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唐国公府的刻意安排,却不知所为何事。穆清佯装浑然不觉,端起笑容,盈盈谢过窦夫人,安然坐下。不多时有婢女捧来泥炉烹茶,待水沸茶熟时,递了一杯予穆清。她将杯盏轻凑于鼻尖下,来回嗅了两次,一脸惊喜地面向窦夫人,“这是余杭的雀舌,配了淡竹叶烹就的”窦夫人含笑点头,这个时候还能静心品茗,犹有心思品出茶中所添的清淡物料,她是真未知眼前已被拘扣的情形,还是明知了却仍心境平和。若是后者,窦夫人心中不由一紧,这女子日后如不能为自己所用,恐怕是留她不得了。品了两口茶,穆清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哀怨宛转,“这正是家乡的味道,自小饮惯了的,到了此地便再没缘得见了。”方才既表明了要说体己话,她自然是该奉陪的。“唉,年轻轻的便远嫁了,可是不容易。”窦夫人柔和地抚着她的手,一双眼里看去满是慈悲,“难为你家人竟舍得。我膝下也仅有一女,嫁去了大兴城,虽说相去不远,终究不得常见,时时挂念。”“不瞒夫人,我阿爹阿母于去岁相携离世了。”既然茶无好茶,她也不愿任人刀俎,脑中兀地浮现了唐国公那一众娇美的如夫人,冒出了一个略有些刻薄的念头,于是干脆将那哀思之语说到透底,“阿爹终身只我阿母一位夫人便再不肯纳娶了,府中人丁是薄了些,好在不必费心劳力地打理,正得闲时常伴着阿爹,琴瑟和鸣。只可怜阿母身体一向不怎么康健,阿爹猝然病倒,她也受不住,便一同去了。如此亦好,不必受那生离死别之苦,生生世世携手不离了。”话意犹未尽,她已心口酸胀,哽噎不能再语。勉强自控了情绪,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抬眼看窦夫人,她竟端着茶盏怔怔地出神了,脸上说不清是歆羡还是自艾,似有一颗泪珠子在眼眶内滚动,翻腾了良久,终究未滴落,被倔强地收回了眼内。窦夫人深深叹了声,见穆清泪水盈眶,忙拿锦帕递于她道:“都是我的不是,得了江南的茶,原想着或能解慰你思乡之情,惹你伤怀却是我不料的。快再别说这些了。”她开口说话时努力掩藏声音里的颤抖和慌张,穆清微松了口气,眼前仍是严阵以待的架势,只是窦夫人之后便好似散了心神,对应间屡次心不在焉,已显了勉强。前厅与花厅之间并不隔音,坐于花厅内能将外间人的话听个大致。穆清与窦夫人之间闲话不多,静坐冷场之时,便听得不知是谁人的声音在说,“现明着举旗的,仅东莱、北海、武阳、信都、河间、博陵六郡就达小百之多。”“成势堪用的也只六人。”这是杜如晦的声音,低沉温和,穆清听了心下稍安。“知世郎王薄,豆子航的阿舅军,气候尚短。另有孙安祖、高士达、窦建德自占了一方,乡野村夫聚众而已。只一个窦建德,结交豪侠,心气高大,恐难收拢。”听见杜如晦的声音,窦夫人偏过头向穆清一笑,示意她听下去。“今春东郡一带鼠疫肆虐,归途中见城外郊野逃民甚多,闻说东郡一法曹因私开粮仓,犯下死罪,侥幸为昔日下属所救,从死牢中逃出就地揭竿,一呼百应,聚于瓦岗,竟是大不同于那些饿急了逼反的田舍郎。”“散兵游勇由得他们自去厮打,我等旁观着罢了,待小鱼吃了虾米,大鱼又吞食了小鱼,再去网大鱼,岂不能省下气力。若有确能成事者,或收拢并战,不得收拢的,成大势前先去之。”这是李世民的声音。穆清心中暗赞,窦夫人眼中饱含着喜色,笑着摇头道:“二郎年少骄狂,与他远嫁的阿姊最为相像。说来与英华那孩子也颇为相投,虽说是女儿身,将来必是位巾帼英雄。”提到英华,倒教穆清吃了一惊,忙自谦道:“夫人缪赞了。英华年幼顽劣,尚未受教化。若要说像,她那尚武的性子大抵还是随了她外祖罢。”日渐上移,将及正午时,前厅的人俱散了。只剩了杜如晦及唐国公,说些什么却再听不清了。窦夫人恰逢时机地打翻了茶盏,由贴身的婢女陪着去换衣裙,留了穆清一人坐候着。两边门口的婢女自打起精神,低眉垂目,站得端直,个个牢牢盯着眼前的地面,沉稳得甚是诡异。她只作无意地转过头,赏看窗格间半透薄纱上所绘的花样。窗外有一道人影晃动,看身形是个男子,穆清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只忆不起在哪里见过。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外面突响起李世民的声音,“杜兄若得了空,来瞧瞧我新收的白蹄乌。还未及谢过七娘割爱。”话音落了不多时,杜如晦便从外间转进来,向她伸出手,“走罢,一同去瞧瞧那白蹄乌。”穆清站起身,整理好衣裙,忍不住向窗格处张望了一眼,人影已不在。再看看那几个婢女,依然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其中一个走上前,僵直地一礼,嘴里道着抱歉,口气却生硬地说:“夫人身体不适,已先歇下了,请娘子自便罢。”穆清随着杜如晦一路走到府中饲马的边角,白蹄乌依然如故,油亮乌黑,傲然地立着,不时打个响鼻。显然他们一行三人皆不是为了看马而来的。李世民停住脚,向他二人躬身一揖,愧然道:“杜兄连月奔走,一心为我李家图谋,实不该受父亲疑心,世民在此替父亲”杜如晦架起他的手臂,并不让他往下说,“毕竟此事非同一般,谨慎些也是应该的,杜某并不介怀。”穆清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已全然明了今日缘何被请来品茗,为何偏又在那间花厅,她之前的疑惑也尽解了,那些孔武的婢女根本就是用以羁押她的。今日唐国公有意试探杜如晦的态度,如认定他与各地叛军相洽后背弃了李家,便断留他不得了。方才窦夫人借更衣隐遁,便是随时准备动手除去她夫妇二人之时,怕伤及窦夫人,让她先行避开了。许是唐国公探知杜如晦仍忠心耿耿,终是未痛下杀手,他们才能依旧安然地站在此处。穆清从心底泛起一声冷哼,畏缩多疑的小人,确不该将天下交于他手中,他担待不起。诚远远不及他那次子有帝王气,杜如晦择的良木到底是不错的,这幼枝却不知何时能繁茂壮实起来。眼下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刻,只想尽快远远离了此处。待杜如晦与李二郎道了别,她便暗暗拉了他的衣袍,直向门外去。刚迈出大门,见有人影一晃而过,贺遂兆正笑嘻嘻地站在大门外看着她,却不与他们言语,径自离去。穆清望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猛然想起刚才在花厅内,隔着窗格瞥见的身影,正是贺遂兆。她撇了撇嘴角,他替唐国公府招养死士,只怕那几个武婢也是经由他出来的。方才在花厅外游荡,是为了防止万一他们逃将出来,他好候着补刀么阿达不知何时驾来的车,阿柳已在车中候了多时,杜如晦翻身上马,回家途中一路无语。穆清心潮翻动,细细梳理着一上午发生的所有事,几乎桩桩件件都有丝丝缕缕的关联,每一步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直惊得冷汗淋漓。也不知众人离去后唐国公与他单独在前厅说了些什么,如稍有偏差,惹起了她的猜忌,此时他们或已身首异处,教人想着都骇然。阿柳见她始终凝眉沉思,却问不出一个字,只得怏怏地坐着。、第四十三章 稛载而归惹猜疑三稛载而归惹猜疑三进了自家宅子,穆清的心才安安稳稳地抒发开。下了马车,甫一进二门,杜如晦便毫无征兆地回身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搂着似要将她揉嵌到自己的血肉中去,家中仆婢皆识趣儿地各自做事,不敢多望一眼。过了许久,直到她快透不过气,这才放松了手臂,却仍不肯放手,俯头在她耳边歉然叹道:“我终究还是将你卷入了险境。你怕不怕”她轻推开他,抬眸正色道:“怕,性命最是宝贵,谁人会不惧死。死得其所便罢了,只不要枉送了性命,白白将命送与他人拿捏。”“对不起,穆清。是我对不住你。”杜如晦垂头懊丧,不断喃喃抱歉,声音居然在颤抖,这使得穆清吓了一跳,立在他跟前手足无措,猜测着他会不会悔意顿生,将她送回江都,心里直怨自己话说得太过生硬,明知关心则乱的道理,却未能顾忌他的感受。杜如晦并未再言语,一同行至临水的檐廊下,伫立默默看了一会儿田田莲叶,才吐气一般自言自语:“容我再想想,定有办法护你无虞。”说完便独自一人步入书斋,这一日就未再出来。穆清在家宅中心绪不宁,她绝不曾想到,唐国公府的女主人亦在自家不得好过。她与窦夫人无甚仇怨,甚至在心底里敬重着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与她敌对。当时不过是觉着自己无故遭人谋算要挟,年轻气盛,心生了恼怒,原不过想略戳点一下她的痛处,一来泄一泄怒气,二来为分了她的神,如当真有甚么变故,也好挣个机会寻一线生机。岂料她的话真真是戳了窦夫人的痛处,常年来不得碰触已麻木的伤疤,猛地被人揭开,痛得她撕心裂肺却无以言表。曾几何时的桃夭豆蔻之年,她在闺阁中与姊妹们偷偷读过那些母亲严禁的坊间抄本,也在花前月下有过无数次郎情妾意,终身所约的幻想。她那身为北周襄阳长公主的母亲,自幼便谆谆教导她何为皇族气度,该当如何以主母的身份来面对和治理丈夫的姬妾们。情,是绝不该有的妄念。自嫁入唐国公府之日始,她那些美好的幻想便开始逐个破灭。她亲自操持着一个接一个的姬妾进府,从心底里深切地期望得丈夫的欢心,以为这样大度懂事他便会多疼惜她一点。念着她出身高贵且温婉贤良,唐国公始终敬着她,从不允许其他姬妾僭越了。可她日渐成了一个外表风光,内里可怜的妇人,觊觎着丈夫的垂怜却没脸去挣。“一生一世一双人呵。”窦夫人足呆滞了半日,终了仰头苦笑了几声,强压下喉口的腥甜,面色犹如常不变,内里实已大伤,自此开始日日淤滞,渐伤了根本。将近晚膳时分,穆清仍未见杜如晦出来,心中怅然若失,夏末最后一场暴雨欲来,天色已转暗,云边雷声隆隆,沉闷异常。她亲捧了食盒往他书斋送去,室内暗沉,她放下食盒,替他点上了灯。在暮光与灯火的交融下,他面上颓色凝结,意气和自信尽失。相识多年,未曾见过他如此丧气,穆清跪坐于他面前,小心地拣择着要说的话,踌躇了一阵,也不知该说甚么。他伸出手来拢住她的手,低哑着声音缓缓道:“还是我思虑不周。你瞧,你有你的营生在江都,如能前去好好料理,你同英华都能过的平安喜乐。”“莫要与我提江都。”穆清脑中与外边云层间同时轰隆一声,滚过一道闷雷,她狠狠抽出被拢在他掌心的手,愤然道:“你将我送回江都,我亦能再跑来你身边,眼下你即便是悔了也无用,早已晚了。不得昼夜相伴,人生百岁亦是枉然。”一道闪电从天际劈打下来,犹如她此时的怒意,闪电骤然耀在她脸上,一串串的泪线跌落在她的手背上。雨点亦大颗地落下,打在莲叶上噼啪作响,这雨声直落到他的心底,打痛了他心里那个柔软的所在,更是溅起一片细细碎碎拣择不出的哀伤。以往他一径认为哀伤幽怨是女子所为,男子果毅,本不该拘泥于妇人女儿家的情怀,原来并非他刚毅,只是情未到伤时。“我不送走你,难不成教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每日提心吊胆,在刀刃上过活么”他面似平静地叹着,伸手去擦拭她面颊上的泪水。未料她却以臂格挡开他的手,三五下自行拭去了眼泪,连着用力咽了几下,决然道:“你过得我便过得。可还记得来时路上的北风歌当日我既定了心要随你走,便已知要踏足怎样的路,任有多苦涩难行,我皆甘之如饴,绝无悔意。你固然能护我一时,又怎有暇片刻不漏地护着难不成你已忘了替苍生重塑贤君的初衷自此敛去光华,只终日在内宅护着一个女子么惟有我自强于他人,方才能保得自己性命无虞,不再扰你心神。你知我从不愿做菟丝女萝,当真为我思虑便该将我扶作乔木。”她一口气抒尽了连月来的思虑,再不要只做个温柔服顺的内宅女子,将近一十六年的恭顺,带给她的只有苦难磨折,温良无争令她在失了阿爹阿母后几遭遗弃无以为家,乖巧平和地依附亲父母,却轻易被当作蝇头小利的交换物。遭遇虽不致太过悲凄,但这也足够教她警醒了,再不会重蹈覆辙。她已不屑攀附而生,攀附固然轻松自在,可要是供以攀养的乔木倾倒,她要如何自处故她早已暗下决心,要身为乔木自立于世,若身边有木将倾,她也可以是他救命的支撑。杜如晦凝神注视于她,有那么长长的一段时间,他几乎忘记思考,甚至不记得要呼吸,外面疾落的雨滴仿佛鼓点在他心头敲震,透着凉气的大风猛地推开窗格,胁裹着点点雨水冲进屋子,扬卷起窗格内宽长的绢纱帷幔。他被凉风激醒了头脑,坐立起来,细细密密地将她审视了一遍,好像初次相识,唇边重又漾开温厚的笑意,稳声道:“尽如你所愿。”、第四十四章 七夕夜惊一七夕夜惊一隋大业八年,壬申年。自大业六年起,穆清在东都已足一年有余。正月,帝亲坐镇,令四方兵丁皆集于涿郡。初二日,点军十二支,倚左路向朝鲜进发。右路又点十二支,往平壤汇集。共征了兵丁一百一十三万,算上运送粮草军需的,竟达三百万之众。前方战起,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