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歧路。他谋划的这些,是受教于阿爹的么是又似不是,她日日与他同堂,阿爹授课虽不能十分明白,却也知阿爹从未教过这般凌厉的狠招。假若他有心自去横夺这天下,而非辅佐他人,也未必不能成事。穆清骤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唬得心头一冷,忙拂去杂念不敢再胡思乱想。抬眸望了望眼前这个一贯温润和煦,此刻却沉峻得如同一块铁石一般的男人,熟悉到入骨入髓,又陌生到千里之外。杜如晦自座中站立起身,目光冷冽,“他们既自己选定了后日,那便后日。”言罢转向贺遂兆,“只有明日一日,时间紧迫,小心安排下人手,绝乎不能有任何差错。”贺遂兆匆匆入宅,不多时又匆匆离去。小宅院如同晋阳城中大半的宅院一样安静,吹不到一丝风,谁也不能将这寂静安宁的小宅院同云谲波诡联系到一处。阿柳提着一只大食盒进到正屋,将食盒的盖子打开,慢慢从里边捧出两碗细汤饼来。“这一整日几乎未尽食,既是有大事在前头,好歹该吃些,攒存了气力才行。”杜如晦已然换过了神色,冷冽沉峻皆已不在脸上,又是一副柔和平淡的笑意,谢着接过阿柳手中的碗,又替穆清接过她那一碗。穆清瞧了瞧碗中飘浮的细汤饼,执起筷箸,唉声叹气地拨弄了几下,实是无甚胃口,便拨了一半入他碗中,自小口小口地慢咽着碗中剩下的那些。两人默无声息地对坐着吃了一会儿,杜如晦已吃尽碗中汤饼,穆清却仍剩了些许,他向她碗内一望,抽了抽眉头,细声慢语地问到。“可是受了惊骇”“怎会。早就惯了。”她打起笑颜,作了个勉强算得是挪揄的表情,摇头道:“乏了,随着你的心绪转了一整日,太过耗费神智。”“乏了便早些去睡。”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饱满的额头。“你还不睡么”他垂下眼帘顿了一息,又抬起笑着的眼,“我陪你。”说着他扬声唤人来收拾了碗筷食盒。穆清当真是累了。躺到床榻之上。便觉困倦乏力,腰肢手脚皆酸软。她背对着他的胸怀,垫着他的手臂当作枕头。他衣裳上残留着前一阵她熏燃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已是极淡,仍是很好闻,不觉慢慢阖上了酸涩的眼睛。他轻轻替她揉着臂膀腰肢发酸之处。不出半刻,便感觉到她细微沉稳的呼吸声。竟已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他小心地从她脑下抽出手臂,拽过一只软枕垫上,移身下榻,撩开帷幔。又往外头去坐着。长达七载的筹谋铺排,成败皆在后日这一击,实是令他难以入眠。屋外无风。月色甚好,他负手踱步至屋外。独坐于院中的石凳上,怔怔地坐了半晌,只对月出神。隋大业十三年,丁丑年。时至六月末,太原郡十五县久旱不雨,田中青苗眼见着要焦枯旱死,太原留守唐国公率众官布告郡民,将行祈雨之礼。这一日于围观祈雨的民众来说,仅是个有热闹可看的日子,或还带着几许希冀,巴望着老天真能为官家祭祀感动,当真落下雨来,只是这念想却远远地排在凑热闹的热忱后头。于唐国公来说,无非是一个过着场子,显示官家心系民众的日子。于虎贲、虎牙两位郎将,及杜如晦等人来说,却是个候等多时,惊心动魄的日子。天尚未透亮,穆清便再不能睡,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端了昏暗的夜灯,照着凝视了一会儿他的睡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他睡梦中微微拧着的眉头,手已抬起,却怕惊醒了他,终又放下。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打开屋门,往后院去替他准备早膳。因隔夜已吩咐下厨娘,小心照看炉火,故此时后厨中已有火光跃动。穆清推门入内,阿柳已在厨中忙碌,看她深陷的眼眶,想来昨晚也是不得眠的。自那日定下诸事,阿达执意要跟随杜如晦同去,穆清亦有此意,故未多加推辞,只是心内觉着有些对不住阿柳。阿柳见她进来,忙问,“面团已醒发过,可要亲手制汤饼”穆清点点头,往手肘上撸撩起袖管,走向方桌。方桌后头的炉灶上不知炖煮着甚么汤头,肉腥气浓重。她指着那口锅釜问厨娘,“里头炖的是甚么一股子膻腥味。”“羊骨。”阿柳接过话,“并无膻腥啊,飞过一遍水,炖得汤头跟清水似的,怎会有气味。”话音刚落,穆清却已忍耐不住,转身背过方桌,捂着口鼻干呕了一阵。阿柳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倒来一碗清水。这感觉似曾相识,穆清心下掠过一阵怀疑,前几日的情形一一从脑中快速走过,愈想愈疑,却不敢确认,只怕突如其来的欢喜瞬间成空。阿柳歪头注视着她的脸色,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睁大眼睛,震惊,关切,惊喜的神情一齐撞在脸上,一面手足无措地放下手中端着的盛着清水的碗,两只手抬起又放下,又再抬起,不知究竟该往哪里放,口中结结楞楞地说:“快,快些,把脉瞧瞧,不是也懂得医理的么,快瞧瞧。”穆清垂头犹豫不定,语无伦次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快些啊,犹豫甚么。还是我去找个医士来看过”阿柳又催促了一遍。穆清一副终于下了决心的模样,回身在方桌边坐下,左手手指扣搭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闭目细密地诊听了一会子,倏地睁开双眼,面上是满满的遮掩不住的欢欣,口中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眼里亮闪闪的喜悦同泪光交织在一处,终是掉落下一滴泪来。阿柳激动得原地碎步小跑了几步,“快去说予阿郎知道,不定要喜成甚么样呢。”“阿柳。”穆清忽然伸手拉住她,又向炉灶边笑眯眯的厨娘投去一眼,“谁也不能说开去,免教他分了心。待今日之事大定,我自会同他说。”、第一百四十章 揭竿而起十九穆清回到内室时,天光已大亮。她在屋前的石阶上呆站了一会儿,晨风还算清凉,晴空仍旧无云,开城门的鼓声闷沉地响起,一下下地直击心坎,似乎要将整座晋阳城震醒一般。杜如晦自屋内出来,见她正立于石阶上出神,暗度着她大约是悬吊着心,遂有意松快了口吻道:“怎在这儿立着”她回头浅笑,“进去罢,我替你束发。”穆清先进了屋,吹熄了屋里的灯,将帷幔高高悬挂起,打开内室三面窗棱,好让清爽的晨风吹灌进屋内,再将他按坐下,不紧不慢地梳理起他的头发。片刻功夫,发已束起。她翘起指尖,将束发时落在他米白色单袍上的掉发一根根地捻起,又再仔细掸拂过。恰阿柳提着食盒迈进屋子,她却是个实诚人,脸上的喜色并不能全然遮掩起,笑眯眯地低头移开食盒盖子,将备好的早膳端递出来。杜如晦觉着她有些异样,因心头有大事压着,倒也未多问。用罢早膳,阿达牵着两匹马至院门口候着,杜如晦尚在屋内,穆清走下石阶,迎向阿达,“这一遭又少不得要辛苦你了。”她回头向从屋内走出,穿过院子而来的杜如晦瞧了一眼,“好生看顾着他,切莫离他左右。”阿达憨直点头一笑,“娘子放心。”“放心甚么”杜如晦微笑着走到她身边,随口接着问了一句,却并不要她答,探身拢了拢她的肩膀,正肃起面色。“在家中呆着,不论外头甚么动静,莫出去逛,更莫往晋祠去,等着我回来。倘若,倘若明日此时我尚未回,亦无消息传回。你便去寻贺遂兆。他会安排下车马送你们回余杭”“胡说甚么。”穆清伸手掩住他的口,“我哪儿也不去,便只在此候着你回来。”杜如晦轻拿开她的手。略点了点头,扯动了一下唇角,勉强算一笑,心口不禁为那酸胀感淹没。再不说一字,转身接过阿达手中的缰绳。便跨出大门。“万要小心。”穆清又追出两步,迟疑了一息道:“有桩事儿,待你归来时再告予你知道。”她也不知道杜如晦究竟有无听到后头那一句,他径直翻身上马。抖开缰绳,一溜跑出老远,再无回头。晋祠座于晋阳城西南。倚靠着悬瓮山,绵绵汾水的一支流入祠内。散成数道泉渠石塘,香烟袅袅从不断绝。连月来的干旱于晋祠内的水流竟无多大影响,一眼井泉仍突突地往外冒水,泉眼较之往日大约是低矮细小了些。代代流传晋祠所在为龙口处,便是外头旱得地裂土散,此处龙涎不断,王气汇聚。杜如晦转过那一眼井泉,心中将“王气汇聚”又默念了一遍,暗说,但愿果真如此。说着他抬头向两边矗立的观楼扫了几眼,楼内黑沉幽寂,除了几声忽起的尖锐鸟鸣,再无旁的声响。祈雨典仪便将在这称作永不枯绝的井泉前举行。典仪台置于正中空地,香烛案台齐备,两侧已按官阶高低,依次置放好了高椅。待他将这一片完整地转走过,时辰刚刚好,典仪的鼓声在大门外隆隆响起,大门洞开,唐国公行在头里,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王威与高君雅,二人皆低头紧随,不交一语,便是连目光都刻意避开去。再往后便是太原郡诸官。杜如晦朝王、高二人掠去一眼,心内冷冰冰地哼笑了数声,退身立于典仪台一侧,靠近观楼的一株不起眼的柏树下。跟着来瞧热闹的民众,被随行的兵卒拦在门外,不敢往头里挤。待前面大小官员尽数入了祠内,按次落座,兵卒方开了个小口,三两个地往里头放人,典仪台前再围起一圈兵卒,使得民众只在圈外围观,不得再往里挤。有些好事的,为瞧得尽兴些,竟攀爬上了墙头树梢,探身向内俯瞰。不多时,几名巫女天师威严庄重地自井泉后头转出来,于典仪台前站了列,一名年过半百的天师在前,四名身着类似鳞甲片状裙衫的巫女,分两列垂手在他身后站定。天师手中捧着一只精巧的镶金乌木盒子,恭恭敬敬地置于典仪台上,风伯雨师的牌令之前。众人候等了片刻,忽闻天师高呼,“辰巳交接,吉时至。”金鼓铙钹立时齐鸣,铿铿锵锵之声伴着民众欢腾,直灌入耳。那天师兀自舞了一回,躬身将典仪台上的乌木盒子打开,盒子内赫然一只红眼的大蜥蜴,四足被红线捆绑,动弹不得,只嘶嘶地吐着红信,滴溜溜地四处转着眼睛。鼓乐顿换了一个调,四名年轻的巫女纷纷起舞,绕着大蜥蜴踏歌而行,围观民众皆消声沉寂下来,便听得巫女清音高亮,娓娓唱道:“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反反复复地数遍,人群中开始有人低声跟着唱和,顷刻间,和声渐次响起,越来越高亢,当下众人齐声同唱,蔚为壮观。约莫小半个时辰,巫女收了舞步,悄然回到天师身后站立。天师执起一段青竹竿,口中低沉吟唱,念念叨叨,却不知在念些甚么。杜如晦毫不起眼地站在柏树阴影下,却无心去看那祈雨典仪,时不时扫视高椅上的大小太原郡官员,细观他们身边及身后的动静。王威与高君雅二人多少已泛出些不耐之色,亦无心于这祈雨典仪,一会儿窥视李公神情,一会儿拿眼往围观人群里头瞄。从杜如晦所站之处望去,两人形景尽收眼底。天师终于叨念完冗长的祝词,巫女燃起一把檀木线香,两人一组,走下典仪台,一一分发予两侧端坐的官员。随着天师的一声“起”。以唐国公为首的官员俱高举起线香,恭肃三拜。巫女又下典仪台,收走他们手中的线香,插入大蜥蜴前的鼎炉之中。典仪台上已然摆放了一溜的杯盏,天师亲自抱着酒坛,边走边倾倒,满斟上烈酒。撤开酒坛后手指青竹枝。在每个酒盏中轻轻一点。滴撒稍许酒液在大蜥蜴额头,随后置酒盏于木盘上,仍旧由巫女们捧了下典仪台分发予众人。王威接过巫女手中的酒盏。目光却向高君雅瞟去,但见高君雅稳了稳手中的酒盏,细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台上的天师双手执起一只较大的酒盏,在半空中晃过一圈。翻手将酒倒洒于地面,清冽的酒液霎时渗入泥土中不见踪迹。只留下淡淡的一滩湿渍。台下众官皆效仿着他的样子,洒酒于地下。他们脚下的并非泥土,却是打磨光洁的巨石铺的地,酒液洒于地下。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晶亮的光泽。杜如晦半侧过身子,咬起牙关,两腮筋肌抽动了几下。眉头低低向下压去,一手紧握了拳头。一手探向腰间的悬挂的长刀。倘若贺遂兆的消息不错,便就在此刻了。突然之间,前头传来清脆的“啪啪”两声,王威与高君雅先后将手中的酒盏猛力砸向石铺的地面,酒盏落地粉碎,细琐的残片触地向四周开花似的散弹开去。二人身边的文武官员俱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惊疑地看向这二人。几乎是在退后的脚步落下的瞬间,围聚的人群中,墙头树冠之上,飞速掠起数十道身影,只作寻常百姓打扮,几近同时,这些身影不知打哪儿抽出一柄柄冷光闪闪的长刀。百姓中发出阵阵尖利惊恐的叫喊,另有些爬在墙头树冠上的人,有些冷不防受了惊惧,扑落落地从上头摔跌下来,又因围观民众极多,跌落地下的人来不及站起身,立即便教惊慌失措,没头没脑胡塞乱挤的人踩踏于脚下,一时惊叫高喊的声浪没过了一切。这些身影撇开众人不理,直直地朝典仪台侧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