阳如血,正如孤星离开的那一个傍晚,天边的落日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一般。承焱站在孤星当当时纵身跃下的地方,渐渐回暖的春风拂开袍角,他淡得如一片云,仿佛要融化到那如血残阳中去。失去她的惨痛,是即便大醉伶仃也按不下的恐慌。直至今日,重新踏上她当初跳崖的地方,却依然不能接受她已死的事实。承焱自腰间摸出玉屏箫,竖在嘴边,凄婉哀怨的箫声幽幽飘荡在崖上,竟是一首曲玉管: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