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兵部、吏部皆以他为首,便是户部因调改租调徭役之事,亦是要打量着他的意思行事。自此杜如晦便成了朝中一等一的权臣。随之穆清便再无清宁之日。偏杜如晦上任后恨不能一人分三人使,府中是再见不着他人影,穆清只得打起精神每日妆饰妥帖,拿捏着面上笑容的分寸,出面应酬各路人等。更有府中那六名宫人,到底是圣上与皇后亲赐,这样的场面也少不得要她们露出面来见一见贵客,以免落下些口舌。以杜如晦今日光环笼罩的情势来看,口舌之祸最是骇人。自上元至三月三,她几乎日日应接着上门道贺的官眷贵妇,到了三月三这一日,头痛已极,实是不想再动一动。阿柳只得一壁替她梳着发髻,一壁劝慰,“找个借口都推脱了,好歹清净两日罢,便推说身子不适,如何”“快别往外提抱恙的话,介时一拨一拨探病的,挡都不知该如何挡。”穆清扶额摇了摇头,连叹息的气力都提不上来。“禀娘子,高密长公主临府了。”春寒未消,杜齐额头上的汗珠子仿若是在夏季,顾不上抹一把,慌急地进来回禀。穆清的心沉得不能更深,身子却猛地向上直起,“可举了卤薄仪仗”“倒不曾见,只两驾桐木马车,并四名侍卫。才刚入的永兴坊门。”穆清慢慢坐回原处,心头略松缓了些,只是还未及吩咐甚么话。那边又有小厮在门外禀道:“宫中来了送上巳节赏赐的内监,已将入坊,还请娘子尽快备案领赏。”穆清脑中一阵眩晕,究竟是甚么日子,又是长公主造访又是赏赐的,这是嫌她日子过得还不够糟乱的么同时要接两位的驾,她倒是真心巴望此时卧病在床起不得身。“上巳节恩赏么要来探一探那几个宫婢的情形才是正经罢”她喃喃道。先进来通传的杜齐乍一听见“上巳节”三个字。倏地想起了甚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说着忙又向穆清道:“一清早阿郎的吩咐,我我却是耽误了告知娘子。早起临出门娘子未起。阿郎不教吵醒娘子,又说今日是娘子的生辰,命厨下备了水引,大约娘子已用了。”穆清这才想起今日早膳时。有婢子端来并非日常所食的米粥或汤饼,却是一碗比汤饼细长的水引。原来竟是将自己的生辰混忘了,一时苦笑笑道:“莫说你忙得不记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倒将这事儿给忘了。”杜齐与阿柳一同笑起来。阿柳笑道:“七娘真真是不该,阿郎连日连夜地劳忙怎不曾忘记”“阿郎还说,今日午后散了值。便径直往东市康三郎那处去,请娘子申时前去康家的酒肆相见。”杜齐禀完。匆匆一拱手,先行出去料理接驾高密长公主的一干琐碎。穆清这边也赶忙妆扮,她向跟前的妆镜内扫量了自己一眼,白绫襦裙,米黄色的小袄还是半旧的,半斜的单螺髻边仅簪了日常带着的小金簪,另压了几颗金花钉,再无妆饰。瞧着也不成个样子,遂又挑了一领银红满地卷草纹的软绸帔帛缠搭在腕肘上。才刚打扮停当,一个娇软怯懦的声音迟疑着道:“娘子倘或一时应付不过来,不妨使丹娘试试,虽不能应付周全,到底在宫中也白受过几年的规矩教养,略伺候些茶水浆酪尚且使得。”穆清挑了挑眉毛,转脸却见门边半露着脸,垂眸肃立着的正是丹娘。果然未曾死心。穆清暗自转了转心念,既是主动请缨,便怨不着她甚么。随即她和煦地笑起来,招手唤丹娘入内,“这便太好了。正愁着无法分身,既丹娘妹妹肯帮我一帮,那是再好不过。妹妹承过宫中的教导,原比我还知礼周全些,少不得要劳动妹妹替我先接了高密长公主的驾,待我领受了皇后的恩赏即刻便来向长公主请好。可使得”丹娘端庄微笑的脸突然垮了垮,愣了一息,略有犹豫地应道:“丹娘自当尽力替娘子分忧。”面容上的不情愿连阿柳都能瞧出来。待她走出正屋,阿柳瞥着她往前院款款走去的背影狐疑道:“既是她自个儿提的,如何又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她原料想着宫中来赏的名头虽大些,但左右来的是位内监,比不得高密长公主亲临,我若忙得一时无法分身,由她这御赐的侍妾来接应也不算太过失礼,故是十拿九稳的要去内监跟前露脸的,好教内监回宫去禀告皇后,她已接了我一半儿的家事”穆清站起身,掸平襦裙上的褶皱纹路,面上淡淡一笑,“高密长公主原是配了长孙家的,与皇后这一支向来不睦,后驸马过世,再嫁段家,惹得皇后兄妹越发不悦。而丹娘出自皇后训导,我又如此器重,旁人自当她是皇后心腹。想来,丹娘与长公主这一见,必是艰辛,她自己也能预见,故心中不快也是有的。”丹娘与高密长公主这一晤,半分不出穆清所料。待穆清谢领了赏赐,携着阿柳匆匆赶至会女眷的偏厅时,但见高密长公主满脸的不屑与冷淡,从旁而立的丹娘形容僵硬,进退不是,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眸中半含了水光,细看过去,眼眶下微微泛红,好不可怜。“七娘如今怎就这般糊涂了。”高密长公主因知晓穆清昔年的那些事迹行状,甚是折服,平素与穆清往来略多几回,又是个直肠子,便只管将她视作亲近的。此时见穆清前来,她皱着眉头,从座中迎立起迈步上前。路过丹娘身侧,却只当她不存在一般。穆清忙迎上前行礼,“长公主恕罪,七娘怠慢了,实在是”“我知晓你如今受你夫婿带累,忙得错不开身,谁怨你这个了。可你到底也该放个正经的管事娘子在身边照应着。再不济我打发了人来帮衬你。却不该使那些个婢不婢,妾不妾的妖媚之物出来待客,没的辱没了自家门风。我们这些知道的。只当你忙不转身子又弱,不能面面都顾及到,外头那些不知道的,浑说起来。白白辱没了杜尚书的清誉。”高密长公主犹如年节中燃的柏叶一般,噼噼啪啪地直抒了一通。一眼不瞧那边憋红了脸,泪眼欲滴的丹娘。穆清笑着让了座,扫了一眼案席,浆酪糕点。应季果子,熏香净盆,俱妥妥帖帖。无一纰漏,这位长公主大约从礼数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仍有这许多的怨气话,可见命丹娘暂先代她接迎,这主意果然不错。这高丹娘,玲珑剔透不缺,心眼亦是不少,段位却还差些。“长公主这是怨七娘轻慢,七娘愧得紧,这便以浆酪代酒,先敬一敬长公主,赔个不是。”穆清顺手执起案上的越瓷盏,笑吟吟地递到高密长公主跟前。“你怎么也学起那些男人们应酬间的浑话来。”高密长公主斜睨了她一眼,扑哧一笑。眼见着长公主佯嗔含笑地接过杯盏,穆清心知她并不真心恼,不过是不待见长孙皇后送来的心腹宫人罢了。再瞥一眼高丹娘,端着手低眉顺眼地同婢子们一处站着,进退不是,那神情好似不小心嚼到了自己的舌头,憋得泪眼通红,也决计不敢囔出半声痛来。高密长公主抿了一口浆酪,二人也不客套互让,各自坐了说话。长公主将掖过唇角的绢帕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也亏得是浆酪我才饮呢,你若真拿了酒来敬我,我却是不吃的。”穆清“咦”了一声,将惊异的神情做到位。非是她不诚心待人,只因过往吃过的那些个亏,使得她一再告诫自己,待任一位皇家人皆要敬而远之方得长久太平。“你是知晓的,我自幼无母,全托赖太穆皇后慈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与她所出的嫡子嫡女也是一样的对待,故我自小到如今皆过得比那些庶出的郡王公主好些。”高密长公主收了脸上的笑,越说越戚戚然起来,“太穆皇后在时信奉释教,早几年我便想着要替她寻座寺庙来长久供奉,好尽一尽孝,可惜缘分一直未到。前不久正得了机缘,东市南面宣平坊中,净慈尼寺的老尼师圆寂,一时竟无人能担住持之任,有意依托高门。也不知谁多言了一句,她们知晓我的宏愿,托人来递了话,愿依托皇家。”穆清忙欠身道:“这便该好好贺一贺长公主,多年夙愿,终能得偿所愿了。也好教天下为人子女的瞧一瞧皇家的表率,正是再好不过的了,圣上可是允了”“自然允了。”高密长公主的眉眼又高高飞扬,“圣人还怨着自己未能早想到,眼下拨了钱帛徭役,要修葺那净慈尼寺,延请新任的尼师升座,着我督办了此事。我正是为这事赶着来请你。寺中藏经原是不短的,只如今还缺几部手抄的经籍,好制成经幡,开寺那日好用得上。我私想着,既是供奉太穆皇后,须得咱们女子手抄了方才合用,算来算去,素日相近的官眷中,也只你学问最好,故来要劳动你一番,可使得”“长公主未免小看七娘了,何必说甚么劳动,这原是七娘的荣光。”穆清拱手笑道,心却说,既这般说了,难不成还能推脱高密长公主笑意更是欢实,说来她身为圣人的阿姊,荣耀显赫,可权臣的家眷却也不是说请便随意能请的,这一番说动了杜如晦的内眷来帮衬她,传扬出去,也着实令她此举锦上添花。“抄经一事,甚是讲究,须得沐浴斋戒,净手焚香,在净慈寺中住上几日,潜心抄誊。少不得要接了七娘去寺院中住个十日,不知杜尚书可舍得否”高密长公主面上起了促狭,话音刚落,自己倒先掩口笑起来。要在寺院中住十日穆清心头一动,这倒也好,这些日子来,访客络绎,杜家来投的族人亦是不断,确是扰得她心浮气躁,能躲几日清静也是好的。她的目光往一旁立着的高丹娘身上一扫,只是她若不在府中镇着,还不知那几个要翻出甚么浪来。突然,她心头有个不成形的念头匆匆掠过,连日无暇处置扫除这些埋在身侧的隐患,暂且只能走一步瞧一步,既已走到眼下这一步,或许,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第二百二十三章 茫茫大梦七穆清送走了遂心如意的高密长公主,已近日中。见丹娘仍在偏厅内,不免拉过她的手温言安慰一番:“切莫往心里去,你原就在宫中,自然也知道长公主们的做派。不必说你我,便是皇后,亦是不会同她们较真。”丹娘屈了屈膝,嗫嚅道:“婢子省得。”穆清不觉微挑了挑眉,偷偷在心底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一个小娘子,平白被人当枪使了,终究没甚意思,若肯就此撂手不与她为难,便罢了。想到此,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可想要回家”丹娘睁大眼睛,忙不迭地摇头,“丹娘的家不就在此么自出宫那一刻起,为奴为婢也是要在杜府落根的。”穆清拂去心头的那一点怜悯,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难为你了。”言罢遣了她下去歇着。阿柳抬头望望天,默算了算时辰,“大约已是午时了,七娘是要去东市用午膳,还是在家中”阿柳连问了两遍,却未得穆清的应答,却见她脚下步子仍旧走着,目光落在远远的某处,阿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游廊上提着竹篮走来的正是陆阿原。“这真真是各路神仙都有了。前一阵七娘病着,她屡次求见不得,干脆便隐了形,前两日还推说身上不好不愿出来,今日怎就好了”阿柳撇了一眼,口气尖利不留情面。“只依你看,阿原比之丹娘如何”穆清侧头低声问道。阿柳想了片时,眼看陆阿原将到近前,才迟疑着回道:“丹娘瞧着柔弱,又是那样的好容色。多少惹人怜些。这阿原眉目精明,暗怀心事,也不知她心里打的甚么主意。自是丹娘更容易摆布。”穆清轻轻哼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转眼陆阿原含笑走到了她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她臂弯间挎着的竹篮里散发着淡淡的奇异香气,却因盖着布帛,看不见里头装着甚么。穆清深吸了口气。脸色微微一变。陆阿原仿若不曾注意到。笑嘻嘻地道:“听闻今日是夫人生辰,夫人郡望余杭,阿原好事。采撷了一筐芥菜花,依着江南风俗,煮了一篮子芥菜花,还请夫人尝尝做得可还有几分江南风味。”阿柳目光警惕地在她身上扫了两圈。她却毫不在意,满脸的笑容。笑得极为诚挚。三人一同慢慢向内院正房走去,穆清手中捏着一枚鸡蛋,凑到鼻尖下嗅了嗅,“果然有江南的气息。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受了夸,却不见阿原高兴,脸上的笑意反倒慢慢褪了去。走了好几步,方才黯然叹息。“夫人可想过再回江南去看看”穆清一怔,顺着她的话应道:“日后有了闲暇时光,自是想回去一遭的。”“阿原每年生辰时也极想家,也不知此生还有无机缘再回去”说着她垂下眼眸,默默走路,再不出声。穆清走在稍前的位置,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不由扭头去看她。阿原突然抬起头,好似鼓足了勇气,直直地望向穆清的眼睛,不闪不避,眼神中的坚定祈望教穆清吃了一惊,她分明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再回想年前病中,阿柳说她曾几次三番求着要来服侍,穆清豁然明了,她定是有紧要话,寻着一切机会要当面同自己讲上一讲。待进了正房,阿原放下手中的篮子,又端端正正地行礼,重说了一番生辰的贺词。穆清指了指她身边的篮子,吩咐阿柳:“这芥菜花鸡蛋原是要众人分食才于寿星有益的,你便匀出大半,去各院分了,再留几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