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蕴觉得刺眼头昏。亭子后头有一座假山,往日她也走过一两回,今天却想去那假山后面躲一躲躲刺目的日光,抑或是躲这几日来扎堆的烦心事。她在假山后面刚倚坐下没多久,忽然听到背后似乎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脊背微僵,陡然顿住:这样熟悉的脚步声,俨然是邱霖江的果不其然,就在如蕴寻思着到底是否要站起身的时候,另一道轻巧的脚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话也应证了如蕴的猜测。“二哥,这几日想要寻着你同你说句话,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呀”似她的母亲那样,说话时略微拖着尾音,这可不正是邱怜绮。款步走进凉亭,邱怜绮笑得娇俏:“二哥,说起来,怜绮可还得好好多谢你。”实在烦躁得紧,邱霖江在百货公司甚至连巡视各家铺位的心思都全无,回到家他刚刚步入院子,不想邱怜绮竟就跟着来了。他眉头拧起,无半点好气道:“多谢我所为何事”“二哥就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邱怜绮捂嘴咯咯直笑,身子微倾向他,“当初那件事,怕是少不得二哥的推波助澜吧”静默了片刻,邱霖江才道:“怜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邱怜绮嘟嘴佯装撒娇:“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二哥,那晚因着大家都喝得极醉,甚至连两个司机都酒酣,所以住外头酒店是临了方决定的。沈清赐有心事独酌而醉便罢了,怎的他就这么准入了我的房间”她眼底隐约浮起奇异的神采,“二哥,我晓得是你。原先我还在寻思你为何这般做,现在我算是瞧明白了。一石二鸟,二哥果真好打算。”蹲在假山之后的如蕴已是刹那一颤,若不是及时捂住了嘴,她就要惊呼出声了。咬紧双唇,如蕴死死地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将背后凉亭里的声音听得更真切一般。又是许久的静默。就在如蕴快要止不住地颤抖时,她终于听到他开口。沉着脸,邱霖江目光凌厉地掠过邱怜绮,启唇格外冷然道:“你若这般想,那便是这样罢。”你若这般想,那便是这样罢。他没有否认他居然不仅不曾否认,甚至还带着隐隐的默认假山后头,如蕴终于毫无意识地发起抖来。分明就在一刻钟之前她还觉得天气热得发闷,但现在,她只觉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刹那间天寒地冻,从皮肤冰封进骨子里,直至冻彻五脏六腑。作者有话要说:、十二 骤雨打新荷再也忍不住,她霍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后面绕出来。当如蕴突然出现在凉亭前时,亭子里的兄妹二人都怔住了。邱怜绮先回过神,她自然是顶快活的,一瞬间喜色飞上眼角眉梢,笑得比之前都要灿烂得太多:“哎哟,二嫂怎的也在小妹我正在多谢二哥呢,若不是他,我怎会终于得偿心愿呢”邱霖江的双眼已经微红,那表情仿佛要吃了她一般。见状,邱怜绮纵使心里再快活也赶忙说道:“瞧瞧我,怎么一点眼力见识都没有,居然杵在这里好了好了,不碍着你们两个说体己话儿,我这就走了”话音方落,她已然快步走开。边走,双肩边不停地抖动。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如蕴和邱霖江。她立于凉亭之外,浑身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而他坐在亭子里头,双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如蕴扬起脸,注视着仍坐在亭子里的邱霖江。他的浓密大背头,他的宽阔额头,他的剑眉挺鼻,他的薄唇,以及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却又目光灼灼的眼。他脸部的线条总是拉得很紧,一如此刻。只是在此之前,她都觉得他的脸透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温柔与暖心。而现在,她只觉得他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薄冰,森冷地散发着令她冻心的寒意。她忽然疑惑了,曾经对他的信赖与敬仰轰然倒塌。脑子里仿佛有一排针,一遍又一遍细密地扎着她的太阳穴,叫她不得安宁。“方才,怜绮说的那些是真的么”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好似都已经虚无,远去了天涯之边,“真的么”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攫住她的那双眼也一瞬不瞬。他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却拼命地强忍着不泄出。除却不可抑制的怒气,他的眼底竟慢慢地又生出悲怆的神色,仿佛带着惊痛的绝望一般。他不动,她动。如蕴慢慢地从台阶下走上来,走进凉亭里头,每一步都好似踏在虚软的棉花上。她觉得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仿佛整个人已然飘在了半空,她听到自己问他,吐字极轻:“霖江,你说话,你说话啊告诉我怜绮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你设计了清赐表哥,是不是”他仍旧缄默不语,然而面上的神色去愈发怫然,也愈发如同一只快到失控边缘的困兽。她摇他的肩,以为自己很大力,其实那力道根本不曾摇动他半分。“是不是,是不是邱霖江,你说话”他突然腾地站起来:“是她说的都是事实,现在你满意了吗”严凛的冽然之气从他身上铺天盖地地散发出来,却又夹杂着浓到化不开的悲恸与怆然。同她紧紧地面对着面,他咬牙切齿:“确实是我设计的沈清赐与怜绮,但那又如何赵如蕴,我就是要拆开你和他、就是要你嫁给我,又如何别忘了,你已经嫁给了我”她看到自己死死地掐他,明明力气都已经散尽了却还在竭尽全力地掐他,好像这样便能让她不在这一秒倒下去一样。狠狠地剜视着他,她已然口不择言:“邱霖江,你卑鄙是你逼得清赐表哥逃家,是你第一个逼我生生放下对他的念想,也是你逼我嫁给你从此终日不得见阳光,唯见天寒地冻”其实她的声音已经格外孱弱,不消一阵风就能够吹得化去。然而那些孱弱的字句,却仿佛一根根钉子一般凶猛地戳刺进他的心口,扎得他的鲜血汩汩直流。心口被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洞,呼啸的寒风剧烈地吹进来,痛得他恨不得弓腰弯下去。“我逼你哈”他怒极反笑,笑得好像痴癫了一般,“怎么不是我逼你我逼你追着沈清赐逃家了,我逼你去舞厅做舞女了,我逼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去忍受颠沛之苦”邱霖江的模样已是骇人至极,铁青的脸上又透出森冷的绝望,额头上的青筋都在剧烈地暴起跳动。“你喜欢的那个沈清赐,果真是你所以为的那个样子吗好,便是你为他神魂颠倒,但他可曾为你思量过半分,分明是对你弃之如敝履”“就算他厌恶我,那也是他与我的事只是,你怎可、怎可用这样的手段你让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便蒙了尘,从一开始就不可安生”她以为自己是吼出来的,其实声音已经越发的虚弱如游丝,但却字字如同雷霆万钧。他目眦尽裂,戟指怒目:“好一个不可安生”他一个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眼里渗出了心灰意冷。“我永远都走不进你的心,永远都走不进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一起”他的双眼从来都是目光灼灼,然而此刻,那些光亮仿佛被骤然掐断的电灯,抑或暴雨浇熄的蜡烛,陡然之间,“啪”的一下,有什么在他眼底断裂了。“如蕴,你恨我也好,或是连恨我都不屑也罢,我放弃了我放弃了现在你是不是觉得终于都心满意足了”她惨白着脸,颊边印着泪痕,早已说不出话了。她死死地掐着他,而他用力地抓住她,抓得她的骨头都咯咯作响。分不清,他们到底是谁在倚靠谁,抑或谁在厮杀谁。良久、良久的静默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哽咽而沙哑,却似乎带着一股憋气般的倔强,如蕴说:“好,既然你说要放弃,那我便成全你。”凉亭之外,鸟啼莺转,整个天地仿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初夏而燃烧着。凉亭之内,她和他却像两只困兽,抑或两只刺猬。他们不再用柔软的腹部拥抱彼此,却背转过身拼命地试图刺痛对方,哪怕自己遍体鳞伤都在所不辞。明明,她初初身穿雪白的西洋婚服,他亦明明曾挽着她的手臂,替她收拢好颊边的垂发,微笑地说带她进屋拜堂。一转眼,为何她和他,竟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如蕴收拾好常穿的衣物,当日便离家去了杨淑怡的住处。甫一开门,见到立在门外包袱款款的如蕴,杨淑怡真真是讶异得目瞪口呆。“如蕴,你、你这是”努力地将眼泪退逼回去,如蕴挤出一丝笑:“好淑怡,我晓得你们也是租住的旁人的房子,但是淑怡,收留我一阵子吧,好么”杨淑怡怎会说不,自然是赶紧将她迎进屋子里来。倒了一杯水,杨淑怡在如蕴身侧坐下来,执住她的手柔声道:“来,喝些水先吧”如蕴不晓得,其实她的肩膀一直都未停止过颤抖。见她似是暖和了不少,杨淑怡这才迟疑了几秒后问:“究竟怎么了二少他,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问倒好,一问,如蕴的眼泪竟一下子就这么滚落了下来。哽着声,她说:“淑怡,先别问原因我好不好这阵子发生的事太多,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我实在是”体恤她的心情,杨淑怡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轻拍如蕴的肩,她说:“我给你铺床,好好睡一觉吧。醒过来,什么都会好的。”虽然晓得并非长久之计,但如蕴到底在杨淑怡这里住了下来。转眼,两日已过。毕竟多多少少是扰到了淑怡,中午,如蕴怎么都说要请她吃饭。她们来到一家南京路上的西餐厅,窗明几净,进来之后才发现,整家餐厅装潢得格外富丽堂皇。淑怡原本有些局促,手脚似乎都不晓得该往哪儿放了,小声对如蕴说道:“如蕴,要不咱们换一家吧这里到处都像是镶了金子似的,断不会便宜。”如蕴拉着她在一张桌台边坐下,浅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放宽心,不会把你赊这儿的。”听了如蕴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淑怡也渐渐地放松了不少。一位年轻的侍员捧着nu走过来,极有礼貌地同她们打了声招呼。如蕴低头点餐,淑怡便坐在对面四下张望着。突然,当视线触及到一名刚进来的年轻女子时,杨淑怡怔住了。下意识地伸手轻推如蕴,她喃喃道:“如蕴,那不是你妹妹么”如蕴刚点好餐,将nu退还给侍员,笑道:“怎么会,如茵他们过完年之后一直呆在双梅,并未来上海。”然而她话音方落,一道熟悉的声音已然响起:“呀,这不是我那嫁给了邱家二少的姐姐么真真是好命,顺带着连杨姐姐也好命了不少,居然都出入得起这样高级的西餐厅了”竟真的是赵如茵。如蕴回转过头,看到许久不见的妹妹以及她身边的一位年轻小姐。赵如茵今日穿的是件青草绿的洋装,一张脸笑得很灿烂:“姐姐,真是到哪儿都能遇见你。”如蕴并未理会她言语中的淡淡酸涩,只是笑得极淡,道:“妹妹何时来上海了,我竟不知。”“姐姐不知的事情多得去了”她说,“比如父亲带着我们前天便来了上海,比如昨天晚上二少来过一趟,比如二少他还说了不少话。”如蕴的心突地一跳。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块儿,她抬头盯着赵如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她说下去。偏生,赵如茵顿住了。亲密地勾住身旁年轻小姐的胳膊,如茵转而一笑,道:“看我,光顾着同姐姐你叙旧,竟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程韵芝程小姐,她父亲便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程友彦先生。”如茵说得洋洋得意,而如蕴明白她为何如此得意居然结识了叱咤风云的程家,她怎会不沾沾自喜。如蕴对程韵芝微微点头示意:“程小姐,幸会。”那位程韵芝看起来倒是个温婉的女子,穿着米白色的小洋裙,头上戴着杏色的西洋羽毛纱帽。程韵芝亦是颔首微笑:“邱夫人,幸会。”挽着程韵芝,赵如茵趾高气扬道:“韵芝姐姐,走,咱们去楼上坐”她说着便转身,如蕴却到底没忍住,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脱口唤道:“等等”赵如茵似是很不耐:“做什么没看到韵芝姐姐也在一旁等着么”努力压下心里的异样与不痛快,如蕴咬紧牙关,然而那句问话最终还是冲破牙齿挤了出来:“霖江他究竟和父亲说了些什么”她晓得自己这是在送上门去给如茵耻笑羞辱,但她实在做不到放如茵走。因为这两天,她其实真的已经太想念他。现在,她无法放过任何一丝得到他消息的可能。果然,赵如茵顿住了脚步,脸上扬起的神色嘲讽得紧。两步走到如蕴的身侧,如茵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地嘲弄道:“二少奶奶,怎么,二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竟会有不晓得的时候”如愿地见到如蕴攥紧的双手,赵如茵见好便收,鼻孔里“哼”了一声气,继续说道,“你是跑去杨姐姐那贫民窟了吧二少居然来同父亲母亲说,若是旁人问起来,就道你是想念娘家了,回来小住一段日子。哼,二少对你这般有心,你竟身在福中不知福二少奶奶,端好你这少奶奶的位子,说不定哪天就坐不稳了”赵如茵说完话后,挽着程韵芝扭腰便走了。如蕴不曾注意到她是几时离开了,也不曾注意到她鄙夷的神色,因为她的脑子已然被方才的话给占满了。他竟替她打掩护、竟在那样盛怒的情况下还会为她仔细打算,让她不致落人口实,亦不致遭来公公婆婆的责骂鼻子一酸,如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