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人和人之间,究竟孰是孰非,又究竟是谁,不懂得谁他不由捂上隐隐作痛的胸口,虚喘了一阵,终于在摸索着喝下几口热茶之后稍定下心神。对于韩琦,他自是心疼神伤,可眼下,新帝重伤未醒,朝中乱作一团,毕竟不是能顾着私情的时候。公孙策下意识捏了空空的茶盏,对着闪动的烛火出神。此番皇上出事,若是庞统授意,不仅同他一向的作风不符,更重要的,却是他大权在握,大可不必如此做得这般下乘落人口实。若是庞敏自作主张,他摇了摇头,不,不会。以庞敏沉稳谨慎的心思,亦不会如此草率。几相权衡,皇上此事,十之八九和庞统无关。只是,且不论是否旁人暗动手脚,事情既出了,袁旭便是一心要断其一臂,而庞统,又是如何打算还有他们的关系。公孙策一直于此处甚感迷惑。既然韩琦心向庞统,狄青又出言提醒,分明是知他底细。如此说来,狄青当是和袁旭一心。可他总觉得,那个沉默坚毅的武将,并不像是个弄权的人物。他反复回忆着袁旭每每见到他时那捉摸不定的态度,韩琦表里不一的心思,加上即使叛出仍令人直觉胸怀坦荡的狄青,还有那个一直不动声色似全无作为的罪魁祸首的,往日那些令他无法理解的言行公孙策越想越乱,抚着胸口有些疲惫地靠到椅背上。当年举荐帝师,在自己之后,和袁旭一势的阮承焕保荐了庞敏、韩琦,而狄青,反倒是庞统所提。这几个人,在过去的数年、十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和庞统的交情,他公孙策就算只是旁观,也知道那决不是一句轻易说出口的“相厚”这么简单。现在这些人全然不顾往日情谊,在他们刀来剑往乱作一团的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他的眼前纷繁交织,倏忽闪过众人的脸。时而是韩琦清冷中不掩寒意的眼,“你公孙策,不够懂他。”时而是幼帝满心的信任和依恋,“曙儿最喜欢王舅,王舅说,为君之道”孰真孰假,便如台上的戏子忽然丢弃了脚本,前因后果全凭一己之兴,让人看不分明。戏公孙策忽然心头一动。韩琦的话再次响荡耳边。他眯起眼细细思量。有时人一旦换了角度,便能走出一条全然不同的路。难道事情,真会是这样吗不、不,这要叫他如何相信可是公孙策,你扪心自问,这些,你难道是真的不曾想过,也全然不信么“还是说,你想透了,却不敢去向他一问么”韩琦,韩琦,事到如今,我是否还应当信你还有公孙策一时百感交集,终于喃喃地,念出了这些年来在心底里总下意识绕开的名字:庞统他对着灯火久久独坐,眉心皱了又皱。一个念头一旦兴起,便如冬季干枯的草地上骤起的火星,悄无声息之间,已可燎原。假如真是这样,之前种种疑惑,反而得以解开。只是那个想法对他而言太过意外,简直可说是匪夷所思。公孙策心中混乱纷杂,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去相信所以偏颇,或者是因为不敢信任方才迟疑。然而无论怎样,到了此时,他入局已深,与其犹豫徘徊任由摆布,不如抽刀断水一干二脆。况且此时,庞敏,本就还杀不得。终于下定决心出了房间,对着匆匆迎上来的下人,公孙策吩咐着:“备马。”公孙策虽骑着马,却并不抖缰驱驰,只让马匹慢慢走在路上。正是亥时方到,便是一向热闹的京都汴梁,到了人定时分,也只四下寂寂,悄声一片。 踏一路清冷月光,他心中却是越走越乱。于两个极端间摇摆难定的不安,一怒之下同知交决裂的痛楚,被他们联手欺瞒利用的恼恨,几厢纠结将他死死困在其间。而脚下这条长街两侧的风物熟悉一如昔年,更让他心头升起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从这里决然而出,一去不返。远远看到长街尽头的朱色府门,檐上还是那样挂着硕大的宫灯,烛火长夜不熄;灯下还是那样立着八名甲卫,笔挺的身姿如同雕塑,经年不改。公孙策不由自主勒紧了马缰。那马不知其意,一时便在原地顿住不动。公孙策勉力压了压心中思绪,趋马上前,对着出言相阻的侍卫,淡道一声:“公孙策求见。”不多时,便有一个下人匆匆而来,向他恭敬一揖:“公孙大人,此时时候不早,我家王爷已然歇了,还请大人见谅。”歇了公孙策闻言,只定定看向那人,目光中仿佛有针,直看得对方垂下眼,他才忽而一笑,道:“兹事体大,劳烦再次通传,只对你家王爷说一句庞敏。”那下人见来人丝毫不顾逐客之意,反倒意有所指,不由愣了愣,又和公孙策对视几眼,只得万般无奈地去了。看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公孙策倏地收了笑意,方才好容易被强压下去的怒意不由直上心头。不见在支使着韩琦对他如此欺瞒之后,竟然还将他拒之门外呼之欲出的怒气怨恨在胸口翻涌盘旋,但是,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公孙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稳下心思。不多时,方才那人又返,道一声王爷有请,便领着公孙策入了王府。四下除了他二人脚步,所过之处一片寂静。他在蜿蜒的回廊内走着,远近灯火摇曳之间,带起微妙的虚幻之感。他一路行来,颇有些吃惊地发现廊外一花一木,一石一池,都是如此熟悉。此别经年,凡他目光所及之处,却竟丝毫未改,恍然如昨。廊外有星耀长天,园内秋风吹卷着黄叶簌簌而下,在微起涟漪的水面铺出一池乱金。不知觉间,心头被强压下的怒火隐隐变弱,转而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意味。此刻时候已晚,庞统并未在前院的厅堂。那人带着公孙策走了一阵,引他来到后院的书房。房内明亮的烛光在薄薄的窗纸上投射出一个男子的侧影,那端坐案前低头书写之姿清晰可见。看着这亦如昨日的熟悉剪影,公孙策忽然有些恍惚,只听那下人已径自上前几步,轻轻敲了敲房门:“王爷,公孙大人来了。”“请。”许是眼下操心在别处,房内的声音平淡直接,不带一丝情绪。公孙策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百般纷杂,平静了脸色推门入内,只一眼便看到案前之人。还是那样熟悉的轮廓,只是不知是否灯火的关系,他这么站在门边看去,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似乎瘦了好多。庞统听到门口声响,放下手中的笔合起宗卷,微微一笑起身迎上:“哈哈哈,公孙大人。今日本王见到喜鹊登枝,果有稀客登门。”心知此行关系重大,公孙策立刻回神,收敛好所有心思,淡淡行礼道:“王爷言过了。”二人在书房一侧的偏厅落座。等前来奉茶的侍女躬身告退,庞统唇边仍不减笑意,将茶盏又往公孙策面前推了推:“来,来,大人尝尝如何,这是日前南疆才进贡的青凤髓。”公孙策从善如流地端起茶盏饮上一口,但觉茶香芬馥,入口回甘,不由抬头欲赞,却对上一双深暗难辨的眼,要说的话便顿了一顿。庞统见他察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伸手取过面前的香茶饮了几口,这才抬眼问道:“如何”“果然好茶。”庞统一笑,不再多言。公孙策知他在等着抓自己心浮气躁时的短处,便也不开口。二人一时对坐品茗,默默无语。庞统喝了几口清茶便将杯盏放下。这次,那双沉墨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定定看向对面的青年。这视线落在身上犹如实质,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威压之中不掩暧昧,却也挑衅。公孙策低头拨弄着茶盏,看来不动声色,实际上方才那股好容易被压了又压的怒火已轰地一声,直冲心头。他忍了又忍,终于听得“咚”地一声脆响,公孙策将手里杯盏重重搁下,霍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湛亮如刀,不躲不让地对着那道视线直削过去,目光中已然满是锐利的怒气。庞统低低一笑,更是迎他目光上去,眸中愈见幽暗难明。公孙策和他对视片刻,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握紧。手心处的尖锐刺痛忽然唤醒他的神智,令他神智一清,立即醒悟过来。庞统见他突然不再纠缠,垂了眼去端案上清茶,心思一动抢了他的杯子,顺手将微冷的残茶倒在地上,重又满上七分,这才放到公孙策面前:“请。”公孙策实在不欲再和他拖延,但常言道急事缓办,自己若当场和他闹翻,便真适得其反一无所获。他沉默着,伸手去取那杯新茶。手掌进退之间,庞统一眼瞥到那白皙掌心中有丝丝艳色,眼神一顿,终于开口:“方才公孙大人言此来是为阿敏之事,不知有何见教”作者有话要说:、旧事庞统眼神一顿,终于开口问道:“方才公孙大人言此来是为阿敏之事,不知有何见教”公孙策心中暗道一声终于开局,先垂下眼再压了压心头百般翻腾的怒火,稳住心神,这才抬头盯住庞统,竟然一笑:“下官还以为,不过是一个旧部,王爷根本不放在心上。”庞统见他言语相激,依旧态度淡淡,避而言他:“大人此来,便是来看本王笑话”“哪里,王爷说笑。”公孙策睨他一眼,“试问朝中,何人敢与王爷论心计手段王爷既然排这一出,自然早就胸有成竹,事事安排妥当,倒是下官唐突了。”庞统闻言霍然抬眼,眉峰一挑:“这话本王倒是听不懂了。”公孙策也不理他,只清冷一笑:“下官向知王爷杀伐果决,却未料到袁大人一介文臣,跟着王爷久了,也下得如此狠手。”他紧紧盯着庞统,见他虽然面上不动,垂在案边的衣袖却微微一晃,更加上一句,“下官佩服王爷胆魄,需知世事,人算不如天算,只怕万一。王爷即便安排妥当,就当真没想过那天牢,或许是进得,出不得的么”庞统眼神一沉:“此话怎讲”公孙策盯着他的眼,却不答话,只定定看了片刻,然后叹一口气:“稚圭临去曾言,下官不懂王爷气度胸襟。”庞统闻言一愣,又马上平静下来。只是他掩得住面上情绪,却压不下眼中跃跃精光:“公孙大人的话,怎么本王倒是一句都听不明白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他却并不答,在对庞统的细细打量间,先前摇摆不定的种种揣测竟似一时坐实。尚不及静下心来分辨真假,直觉已经堂而皇之先入为主,惊起他的滔天怒气。便见公孙策前一刻尚且平和的脸上忽然修眉直竖,拍案而起:“误会那未知皇上的事,可也是误会”庞统颊边的肌肉瞬间一动,猛然抬眸。对上那似可破风断雷的一眼,饶是公孙策暴怒之间也心头一震不由停口,庞统却忽然靠上椅背半阖了眼,仿佛对一切不再过问。公孙策看着他漠然的姿态中透出的疲倦,咬了咬牙,撩衣起身径自离去。庞统睁开双目,看着消失在门边的浅青背影,眼中一片深幽。公孙策转出了房门,心中起伏却如大海一般涨涨落落,激荡难平。他沉默地跟着下人出府上马,却在门外立马良久,回眸一望。那视线似能隔了厚重的朱门,直看入庭院深深,重阁几进。“公孙大人”听到一旁下人不解地出声相询,公孙策自马上投来难辨究竟的一眼,随即一抖缰绳,不声不响离去。感觉不到肃肃而过的清风吹乱他的衣袖鬓发,公孙策只觉内心交错纷杂,混乱难平。如今看来,难道他真和袁旭假意决裂,以其收拢朝中敌对及中立势力,欲再造平衡之势可是,公孙策啊公孙策,你焉知这不是他为了废帝登基铺路不,不是还不及细想,心里已有一个声音下意识反对。他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些人为帝师,便是欲皇上同这些可用之人相厚,朝夕相处有了感情,不仅臣子容易效忠,主上也容易对其信任。他以权谋之术教养新帝,或许偏颇,然却是真心授之以立国之道。而那袁旭庞敏、狄青韩琦,竟然同心联手帮他做戏。如此兴师动众费尽心机,必然所谋者大。若庞统真的无意帝座,他在这朝堂便是再留不得。现在看来,此间种种,他竟是真欲抽身而去么只是,倘若是真,他如今距至高之位仅止半步,为何不前想起他靠在椅上那疲倦清减的姿态,不过数年,他却仿佛真是老了,再不见当年那种纵横恣肆,变得隐忍深沉。今晚看着他,只觉纵然再是眉眼带笑,也抹不去眼底的深深倦意。如此姿态,竟令自己一时莫名地想起昔日那个笑意清浅、却终究壮年而逝的亲王。那样的一双眉目之间,到底装得下多少担当计算然,若局是他设,怎可能与皇上落马重伤脱得开关系他方直觉出庞统真意,便不由想到此节,一时暴怒难抑,恨他如此狠戾,居然能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下此毒手更何况皇上,就算与他没有血缘之亲,却也对他如此信任倚赖,他怎对得起那口口声声的一句句“王舅”只是庞统那一眼,却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震慑之余令他慢慢平静,徒余愧疚。当局者迷。扪心自问,自己在理性之前先信了他,进而堂皇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不正是下意识知道他即便有万千手段,喜怒莫测,却最重情义,总是明里暗里护着珍视之人所以由得他们肆意,不解释,不争辩。皇上之事,当是意外。确实,以他骄傲脾性,即便动手,料也不屑使出这种手段。只是,公孙策,他凝神吸一口气,你在胡思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