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地去上厕所。厕所灯亮着,门开着,有轻微的水声。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一双穿着蓝色塑料拖鞋的脚,陈岩猛地清醒了,悄无声息地回了房。等了好久,才又去厕所。陈岩的母亲是医院里的一名护工,父亲生前是一名泥瓦匠。从她记事开始,家里就一直不富裕,父母忙着生计,无人管教她。16岁那年,父亲因尿毒症去世,家中的穷困潦倒更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她们母女所拥有的只剩这一间老房子和一堆为父亲治病留下的债务。那时母亲常跟来访的亲戚朋友哭诉:“早知道人留不住,就不给他治了。”不是靠着学校的助学贷款,陈岩可能连学都没法完整上完。没过两年,陈岩始终未婚的小舅舅终于找到了对象。外公外婆欢欢喜喜地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了这个小儿子结婚,开始过来和女儿一起住。虽然住得挤了一些,但有了老人退休金的帮衬,她们母女的生活压力小了很多。加上陈岩听话懂事,学习优异,这个家渐渐开始运转正常。上了大学后她就没有要过家里一分钱,所有生活费全部自理。毕业后顺利考入电视台,有了一份体面稳定的职业。这几年,家里的债务也总算还完了。可能因为出生即为谷底,陈岩觉得她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向上攀爬的过程。不是不苦,不是不累,只是再苦再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并非毫无希望。多年的孤军奋战渐渐养成了她孤冷淡漠的个性。曾经一度,她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与亲人之间也鲜少温馨。她幼年时未曾被爱包裹过,上学时,他人小小的亲昵动作,都会令她隐隐不自在。直到工作后,她的人生像是重新开始了,视野打开了很多,人更加光鲜自信,为人处世态度上,也稍有改变,添了些许圆融,不再那样生硬。但在心底最深处,始终有一条冰凉的河流,将她无声牵引着,让她不在这个欲望的森林中迷失。不能迷失,因为身后没有退路。冯贝贝在3天后为陈岩带来了好消息。合作谈成了。她发给了陈岩一个号码,让她直接联系,为一家新开盘的房地产公司拍宣传片。冯贝贝没有避讳,那就是她男友周思鸿自己家的公司。那晚冯贝贝和周思鸿随口一提,他直接答应了。名扬的总公司在上海,这边新开的盘由刚刚从国外镀金回来的周思鸿练手。总公司即将35周年庆,届时他们作为主会场,要办一场晚会,正好可以用宣传片开场。夏秋交替,城市似是开始进入长长的雨季。这天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飘小雨,下午雨势渐大,不时还伴着响雷。名扬公司的人通知陈岩过去聊合作细节。陈岩刚从外面采访回来,立即打车赶过去。办公室就在售楼处二楼。就一个下车的瞬间,陈岩的裙子湿了一大片。和她碰头的人名叫张永生,是个负责企宣的小领导,身材微胖,笑容圆滑。他态度十分友好,整个商谈过程可谓一拍即合。“陈记者,片子你只管放手去,有什么需要就开口,我们提供帮助。”“谢谢张主任。”张永生笑着摆摆手,“明天就把合同带过来,早点签约早点动手。”陈岩点点头:“好。”“陈记者怎么来的,”他朝外看看雨,开始掏手机,“我来找辆车送你一下。”“不用客气”话刚说完,窗外一声惊雷,哗啦啦的雨劈天盖地下来。陈岩没再推辞了。这里本来就偏,加上这么大的雨,打不到车了。张永生找的司机似乎不在,他挂了电话对陈岩说,“稍微等一下。”陈岩并不着急,喝了口茶,望向窗外雷雨。过了会儿终于联系好了车,他们一起下楼。楼下就是售楼大厅。落地窗边放着几张玻璃圆桌和藤椅,一个男人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看见他们站了起来。“小孙,这个是电视台的陈记者,麻烦你送她一下,老张今天不在,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了。”张永生话说得很客气。孙鹏看看他,又看了眼陈岩,“没事。”陈岩和张永生道别,跟着孙鹏上车。车就停在门口几步远,还是那辆黑色的路虎。他没打伞,直接在大雨里走了过去。陈岩收了伞上车,把湿淋淋的雨伞放在脚边。“去哪里”他问。陈岩看见他身上的t恤已经湿地差不多了,黑而短的头发在额前黏在一起,他抬手擦了下脸上的水,顺带捋到头发,额前的一小簇头发向上翘起来。“电视台。”孙鹏看她一眼,出发了。雨倾盆而下,天上雷鸣电闪,行人都到路边避雨了,白花花的马路上只剩车辆。大雨声里夹杂着焦躁的喇叭声。安静的车内,孙鹏手机忽然响起来。那铃声不是任何歌曲,而是最古老的那种电话的铃铃声,单调而急促。陈岩看向他。他在红灯的时候接起来,陈岩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了窗外。窗上没有雨点,只有水幕自上而下层层覆盖,潺潺流淌。她从没有听别人讲电话的习惯,即便有时不得不听到,她也会做出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的姿态。挂了电话后孙鹏看了看她。陈岩没有在意,过了会儿,他又看了看她。陈岩听见刚刚电话里的声音很急促,也看出来他有话要说,主动问,“怎么了”他看着路,握着方向盘的小臂肌肉绷着,“你急不急着回去我现在有件急事”“你不是要把我在半路放下吧”“不是,你要是不急的话,我先办个事,等下再送你。”陈岩看着他确实很急的样子,想了下,“好。”车子很快变了方向,在雨幕中快速穿梭。近20分钟后,雨势又小下来,车开进了一片老小区。陈岩坐在车上,看着孙鹏跑进了对面的楼栋。她在包里拿出一本书,打发时间。10分钟后,陈岩往窗外看了看。20分钟后,陈岩在车上伸了伸腿脚,变了下坐姿。30分钟后,雨已经停了,乌云消散,路边树木更加青绿明亮。陈岩心中彻底不耐,有了一点怒意。硬生生等别人30分钟,于她而言,这样的经历少到可数。陈岩一开始还在想,那天晚上他等我在车里睡醒也等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真的是耐心全无了。她拔掉钥匙,拎着包下车,朝那个楼栋走去。未走近,楼里传出了一阵发了疯般的叫喊。陈岩顿住了步子。楼梯口,几个老人正穿着短裤背心,聚在一起闲聊。“又发疯,在家撞墙。”“怎么的好,早晚出事情。”“就是啊,弄个神经病在这里,我家宝宝在家睡觉睡得好好的,被吓死了。”陈岩走进来,老人们目光疑惑地看了看她,沉默了下,又继续说。她从灰暗的楼梯口拐进去,空气里有一股陈旧气味。她循着那怪声上了二楼。二楼共有两户人家,西面一户的门敞开着,虚掩着一扇没上锁的纱门。从门外的角度看进去,小客厅里有一张折叠桌和两张板凳,冰箱旁边还有一个褐色的橱柜。桌上有两叠油腻的剩菜,地上有一些破碗的碎片。客厅没有窗户没有光,黑暗暗的。房间在里面,看不见。成年人怪异的哭叫声一阵阵传出来,令人心颤。陈岩在门前停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作者有话要说:、楼栋她有一种莫名的肯定感觉,他就在里面。走进门,慢慢走过狭窄的玄关、客厅,陈岩站在了房间门口。眼前的画面,奇怪而沉郁。孙鹏低着头坐在床沿,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正在哭。房间直接通着阳台,但阳台的木门是关着的,只有门边一扇窗透着幽光。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片低沉压抑的昏暗中。十几个平米的房间,墙上挂着电视,一个大衣柜,两张小床。一张床上有几件凌乱的衣物,裹着被子。床中间用钢丝穿着一块布帘。布帘本身可能是蓝色的,但被久积的灰尘蒙住了,肉眼看已经是灰色。中间还有一个床头柜,柜子上放着台灯和瓶瓶罐罐似的杂物。察觉到一丝异样,孙鹏抬起头。看见陈岩站在门口,他整个人一定,但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反应。他慢慢站起来,神情冷漠地看着她。他不满她的不请自入,但似乎又没什么力气多去追究。旁边的男人看见他站起来,哭得更加嘶声力竭,抓住他的手臂。那种成年人拼了命似的哭喊,令陈岩本能地拧了下眉。“他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陈岩望着床上的男人。孙鹏摇头,“他没事,不好意思,耽误你太久了。”陈岩走近,虽然着装不同,但是她很快反映过来,这个正在哭的男人这就是那天公园里看书的男人。忽然之间,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确定不要送医院吗我看他哭得有点厉害,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让他缓一下就好。你要是不急就再等我一下,急的话我给你钱打车吧。”孙鹏在裤子口袋里掏钱。“我不急。”陈岩淡淡说,“我去车上等,你把他弄好了。”她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回到车上,陈岩在包里重新翻出书。一个个娟秀的字,进不去脑子里了。合上书,窗外,雨后的天空泛出青绿色,风在静静浮动树梢。又过了半个小时孙鹏才出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走出幽暗低矮的楼梯洞,沉沉暮色下,停在门口的老树边,点了根烟。他穿着深灰色的t恤和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裤,漆黑的短发把硬朗的面孔衬得很白净。他偏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脸上冰冰冷冷,没什么表情,眉宇间有一层淡淡的郁色。这个安静的画面里,楼、树、人,一切看上去都老旧而沉重。男人高大健硕,肩膀宽阔,微微驼着背,有一种独特的、颓废而蓬勃的力量感。想起那天晚上,她睡着了,他在车外抽烟,转过头来,也是这么一副冰凉凉、无所谓的表情。不在车里抽烟应该是他的习惯。烟抽的差不多了,孙鹏转头往车的方向看了一眼。车窗内,陈岩明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窥视,心却还是莫名跳动了一下,像被抓了个正着。他快步走来。人入座后,车内的空间充实了很多。陈岩闻到一股烟味,余光看见他结实有力地手扭动钥匙、挂档。“让你等太久了,不好意思。”“没事。我正好没什么事,看看书。”他朝她包上的书看了眼。“他怎么样了”陈岩问。他沉默了下,“没事,睡着了。”“是自闭症”孙鹏这时候才看她一眼,“你懂这个”“工作里接触过一点。”又默了一下,孙鹏语气平缓地说,“邻居打电话给我说他在家用头撞墙,我回来以后他不撞了,就是闹着不给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撞墙了,可能被下午得雷吓到了,睡一觉就好了。”“他是你的亲戚”“我哥。”流动的树影透过窗户,无声地落在他刚毅的脸上。陈岩点点头,他们陷入了各自的沉默。到了电视台后陈岩下车。孙鹏在出发前看了下手机,没人给他打电话。他想了想,打算把车送回周思鸿住处。正准备发动,有人敲副驾的车窗,他茫然转过头。贴了灰色玻璃纸的窗外,是陈岩秀净的脸。他微微诧异,降下窗。她伸手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探身接过。她半弯着腰,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这是我名片。民政局那边近期正好成立了一个针对自闭症患者的公益团队,每周都有活动。现在刚刚开始,你可以带你哥去看看,兴许对他有帮助。我可以帮你联系。”孙鹏手里拿着她的名片,看着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干涩地说了句谢谢。“你叫什么”“孙鹏。”“是子小孙,大鹏展翅的鹏”“嗯。”“你等下打我的电话,响一声挂掉,我存一下你的号码。”她停了下,“本周六就有活动,要提前预约的。”“我知道了,谢谢你。”陈岩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