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门,原不该哭的,来,好好的笑一下。”穆清抬头努力向他微微一笑,脸上尤带着泪珠。庾立立时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挥了挥手,“走罢。”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顾府的这座宅子,纵然心中万般不舍,现在也只得离了这老宅子向前走去,走到一条满是未知的路上。所幸,在那路口,车边,有人淡淡的笑着,等着她。杜如晦向她伸出手,她的脚下便不由自主的往他的方向走去,那是一股比不舍更强大的力量,虽然未知,却无丝毫恐惧彷徨。阿柳上了前一辆由杜齐驾着的车,杜如晦带了穆清上了后一辆车。马车发轫,她掀起雕花窗格上覆着的轻纱帷幔,透过窗格,看到庾立定定的站在府门口的身影,连带着顾府,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在窗边靠了许久,还未出镇,便沉沉睡去。杜如晦轻轻拉过她,让她倚在自己怀中,能睡得更舒服些。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格和纱幔,柔柔的洒在她脸上,散发着一股如茉莉花般的淡淡甜香,他拉过一件薄襕袍,覆盖住她,忍不住细看了她的睡容,睫毛微微颤着,小巧尖挺的鼻梁,毕竟年纪小,才满了一十四岁,脸上仍有几丝掩不住的稚气。终究是一天一夜未合眼,又突遭逢巨变,此时睡得黑沉,眉头却依然紧皱着。杜如晦伸手轻轻揉散了她皱着的眉头,背靠了车壁,心里暗下了誓言,无论将来走到怎样的乱世纷争中,定要好好活着,如此才能以身遮挡世间苦厄,让她放心依靠。穆清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太阳偏西。她悠然转醒,见自己正附在杜如晦怀中,不觉羞红了脸,忙支起身,“杜先生,七娘失态了。”“如今还要称我作先生吗”杜如晦笑道,“以后不必再如此敬着,你我该以家人相待。”穆清红着脸点了点头,过了半响,又道:“我原以为你是要骑马的。”“我若骑马,你怎能安睡这大半日再就是见你劳伤,想多陪你一阵。眼下就快到投宿的客栈了。”说着杜如晦探身向外张望了一阵,扬声问阿达,“还有多远可投宿”阿达大声答道:“前面不远处是亭林镇,入了市镇,便可投宿。”一时两人默默的坐着,都不出声。车内有些闷,穆清抬手挂起窗格上的轻纱帷幔,向外面张望。、第十四章 西来商客西来商客两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客栈不大,三进三层的小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店门临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阿柳和杜齐先下车搬动行囊箧笥,阿达去安置车与马。穆清跟着杜如晦进到店中,往楼上走去。她自去了余杭,一直养在深闺,从未出过远门,只在节庆中由众人伴着游逛,平日难见市井百态,更不用说客栈一类的地方,她小心翼翼的环顾了一圈店内,各色人等齐聚,互说着沿途见闻,沸反盈天。穆清戴了半透的皂纱帷帽,依然有眼尖的好事者,瞥到了她的样子,三三两两围聚了议论,所议的不外乎是,“小娘子好颜色”,“这两人是夫妻还是兄妹”,“别是相携私奔了的”。杜如晦往她身边靠了靠,有意遮挡了些她的身形,往屏风后单独隔开的小间去。“能否不去隔间”穆清阻了他,悄声道:“在家时常听师兄们谈论世事,却只是听闻,今日可亲自听了。”杜如晦讶异的看了她一眼,“市井流民言语粗鄙,不怕他们污了你的耳目”“七娘也算不得高贵,只拣那愿听的听便是了。”穆清轻描淡写的答。杜如晦低头无声的笑了笑,便引了她往靠窗的一席桌案去。坐定后,周围窥探的眼光也跟了过来,穆清抬手要摘下帷帽,却犹豫了一下,垂下手未摘。伺候茶水的店伙计快步过来,也忍不住好奇,不住拿眼瞄着她,直到布完了茶水,临走还瞄了两眼。穆清突然伸手摘下了帷帽,抬头迎着一众好奇窥视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便回头不再理会众人的眼光和议论,若无其事地看窗外景致,亦不时与杜如晦言谈几句。果然周遭的议论渐次少了,大家又重新投入之前的话题,各自交谈开来。穆清侧耳凝神倾听了一会儿,忽听见有人说:“听闻年前诸藩酋长往东都进献,请求圣上准许入市交易,圣上不仅准了,还改了规矩,令正月十五开市,很是热闹了一阵。”“某却刚好在东都。”邻座一商贾模样的中年男人得意地说,座中另两个男子忙催他细说了,他嘿嘿一笑,慢条斯理起来,“小弟有生意在东都端门街,年前便接到王令,命按规定的式样,重新整饰了店肆,整条街的墙壁屋檐俱一模一样的式样,盛设帷帐,又将店肆内上好的物件挑了摆放在堂。正月十五开市,不得有延误,不得无故闭门。王命难违,因此连年也不曾好好过,又许了好些钱与伙计,不叫他们回家过年,留在店内照看。”杜如晦与穆清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看模样是个生意人,麴尘色窄袖翻领襕袍,长仅过膝,头戴深灰的巾子,目深鼻高,似是胡人的样貌。见众人皆凝神听了,他愈发助了谈兴,“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酉时,街口鼓楼鼓声大作,如约开市。一时间百戏齐演,乐人伶人足有一万八千之多,十几里地外都能听到乐声,直至次日正卯才停歇了。端门街人来人往,皆华服盛装出行,街边的树上,都裹了上好的缯帛,挂了宫灯,辉如白昼。就连那卖菜的,都以龙须席铺地摆摊叫卖。”众人听了都深吸一口气,穆清压低声音在杜如晦耳边问:“莫不是这商人夸大了庙会集市我也顽逛过,怎会如此奢靡铺张或是帝都的气派”杜如晦摇摇头,“并无夸张,确是如此。帝都不至气派如此,是有意铺张了。”“更有甚者,”那商人自斟了一杯,又继续道:“有令在先头,但凡有番邦商客路过酒店食肆的,店家要出门力邀商客入店,奉以酒食,酒足饭饱之后,分文不取。”那些听热闹的人,都不禁哗然。有人质疑那商人故意夸大,那商人急了,大声分辨,“不信,且去问东都来人,那市足开到月末才收了,远近皆知。”同桌的一人大笑道:“康三,请人白吃白喝的事,你会愿意莫说王命难违,就算把刀架你脖颈上,也未必肯吧。”周围众人放声大笑,看着都好似是相熟的,连店伙计上菜时听得一两句,也揶揄几句,他倒也不气恼,很是随和。杜如晦轻声告诉穆清,“你看此人是否有些胡人之相听别人唤他作康三,康姓的胡商,那就该是个粟特人。不过粟特人一向把持西北商道,不知怎么竟跑到江南来了。看他跟店家相熟,必是常来常往的。”穆清又随意看了他一眼,曲发虬髯,双目深陷,鼻梁挺直,江南所见胡人不多,故看来有些惹眼,但他汉话流畅,与周围众汉人熟捻,似不同于一般胡人。待大家笑过,那被唤作康三的商人,继续笑说:“自是不容人吃白食的。酒食能吃去多少银钱开市前就有官家来作了贴补。算上修葺店肆,分发伙计杂工的银钱,还剩下了不少,足够再买两个胡姬转手去赚钱。”众人又是一阵嬉笑,有人叫道:“还有你康三郎不做的生意吗”还有人笑道:“康三,你买了胡姬以后舍得转手么”一时胡乱浑说四起。到底是小娘子脸皮薄,穆清听了不禁有些脸红,低头自饮着水。隔了片刻,她抬头问:“官家这般贴补,一整条街的商家,半月的开销,要耗去多少银钱”“耗费巨万。”杜如晦答,“且往后年年正月十五要这般开市半月,只为显示我朝丰饶鼎盛,实则内里虚空,民不聊生。”穆清心中略算,不禁咋舌,转念又觉此举并不全是荒唐过错,“或圣上是想要促使各国藩商与我朝互市互利,以商利国却是不错的,只太奢靡,矫枉过正,恐目的未达,先自伤了。”杜如晦颇有意味的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一下,究竟是顾彪亲授多年的,纵是养在深闺,只偶得听师兄们议议时政,竟也能有这等见识。今后如能不拘束在深庭后院中,暇以时日,恐能通达天下事也未可知。本想问她是否从顾彪处学得“以商利国”的道理,但怕提到她阿爹,又触及她伤怀,话到嘴边又停驻,换成了另一句,“阿柳或已在房中收拾妥当,此处到底市井流民过多,诸多不便。不若先回房,一会儿差人将吃食送到你房中。”穆清点点头,起身戴上皂纱帷帽,往楼上客房走去。身姿袅娜,气韵清雅,又引得一阵目光追随。戍正时分,天色已暗垂,主仆二人在房中胡乱吃了些店家送来的吃食,阿柳去备洗漱的水,穆清不愿一人呆在房中,走出房门,在三楼的回廊上略站了站。凭栏低头俯瞰方才热闹喧嚣的厅堂,此时人皆退散,不过三三两两的人坐着说话。杜如晦还在靠窗的那桌案边坐着,对面坐着的人正是胡商康三,两人正对酌着。案下席上已散落了几只空酒壶,忽听杜如晦扬声喊了一声店伙计,“再取两壶桑落酒来。”店伙计高声应了,便奔忙起来。康三从随身的囊袋中掏出一个羊皮水囊,往两人的碗中倒,称是粟特人的葡萄酒,江南难得一见。听杜如晦向店家要桑落酒,穆清不由自主的喃喃念了一句:“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香。”一时神伤,那正是庾立先父的遗作,往昔听庾立说起过,想来不免有些黯然。楼下传来康三豪爽粗哑的声音,伴着杯盏相碰,把酒言欢之声,穆清侧头望了望,见杜如晦脸色发红,形状豪放,已然饮了不少酒。怕他喝迷醉了不自在,自去寻了杜齐吩咐:“你家阿郎恐是饮多了,先让店家备下醒酒汤,回屋莫忘记服侍他吃了。”杜齐探头一望,一脸不以为然,“娘子多虑了。这些酒还醉不倒阿郎,只当顽笑呢。且阿郎与那胡人素昧平生,定是把持着的,断不会饮迷糊了。”穆清有些讶异,平素日日一同授课,众师兄中,惟他一向温润儒雅如古玉,从未见过他这般粗放豪饮。穆清略一点头,转身要走,杜齐又想起些话,忙说了,“先前阿郎嘱我来问问阿柳姑娘,娘子可有什么缺的,是否安好。见着娘子便好了,省的阿柳来回传递。”“尚好。也无甚缺,替我谢过你家阿郎。”穆清客气的回了。杜齐心里暗笑,这顾娘子,算是已许了阿郎了,两人却一个客气来,一个客气往,如陌生人一般,好像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家阿郎更是可笑,跟随了他十载有余,从未见过他对哪位娘子这样上心着紧,竟还不愿让她知晓,只在背后用心思。、第十五章 归途归途穆清回到房中,才留意到从顾府带出来的那口箱子。早知是阿爹给她备下的嫁奁,却不曾开箱看过,想着左不过是平日里爱看的书罢了。此时无事,突发心血,想要打开一看,叫过阿柳拿了银钥匙来开锁。开箱见最上面的是一套手绘写的神农本草经,及金匮要略原本。原本珍贵异常,穆清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一些浮尘,怅然若失,阿爹知她爱医籍,竟连原本都舍得给了她。再往下翻看,孙子兵法、尉缭子、六韬、三略,依次摆放。再往下是几幅字帖,穆清逐一验看了,钟繇的隶书势,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并何如帖,智永法师的真草千字文,和他所临的兰亭集序。细细一看,穆清愕然,幅幅俱是真迹,随意一贴便值万金,先前留在顾府抵阿柳身契的那箱子金银首饰,怎抵眼前这口箱子的冰山一角。顾家大郎若知晓此事,定然懊悔莫及。箱底另有一小匣子,触手滑润,带着一缕异香。捧出是一只素面小叶紫檀木匣,打开匣子,穆清惊得手指不住颤抖,竟是不敢伸手去碰那匣中物。原来那匣子中所盛的居然是四札完整无缺的贝叶经。不知阿爹是如何收得这些贝叶经,如今的天子,不惜将战火引向林邑,豪取强夺了,所得大多是残缺片,如此完整细腻的料想不过仅收得十来札而已。箱子的另一角,是顾彪生前历时五年才著成的古文尚书义疏二十卷,昔日顾彪考据经典著书立说时,穆清常陪伴左右侍奉笔墨,或在昏暗时替他念诵,而今这二十卷书尽赠与了她。穆清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不敢使眼泪滴到这一箱至宝中,她忙抬手擦了泪珠,让阿柳赶紧锁好箱子,贴身收好银钥匙。洗濯收拾了一番,便躺到房中那张简陋的榻上,在泪眼蒙蒙中睡去。次日清晨,阿柳服侍了她梳洗更衣,依旧是全白的束胸长襦裙,配了条嫩绿色银泥罗披帛。一切头面首饰尽收了起来,素面如玉。收拾妥帖后,穆清带了阿柳出了房门,杜如晦已在楼下厅堂候着,神清气爽,全无宿醉之态,见她下了楼,眼睛有些肿胀,猜她仍是悲戚难抑,昨晚必又哀伤了一场,念及此,心里不由隐约抽痛,快步上前招呼了她来用早膳。杜齐和阿达套好车,一应行囊箱子装好了车,便要继续赶路。临行前,康三郎匆匆赶来送别,与杜如晦说了几句话,又向穆清笑笑,只听到他与杜如晦最后道了一句“江都再聚”,互行了礼,算是别过。马车再次开始摇晃着上路,“要往江都去吗”穆清问到。杜如晦低头想了一下,“今日我们便能到吴郡,送你到光福镇,你自归家去,可使得”穆清点点头,“无碍的。你若有事直去便是了,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