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晦一眼,硬起头皮接着道:“可置备嫁车,将七娘扮作新妇子,佯装嫁娶之事。城门口本就多泼皮闲人,有嫁车路过如何不起劲,只需令李兄混入障车小子们中,乘乱混出城门去”说着他低下声去,看了看杜如晦,又再看看穆清。杜如晦仍沉着脸不语,过了一刻,问道:“若从那些歌姬中择选一名,充作新妇子,或是请那位嫤娘”“在此地头人人皆识得嫤娘,不能用她。别个歌姬,一则身处这行当内,俱是眼熟的,另一则万一临场慌张,怕是要败露。故此事,惟有请七娘相帮方可成。”穆清垂眸思索了一阵,抬头向杜如晦笑道:“此法甚好,我愿一试。”未等杜如晦开口,那边李密已冲着穆清作揖行礼,“原是位娘子。在下多谢娘子成全。”既已如此,杜如晦也说不得甚么,勉强点头应许,“安排周密些,莫要行差出错。”商讨过一阵,贺遂兆、杜如晦与穆清三人起身告辞,嘱了李密且放宽心。好生歇着。见他们出来,候在楼梯口的嫤娘身姿袅娜地迎上前,向贺遂兆嫣然一笑,又礼数周全地向杜如晦道:“已替阿郎娘子备下住处,前院吵杂,还请随我往后院去歇息。”四人下得楼梯,悄然从嬉闹喧嚣的正堂穿过。走过一条狭暗的偏旁过道。前边的吵杂声渐渐淡去,一座精巧的小院豁然展现。“此处是奴家私宅,一向无外人进出。可安心住着,说话议事皆可尽意。”嫤娘抬臂向前展示予众人。环顾四下无人,贺遂兆靠近嫤娘道:“着人多看着那李密一些,此人。心思太沉。”“确是难拿捏。”杜如晦接过话,“杨玄感兵败之时。接应他出来的人极是可靠,法子亦是周详的,若非他刻意自行藏匿,又如何时至今日。他自暴露了行踪,才寻到他”“此前曾探知他在平原县逗留,风闻是随了郝孝德的乱军。待我赶到平原县,却又已不见了他的踪影。”贺遂兆忆道。杜如晦沉默了好一阵。心中疑窦丛生,揉着额头,慢慢推测着说:“他有意教人擒住,躲过接应他的人,半途再脱逃。随后投了郝孝德,又不知何原因,离了郝孝德,逃至淮阳,故作反诗,引来官中追缉,也招引了咱们去解救”穆清心中冷哼一声,这是再明晰不过的了。那李密许是生了异心,不愿再追随李家二郎,故意遭擒,好脱离了二郎。后在郝孝德处不得志,仍觉李家这座靠山稳固,便又想着来吃回头草,生怕吃不着,故设了个伏,引来追缉,顺势求助旧主搭救,好踩着这天衣无缝的台阶重回旧主身边。转念至此,穆清倒觉着方才莽撞了,李密这颗棋,也不知杜如晦究竟是要弃还是要用,便一口应承了要助他脱身。正边走边自忖着,嫤娘已引着他们入了一间厢房,抬头望去竟是素净淡雅,全然不似前头的浮夸奢靡。穆清再次礼谢过,嫤娘曼声一笑,“七娘莫再与我客气。贺遂阿郎的事,嫤娘能帮衬的不多,便由了我尽一尽心罢。”言罢转身引着贺遂兆往小院另一侧厢房去,依旧风摆弱柳的走姿,身后的贺遂兆却尽收敛了嬉笑,低头垂目,老老实实地跟着。许久未骑马,乍骑了整一日的马,穆清只觉浑身骨架皆要散崩。人前尚要保持礼仪,待关了房门,洗濯过后,散开紧束起的发髻,倚着几案随意坐下,立时便整个摊散在锦垫软靠之上,再不想动弹半分,任由一头松滑的发丝半拂在肩头脸庞。杜如晦跟着靠坐过去,掖起她披散的头发,揉捏了几下她的肩膀,劝她早去睡了,她却懒着不动,只仰头靠在他身侧,不知怎的想起回东都前,那日在屏风后偶听见杜如晦吩咐予贺遂兆的话,似是已对李密生了疑,听着那意思是要割除后患的。“那李密你当真是要再用他么他若是真存了异心”“你可还记得赵苍如何说的嘱你千万莫再劳动心思,竟全不记得了”他不应答,直拿话堵她,停了片刻,抚着她的肩膀道:“不用他,却再无人可用了,且他算得是一等一的策士,如今既已觉察,与其弃之不用,倒不若且行且应对着,总强过他去投了李建成,连带着一同将瓦岗寨拱手送了人。”穆清掩口打了个哈欠,仍旧赖靠着他不动,杜如晦轻晃了晃她的肩膀,“困乏了便去睡罢。”她只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累,不肯立起,他轻笑了几声,突然俯身将她横抱起,“赵苍的方子果真是好的,调养得愈发沉了几分。”惹得穆清一时羞恼了,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埋脸于他胸前,不作理会,暗地里却偷笑不止。、第一百零八章 千金散尽七初夏时节,按着时辰算来,暮时虽已至,天光依然大亮着。淮阳城静静地笼在一片比之白日渐浓重的色调中,街市中人烟早已散去,长街空落,偶有几个走动的,不是往自家宅院走,便是去那烟花柳巷之所寻乐。城门当值的兵夫盘查了大半日的过往路人,此时出入城门的人渐少,正是疲乏腹肌的当口,渐渐也就闲散了,倚着墙门同城墙沿子边的几个闲汉说话。此时有眼尖的人指着远处呼了一声:“青帐马车这时分倒正是出娘家门子的时候,哪家的小娘子要远嫁,这时候出城”隔着城门尚有段距离,已有七八个乞儿围拢在车边,拍着手掌又唱又跳,车行虽行得缓,倒未被障住。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城墙根沿的那起子闲汉俱撇下正闲聊着的守城兵丁,一哄而上,只围着车要赏钱。骑着马走在头里的朱衣新郎从怀中掏出一大把五铢钱,扬洒出去,趁着障车的哄抢时,赶车的赶紧向前催动了几步,待地上的钱被捡拾干净了,一群人又围拢过来,唱念起歌谣来。好容易到了城门口,当值的兵夫上前来巡查,新郎从怀中又摸出一缗钱递上,“请差公们打酒吃,沾些喜气儿。”兵夫接过钱,先是笑嘻嘻地贺了一声,又为难地道:“按说接新妇子的青帐车外人动不得,只近日城中事多,上头束得甚严紧,明令了过往车驾皆是要细查看过有无挟带的。阿郎赏我个脸,我便不细查了,只将那帘幔掀起教我略望一望。过个场面便成。”新郎迟疑了片刻,兵夫因足收了他一缗钱,小心地敛起官腔,耐着性子又催了一遍,“绝无轻薄之意,上头的严令难违,你我便各自行个方便罢。”那新郎只得回头向车夫点了点头。赶车的车夫伸手撩起身后的帘幔。顿时围聚在车边的乞儿闲汉们哄闹着上前。作势要向车内张望,瞧瞧新妇子的模样,车内的新妇子骇得低声惊叫起来。那兵夫大声呵斥了一声。屏退了那起子蠢蠢欲动的障车小子们,又向新郎拱手致歉。新郎眼扫着障车的那群人,面上起了不耐烦,“还烦请差公快些。在下急着赶路。”兵夫赶忙上前向内里探望,只见一清俊女子略有不安地坐于车内。钗环佩戴并不繁奢,却面似娇梨,眉目细致。当下将车内扫视了一圈,并无异常。他挥手示意车夫放下帘幔,向后退去。刚要请他们过城门,在走过车夫身边时。那兵夫突然歪头去瞧那车夫的脸,疑窦顿生。他一手搭上车夫的肩膀。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之上,口中厉喝道:“下来摘了斗笠”那车夫一愣神,带着畏缩就便下了车。兵夫伸手便拂去了他头上的斗笠,直瞪着他。前面马上的新郎慌了神,忙翻身下马,“这是我家家生的仆役,断不会出错的。”兵夫并不理会他,只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那车夫。瞧了好一阵,他也未瞧出些甚么异样来,遂放了开车夫的肩膀,挥了挥手,“行了,走罢。”车夫也不敢再戴那斗笠,匆匆忙忙跳上车辕,握住马鞭。经这一闹,障车的人皆呆立在原处,其中突有一人觉醒了一般,喊了一声,“向阿郎讨喜啊。”众人便又欲上前哄闹,兵夫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闹甚么,莫耽误了人家赶路。”一时将那些人拦在了后头。新郎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边从怀中掏出更多的五铢钱抛洒出去,边向兵夫道:“差公莫拦着,新妇子远嫁,原是该有乡邻热热闹闹送出城去的,大伙儿便赏了这个脸面罢。”言毕又是一把钱,障车的众人再不顾兵夫阻拦,挤挤挨挨地冲上前去,纷抢着地上的钱币。青帐车一路行着,钱币便一路洒着,直到离城门百步开外,方才止了。一群乞儿闲汉捧着钱,乐颠颠地边数边走回城门口,正逢守城兵夫拆了那一缗钱,数着分予同当值的两个。任是谁也没有在意,障车的人统共出去一十六个,回来时却只剩了一十五个。青帐车与骑马的新郎在驿道上行出了老远,忽然一拐道,下到小道,沿着小道颠颠腾腾地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入得一荒芜的小村中,此时已然出了淮阳地界。车在一座荒弃的野庙前停驻,从车内探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一纵身跳下车,几下扯去身上糟烂的粗麻衣衫,露出一身干净的素色襕袍。那车夫亦下了车,向车内伸出手去,车内的新妇子迅速脱去外罩的青色嫁衣,摘下发髻上的簪子,扯去额头上的华胜,胡乱塞入怀。伸手抓住探进车内的那只大手,那只大手托住她的腰肢,半抱半扶地将她带下车。那刚褪去乞儿装束的男子向她躬身长揖,“李密多谢娘子襄助。”又转向扮作车夫的杜如晦再谢过。四周荒凉阴渗,穆清无心同他客套,草草还了礼,立在杜如晦身边,不敢随意乱动。贺遂兆早已跳下马,脱去新郎的朱衣,打着火折子绕着野庙走了一圈,回来与他们道:“眼下这情形,夜间不宜赶路,暂先在这小庙中凑合一晚,待明日天亮了,再往前头去寻个市集,买了马好赶路。”穆清夜宿荒野已不是首次,去岁初春,往武威郡去时,一路也不知露宿了多少次。杜如晦低沉着声音问道:“周遭可安全”就听贺遂兆冷笑着调侃,“四周荒田,小庙后头紧挨着一大片坟地,没有活口,自是安全的。”听闻这话,穆清浑身起了一层寒意,她亦曾于七夕雨夜在荒坟地里独呆了半夜,那滋味直教人透骨渗髓地发寒惊颤。她不由自主地向杜如晦又靠近一些,伸手拉住他衣袍的下摆。杜如晦觉察到衣袍下摆处细微的一扯,知她心生畏惧,也不在外人跟前考究礼仪,一把揽过她的腰,贴身偎着。天黑无月,也无人注意到贺遂兆落寞的一瞥。这野庙瞧着似是一座家庙,里头供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木牌位。贺遂兆去将乞儿的粗麻破衣、新郎的朱衣,新妇的青衫,尽收拢了来,推塞给杜如晦。杜如晦将这些衣衫尽数铺置在稻草堆上,搀了穆清坐在上头,自挨着她坐在无铺垫的光稻草上,背靠着一面墙,将她整个儿地搂在怀中,低声道:“莫怕,且安心睡罢,我护着你。”身处阴森萧疏的村野荒庙中,听了一夜夜枭森森的“咕咕”叫声,紧挨着小庙的坟地中不知甚么悉悉索索地响动,夜间听来格外惊心。幸而他在身旁,他的身上的气息,于她而言,一贯是顶好的安慰,虽有心存畏惧,但他的臂弯是隔绝世事的坚实围墙,将她密实地护在其中,不教惊骇恐惧扰着她。一夜无话。次日天亮,四人各自清醒了便要继续赶路。原想着往市集去买马,岂知这村中已不见人烟,穿行过村庄,只有几名老人在田间路边颤巍巍地挖野菜,向他们问话,便只会呆滞无措地直视着人,似全然不懂人语一般根本无处去寻马的踪影。好容易有个知道事的,打听之下,村中的男丁几年间俱征了兵役,往辽东攻高句丽去了,便是有好好的男儿郎,也因躲避徭役,各自投了反军,几乎无人再归家。行出数十里远,方才见到一口马行,马俱差强人意,勉强还骑得,遂购了两匹,连同出城时那两匹,恰好一人一骑。贺遂兆引李密绕行至弘化郡避祸,杜如晦与穆清直往吴郡。四人便在口马行前辞过,分道扬镳。临行前贺遂兆不免多流连了她两眼,穆清脑中蓦地浮起嫤娘的样子来,原想同他说起那仗义的风尘女子,转念又觉此事与自己无干,何必多一言这一句,免得日后牵扯起来烦琐,于是话到口边,只动了动唇,便换成了干脆利落的道别。穆清归乡心切,一路不愿多歇,路上又换过一次马,不几日便入了吴郡地界。她清晰地记得昔年从吴郡仓皇出逃时,此地尚丰饶富庶,山水秀美,此刻虽好过北边,却也风光不再。踏入光福镇时,正是日薄西山时,暮霭柔和地拂在柳梢屋脊上,拢着一层水色,氤氤氲氲,万般温柔。“倒是有几年未见江南暮色了,万事俱变,这风情却是恒固。”杜如晦感叹道。“这倒教我想起西陲暮景来,”穆清笑说:“同是晚霞辉映,却截然不同。黄土夯就的屋墙,低旋的风沙,衬得万物都透着橘色的光,简单刚劲。远处的山极高,脉脉相连,一望之下竟生生将天隔断开来似的,上面蓝黑深远,下面红黄铺叠。”他唇边含笑,仔细地听着她描摹万里之外的风光,“那样的好景致,一人独赏岂不可惜。日后定要同去赏看。”她使力点着头,“多的是好景,还有那秋日里的沙地红柳,阴山下的广袤草原,鸡鹿塞的汉时长城,定要去瞧一瞧方不辜负了这些奇景。”两人说说笑笑间,便行到了一处客栈门前。、第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