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话,这便登车而去。忙完了二娘出门的事,大郎重又搬回顾彪的院子,早晚请安,殷勤服侍。可顾彪竟一日比一日更显那薄暮之境。穆清明白两位兄长的心思,每日探望,伺候了汤药以后便安静地退出,自去伴在陆夫人身边。夜里回到漪竹院,捡一两本书仔细念了,只为摒却心中的杂乱念头。送嫁二娘后大半月已过,穆清如同往常一般,早起梳洗,准备往大院去探顾彪。临出门前,脚下忽地一软,腰重重地撞在了桌上,一只青釉贴花瓶应声落地,碎瓷,花枝散了一地。穆清一边揉着撞得生疼的腰,一边心慌意乱起来,忙唤过阿柳,紧走几步,直赶往大院。进了大院,还未及进屋,榻前伺候的小丫鬟喜笑颜开地迎出来,欢快地给穆清行了个礼,“七娘好早,阿郎今日醒得也早,竟能倚坐起来了呢,正要着人去唤七娘,这可正巧了。”穆清顿时心头一松,挥走了心中那丝慌乱,轻松欢喜地进了屋。顾彪果然如小丫鬟所言那般,倚靠在榻上,前段日子浑浊无光的眼珠似乎也有了些神气,正微微笑着,有些艰难的抬起手,向穆清招了几下。穆清喜得眼睛有些湿润,忙上前颤抖着嗓音叫了一声“阿爹”。顾彪伸手握住她的手,缓缓道:“犹记得当年将你从吴郡带回时的模样,一个晃神,已是娉婷之姿。你一向乖顺,这些年有你承欢膝下,阿爹实感欣慰,再无憾了。”毕竟体力不支,说了两句,顾彪已有些喘了。穆清反握住他的手,宽慰着,“阿爹先歇下吧,等养好了气力再说也不迟。”顾彪闭上眼睛,停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阿爹教的书,莫要荒废了。虽说女子读书并不能出仕,却也不是无用的,你是个聪敏孩子,阿爹给你备下的那箱子古籍,衬得起你。”穆清忙颔首称谢,心里隐隐有些没来由的发酸。顾彪又似想起什么,“庾立,就要启程了罢。本定了端午拜先祖开谱牒,撰你入我余杭顾氏宗谱,再替你们热热闹闹的办了婚仪,偏身体不争气罢了,终究是委屈你了。所幸庾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会计较你的出身,定不会负了你,阿爹也可放心。”阿柳带着几个仆妇进屋,送来了一些清粥小菜。穆清净了手,接过阿柳手上的粥碗,服侍着他慢慢吃了。这些她每天都会备下,顾彪有时会用一些,有时则颗米不进。今日精神头好,将一小碗都吃完了。闲坐了一会儿,顾彪不愿喝药,穆清也未勉强。有家仆进来报说大郎和二郎要进来问安,穆清起身替他整了整衣服,又使人打了水来为他净面,一阵忙碌后她看看气色清爽的顾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欢欣的笑溢满唇角,“七娘先去陪着阿母,明日再来看阿爹。”顾彪含笑略点了点头,“好孩子,莫要自苦,也莫要教旁人左右了你的心智。你且去罢。”穆清也不知他为何会说这些,也奇怪他今日竟说了那样多的话。未几,两位兄长已进屋,穆清分别行了礼,便退了出去,心中既是欢喜又是说不上来的忧虑。往回走的路上,阿柳一路絮絮叨叨地念着,院子里的几丛名贵竹子今春都开了花,眼见得快入夏,要赶紧着人换了才好,只是可惜了那些竹子,明明长得好好的,怎么说开花就开花了呢。听人说竹子一开花,就必是要枯谢的呢。听得这一句,穆清脑中似猛地被人钝钝地重击了一般,耳边嗡嗡直响。顾不得其他,转身便往大院方向折回。接近大院时,见前面家仆丫鬟四下跑着,都好似无头的苍蝇,个个神色慌张,隐约听得有人口中道“殁了”。穆清脚步突然顿住,再也走不动,浑身瘫软,无一丝气力,阿柳勉强扶持住,在她耳边急唤:“七娘七娘”无奈怎么唤也唤不回她的神智,只得同前来传话的仆妇一同架扶了往院里走。进了屋,顾氏兄弟两正伏地哀恸,仆众满满的跪了一地,穆清随着阿柳一齐跪下,无论如何也不敢抬头去看榻上的顾彪,好像她不去看,不去承认,事情就不会发生,所以她强压了自己的悲痛,只是躲在众人后面,默默地捂着嘴流泪,连哭都不敢哭出声。不多时,众家眷宗亲都到得七七八八了。大郎早已起身,指挥了家下众人替顾彪穿戴起来,设下灵堂,孝服挂帐帷幔都是早已备下的,另在厢房中设了几案长桌,安排了伺候的人,以供宗亲唁客们休息。穆清呆若木鸡地被搀扶在一边,也不知庾立是何时到的,众亲戚面前也不好去搀扶她,只在靠近她的地方站着。这屋子还在一片忙乱中,却不知从哪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一下扑倒在地下,这才看清原是陆夫人身边的一个仆妇。她连气都不及喘匀,哭喊着:“夫人殁了。”突地一个惊雷,无论之前怎样不愿承认现实,这一下惊雷终还是将穆清狠狠推到了现实面前,她再也站立不住,直直向后仰去。阿柳一时措手不及,扶持不住,跟着一起向后倒去。庾立快步上前,伸出手,却接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眼看着她的头将要重重触撞到地面,有人快速的俯身以自己的手掌铺地,准确地接住了她差点触地的头,又伸臂环住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圈进怀中。庾立向那人看去,看到杜如晦正深皱着眉,扶抱住穆清,表情虽无甚变化,可还是能看出他眉间那浓重的关切不舍。庾立心中有些不快,又有些懊恼方才不曾亲手扶了她,此时也顾不得那些礼仪规矩,上前接过她,禀了大郎,“七娘恐是不支,我先送她回去歇一阵,可有不妥”大郎匆匆应了,又回身忙于一应事务。将穆清送回漪竹院中,看她依然咬紧牙关,昏不知人,冷汗淋漓,庾立不敢离开,遣阿柳去打了热水来,亲手替她将额角脖颈的冷汗轻轻擦净。阿柳在一边低声啜泣,颤抖着声音问是否要请医。庾立素日也与穆清一起赏读些医籍药典,心知眼前这副光景虽是骇人,倒也不算要紧。“无妨,你家娘子只是情智突受了刺激引起的气厥昏仆,只需歇息一刻,顺气开郁便好。”忖度了一下,他长长叹了口气,又说,“眼下这情景,倒不如让她昏睡了好。阿柳,你且去,备下五磨饮子,待你家娘子转醒,喂她吃了。”亏得阿柳是个伶俐的,往日里跟着穆清,识得字,断得些药材,做事又稳重些,她连声应了,便要去备药,走到门口,庾立又补了一句:“若是缺哪味药,也不必惊动府中的人,往我官舍着人要去便是。”阿柳平日就认定庾立终究是穆清的倚靠,逢此大乱之时,更是将他当作主心骨,于是也把自己的心安安地放下,踏实伺候服侍。阿柳离开后,庾立又独守了穆清一阵,见她面色渐缓,回复了些许血色,握了握她的手,手指也不似方才那般僵硬冷厥。心下稍安,分神想到义父义母同日而去,念及多年的养育教诲之恩,亦是戳心锥骨般的痛,看看穆清昏沉中满面的悲色,怕她转醒后再次难以撑持这份悲伤,自将那涌到眼眶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又过了片刻,有两名仆妇进院子,一名用黑色木漆盘托了两套素服,是给穆清和庾立备的,另有一名仆妇抱捧了一堆漪竹院中众仆应穿戴的服制,一一分发了。转告了庾立前头学馆中一众学生须他带领吊唁,并学中杂事繁多,无人管顾,少不得他去分担一二。庾立展开孝服,却见不是替至亲穿戴的斩榱,而是五服最末的缌麻,穆清与之一样,分明是将他俩分划在外了。他不愿在此事上生事端,叹息一声,穿上素服,交待了守着穆清的小丫鬟几句,匆匆走了。、第十一章 哀哀无处吟蓼莪二哀哀无处吟蓼莪二直到午后,穆清方才醒来。阿柳取来的药,她不愿吃,痴痴木木地坐着,看似神智尚未归位。小院中所有的家仆都被抽调到前头去帮手,剩了阿柳随侍,催醒不得她,阿柳也无奈,只得先替她换上缌麻素服,她也只是如同玩偶一样,任意摆弄。直至天黑,前面若隐若现的传来道士吹打念唱的声音,阿柳又催了一回,“醒醒罢,阿郎和夫人都已经去了,好歹养育了一场,也该到前头去哭一哭。”穆清转过脸,灯火的光照在她脸上,更显双目空洞,好像是直直透过阿柳的脸,看向后面。“阿柳,你看我穿的是什么阿爹阿母自小将我带到身边,给予教养,日日体己细致呵护了十三载有余,如今叫我怎有脸面着缌麻素服去送他们你又怎知,那前头,可有我哭的位置。”阿柳再无话可劝,一时主仆两人对着灯火相顾无言,各自五内翻腾。阿柳心内焦急如焚,不知何时庾立才能回来,更期盼他能尽快携穆清远远离了这场巨大的伤心,安安稳稳,毫发无伤地过下去。穆清脑中杂乱,一时间忆起往昔同阿爹阿母的点滴,一时间想到迷乱无序的将来,一阵剧痛一阵恐慌。门外人影晃过,剥剥响了两声,穆清呆滞不动,恍如未闻。阿柳起身出去应门,半响却没有声响,直到一双干燥带着暖意的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她才有了意识抬头去看,却不是庾立,来的竟是穿了一身米白常服的杜如晦。“我让阿柳去正院先替你奠了。”他淡淡地说,仍然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俯身验看她的面色。只这一句,那厚厚的包裹着她的心的冰壳应声崩裂,瞬时化成了水,又成了眼泪,冲出了眼眶。她顾不得仪态形容,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仰头看着他,紧紧抓住他的衣袍,好像抓住能让她在不断的沉溺中,挣出水面,呼吸一口救命的空气的浮木。杜如晦从胸中深深的叹出一口气,隐约觉得有些疼痛,伸手揽了她的后脑,让她的脸埋进刚才叹气隐痛所在。到了此刻,穆清不再如往常一般总在杜如晦面前努力控制情绪,她甚至连自己的眼泪都没有办法控制,如潮涌出。杜如晦抚着她的后脑,轻声说:“觉得委屈悲切,就好好哭一场罢,你在我这里,任何肆意都使得。”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最终将她心里的冰壳摧毁,她凄然恸哭起来,声音不高,却摧心肝撕心肺一样的悲凉。她的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衣袍,随着哭声不住颤抖。不知哭了多久,仿佛把这一世的眼泪都流尽了,直哭到她天旋地转,无力支撑自己的重量,无论是身还是心魂,皆倚靠在杜如晦的胸膛中,仿佛自己已不存在。因她年幼,两位兄长从不与她亲和,自幼便只有庾立同她嬉闹顽笑在一处,他一味呵护关爱,百依百顺,穆清只觉那是兄长与幼妹之间的亲密,理所当然地贪享了十三载。陆夫人提过好多次,说庾立将来必是她的依靠,她却不曾将心思放在他那里过,更是不能将他同依靠二字沾边。而此时杜如晦手掌和胸口传递的坚定,并着衣袍上弥散的柔和气息,都让她深深沉陷其中,觉得无比踏实安心,外界的一切侵扰忧烦都被他隔断开。漪竹院中除开阿柳外,所有人都去前院忙碌,这时候无人来往,屋门半开着并不关实。故阿柳从前院回来时,见到这一幕,惊雷在她脑中劈过,她睁大眼睛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不知该不该进屋,踌躇了几番,还是离了屋子的沿廊,在院中找了一处自坐了。坐了片刻,愈发觉得不妥当,实是坐不住,只得再到屋门口,扣起手指敲了敲门。穆清直起身子,见是阿柳回来,赶忙止了游丝般的抽泣。经过这一场痛哭,自是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了七八分神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禁赧然红了脸。杜如晦倒是神态自若,并不觉有甚不妥,自自然然地伸手替她将垂散在脸颊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回头看了一眼阿柳阴沉失措的面色,问道:“前院可有什么事吗”“是有一些与七娘有关的说辞,阿柳正要去请庾阿郎过来商量,天色已晚,杜先生若还在此流连或有不便。”阿柳沉声说了,草草行了个礼。穆清知她心中有忿,有意拿捏着,分明是要撵杜如晦走。既是将她看作亲姊妹一般,又朝夕相处着,那有些心事,不若早些知会了她,是万不该瞒着的。念及此,她出声拦了阿柳,“不必去寻庾师兄,有什么话,就此说了吧,恰好杜先生也在,可替我斟酌几分。”阿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到底是个明白人,很快明白了穆清的用意,虽有些怄气,也只得将所要禀之事一一细说了。“我去前院代奠,走了近道,穿过土坡下的山石洞,刚走到洞口,便听见头顶上有说话声,驻足听了,原是三两个婆子在土坡上的凉亭里躲懒闲聊。因那亭子正是建在石洞口上方,故亭中人说话,在洞口能听得分明。”阿柳算得口齿思绪都清晰的,历历落落,清清楚楚的把那石洞口所闻之话都倾倒了。原来那几个婆子嚼的话,竟扯出了一件旧事,正是一直以来大郎二郎冷待她的缘故。顾大郎好玄学,颇有专研,交好玄学名家袁天罡,那袁天罡授了盐官令一职,正往上任的路上,路过余杭,由大郎款待了几日,早晚在一处谈论参详。彼时穆清四岁,一日两个仆妇抱了她和二娘,在大郎府中顽耍,正逢大郎与袁天罡在院中散步。偶见了这两位小娘子,大郎便邀他详看二娘面相。不料,他竟指着穆清说,此女有贵相,却不显露,日后气势养成,只怕是手握大权贵的,顾家盛衰但凭她主。又端看了二娘片刻,沉吟为难,大郎一再催促之下,方才讲了,二娘与她相刑相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