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人已经爬到了门槛上。江白洋支起陷在轮椅里的身体,细细端详脚下那张苍白的脸,颤巍巍地吐出四个字:“百里长风。”“师傅”百里长风重喘连连,望着江白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脸庞,终于支不住一头栽了下去。听松居雅间内,檀木桌上摆着各色糕点,精致诱人。郑有涯将脸埋在八宝粥里,只在瓷碗沿上露出一对眼睛,不住地扫视着身边两个怪异的人。章无技一脸傻笑,望望天,望望地,双手不住地绕着那束昨夜才“烫”的鸡肠卷发。朱晚照满眼憧憬,夹着一块枣糕迟迟不送进嘴里。这俩人的目光偶尔对上,还颇有礼貌地颔首示意。朱晚照忽然放下筷子,抚了一下额发,甩袖负手而立,吟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章无技凑到郑有涯耳边低语:“肉圆还挺风雅的,昨夜是他教你回来折花的”“噗”郑有涯将碗死死扣住脸面。“贤侄,昨夜一番畅谈,我想明白了一些事。说来也巧,你将故宅让给了天都派,此乃天定的缘分。”朱晚照眯起肉眼,神秘一笑,“我决定去见一位故人。”天都派美人堂,上官莲歪在掌门宝座上愁眉不展,纠结地连咳嗽都忘了。昨夜她的两个女弟子抬手抬脚搬回来一个满身烟灰的人。仔细一看,可把她老命吓掉半条,居然是缁衣教的教主夫人白雅柔。两个女弟子不知轻重,还大肆献策,说要以天都派为首,共谋诱捕百里长风之大计。上官莲很清楚天都派有几斤几两,一群女流不过是武功泛泛之辈,单靠一副赏心悦目的皮囊点缀江湖。当年掌门师姐的美貌惊动了皇室,入宫在所难免,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保住天都派。怎奈自己接任掌门之后便诸事不顺,武功练一层卡一层不说,连想嫁个人都被拒绝,久而久之倒憋出了一身病。如今美人老矣,惟愿在余下的岁月里多嫁掉几个女弟子,跟在江湖同仁后面混个风平浪静。“雪衣啊。”上官莲揪着一脸皱纹,缓缓吐出一口气。“师傅有何吩咐”见师傅终于肯说话,丰雪衣急忙近身聆听。“那白雅柔醒了没”上官莲低声问道。“还睡着呢,昨夜怕她胡闹,便灌了一壶迷魂汤。”丰雪衣回禀。“嗯,等入了夜,把她悄悄送到青冥剑宗门口。哦,不送白虎帮吧,那里近些。”上官莲拉过丰雪衣咬耳窃语。“师傅”丰雪衣显然不甘心,“凭什么为他人作嫁衣裳”“我是给他人送棺材板呢。”上官莲黯淡的灰眼珠里掠过一丝阴恻恻的光,“也不看看我老婆子脸上有几道皱纹,你们这些白嫩嫩的,除了能掐出点水来还有什么货”丰雪衣一时语塞,不停地搓着手里的软鞭。这时,一名小弟子进来通传,才报上“朱晚照”三个字,上官莲便从座上跌了下来。屏退众女徒,上官莲掖了掖鬓角的华发,抚平衣角正襟危坐,竟是一番高手迎战前的大义凛然。下一刻,朱晚照摇曳着一袭绛袍,携着年少时那些往事款步而来。“小莲。”朱晚照凝望着高高在上的上官莲,柔声唤道。“朱大侠别来无恙啊。”上官莲臭着一张干瘪老脸,阴阳怪气道,“到底是贵人,多年不见竟如此珠圆玉润。”“可在我眼里,小莲依旧是天都派的第一美人。哈哈哈”朱晚照笑得爽朗,音浪翻滚下,屋顶上的瓦楞也似跟着微微震颤。上官莲闭目微笑,陶醉片刻,倏然睁眼道:“第一美人老得快要入土了,朱大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故人近在咫尺,却挽不回前缘,朱晚照略有一丝尴尬,幽然道:“小莲,年轻时我们都太执着,苦了自己也累了他人。”上官莲轻哼一声,凉凉道:“让你执着之人,恐怕不是我吧。”朱晚照长叹一声:“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小莲,我真的希望能与你携手余生。”上官莲扑哧一笑:“不怕朱大侠笑话,我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再者说,若跟你走也得先对天都派的诸项事宜做个交代。你先回去,容我考虑考虑。”朱晚照大喜:“小莲,我在听松居静候佳音。”晨雨稍停,街路尤湿。朱晚照怒放着心花一路轻踏水花,一座大红花轿从脑海里飘过,门帘微掀,顶着红盖头的新嫁娘袅袅落地,是“小莲”“哇”还没等到“小莲”掀盖头,朱晚照就被一股劲风掀到街边墙根下,回首一瞬,眼里映出一名黑衣人飞身而过的残像。第十三回 缁衣教众话说朱晚照出门会友,章无技和郑有涯便回到客房等待。郑有涯从头到尾就干了一件事默默擦拭金刀。章无技则不断拉扯话题,从翠兰姐缝的衣服一直侃到江白洋坐的轮椅,榨干唾沫就差吐血了,却不见丈夫有共鸣。也罢,只当他又聋又哑。“哎,渴死了。”末了,章无技清着嗓子趴倒在桌上。“我去叫小二送茶水。”郑有涯应了这一句,证明他既没聋也没哑。推门才喊了声小二,郑有涯忽觉与另一个声音重叠,侧目一瞧,隔壁的住客正也推着门朝楼下传唤。那男子亦转过脸往着边瞧,颇有风范地对着郑有涯颔首示意。点头回应的当儿,郑有涯直觉得眼前这名温润君子颇为眼熟,未待仔细琢磨,那人却已关门入室。那名儒雅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缁衣教玄字号分坛坛主展青阳。展坛主认出了当日于擂台之上痛扁教主的郑有涯,怕生事端故而速速回避。“哐”一个黑衣人破窗而入,落在展青阳脚边正好滚了一圈。展青阳不慌不忙道:“小黄啊,东西都买回来了吗”“展大哥,照您的吩咐,宋记头油铺点的货,玫瑰、桂花、兰草,每样两盒。”小黄一跃而起,抖出袖中的包袱。“嗯,不错。”展青阳拆包验货,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小黄啊,壶里酒还温着,喝口暖暖身子吧。”小黄喜滋滋地抬起酒壶仰脖要灌,忽而停下手喊道:“展大哥。”“啊”展青阳倒被吓了一惊,匿于袖中的右手一翻,一只蛇形银镖隐现指间。“我是想,咱这次出来给彭大哥捎了头油,也应该给傅大姐捎点什么吧。”小黄露出天真无邪的虎牙,翻着圆溜溜的眼珠,思忖道,“傅大姐貌似喜欢吃臭豆腐,嗯”展青阳眉头一抖牙一咬,挥镖砸飞了小黄托在手里的酒壶。“咦”小黄的视线随着飞出窗外的酒壶一阵飘移,不解道,“展大哥你在练功吗”望着小黄年少天真的脸蛋,展青阳捂着胸口一阵心酸,干笑道:“手有点抽筋。那个傅大姐的臭豆腐到回去的时候再买吧,买早了放不住。”“哦。”小黄点点头,整理起那些头油盒子来。展青阳倚坐在窗边,对着一幕灰天梳理起纠结的心事来。话说年前,教主百里长风冠冕堂皇地宣布闭关,之后便和夫人白雅柔一起神秘失踪。教中各大干部猜测纷纭,有人说教主和夫人闭关双修,也有人说教主把夫人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丢弃,还有人说教主携夫人去西域度假年初五那天,缁衣教有人得闻“百里长风杀害神医莫一”的传言,三大坛主应急开会。天字号分坛彭羽关,地字号分坛傅岫烟,玄字号分坛展青阳齐聚一堂,三人讨论的结果如下教主爱杀谁杀谁,杀累了自会回来。但有一个热血少年坚信教主的清白,他姓黄名岳郎,乃黄字号分坛新上任的坛主。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缁衣使者怎么就顶了白雅柔的缺呢说法不一,大致有以下三种:一、黄岳郎是唯一没被白雅柔撕破衣服的使者,足见武功不凡,故而被教主提拔。二、黄岳郎长相清纯可人,教主惊鸿一瞥故而提拔。三、黄岳郎姓黄,正好和“黄字号分坛”有缘。言归正传,黄岳郎一腔热血,主动请缨外出寻找教主。展青阳本来也就端着茶盅看热闹而已,怎奈就在黄岳郎出发的前一天,彭羽关和傅岫烟先后来找他。“展老弟,你跟小黄一块去吧。我夫人惦记常平镇宋记的头油了,你办事妥帖,我就信你。”彭羽关娶了个用毕生精力来美颜的夫人,每次都让出门办公差的同僚下属捎胭脂香粉来“孝敬”。“展贤弟,小黄年轻不知事,我希望你能一路照应。”傅岫烟登门拜访之时带来了金条一箱。无功不受禄,展青阳正要推辞之时,傅岫烟已凑到耳边吧啦吧啦。好家伙,这位傅大姐要借他的刀宰了黄小弟。白雅柔升级为教主夫人那一刻,黄字号分坛坛主一职便成了人人觊觎的对象。自恃有才的、背景深厚的、两者兼有的,霎时间打成一片。傅岫烟力荐自己的表弟,更是和热门人选彭羽关的表侄卯足了劲儿对着干,直到黄岳郎莫名其妙接任那一刻,傅大姐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哎,教主外出“行凶”,天地二坛坛主倚老卖老且各怀心思,展青阳生来又是个不敢违拗前辈的软柿子,可怜了单纯热血的黄岳郎,替人跑腿辛苦不说,若非那句“傅大姐爱吃臭豆腐”勾起了展好人的恻隐之心,只怕已经去见了阎王。“展大哥”黄岳郎高亢一呼,差点把沉思中的展青阳震到窗外。“什么事儿啊”展青阳扒着窗框回头问道。“今夜我想去天都派探探。”黄岳郎伸胳膊踢腿做着热身。“哦,现在还未过中午”展青阳无力地趴在窗台上。黄岳郎到底是精力充沛的少年郎,自出门以来一路上干劲十足,爬过青冥剑宗的墙,跳过白虎帮的窗还假扮乞丐混在丐帮里做了三日卧底。展青阳甚至开始怀疑这平步青云的小子可能真的和教主有些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哎,不知教主在哪里受苦呢。”黄岳郎舒活完外在筋骨,又开始抒发内在情怀。“不知道教主在哪里让别人受苦呢。”展青阳嘟囔道,忽听窗下一阵急吼吼的狗吠,先是咆哮,而后渐转为凄惨的呜咽,往下一瞧,急忙紧闭窗户。“哪个天杀的投的毒”听松居大掌柜痛心疾首地望着门庭前的一地狼藉瓷片零落,一只大黄狗蹬着腿脚歪在其间,伸着舌头直吐白沫。“掌柜的,看这碎片好像是咱店里的酒壶。”小二们操着笤帚簸箕收拾残局。“谁说的快扫走,别给客人瞧见了。”大掌柜皱着眉挥了挥袖子。“真晦气,还没到中午呢就看见死狗。掌柜的,从今天起房钱给我打八折。”晚了,还是有客人瞧见了。朱晚照抬袖掩着口鼻,侧身绕过“殓尸”的小二们,快步走入了听松居大门。“有涯贤侄啊”朱晚照将房门拍得震天响。“朱叔叔,您回来啦。我们正想与您拜别”郑有涯才开门就被朱肉圆勾肩搭背推了进去。“别急着走,我就要成亲了。哈哈哈”朱晚照红光满面,“侄媳妇儿,我能不能麻烦你当喜婆啊”“哈”章无技险些跌过去。“赤焰神龙”朱晚照动了退隐江湖的念头,只要上官莲答应下嫁,他便携手“佳人”隐匿村野,每天饮清风餐云霞,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朱叔叔,您想好隐居哪里没”郑有涯问。“你住哪里我做你邻居可好”朱晚照答。郑有涯翻眼。“朱大侠,你要娶的是谁啊”章无技问。“天都派的上官莲啊。”朱晚照答。章无技打嗝。“咳咳咳咳”汹涌的咳嗽声衬出天都派美人堂的无边沉郁,阵阵黑气浸染着上官莲那张老得快要作古的枯脸。朱晚照迟到的求爱像是一剂掺了糖粉的毒药,教人满口甘饴却又腹绞如割。忆当年,正值豆蔻年华的上官莲初任掌门,在一次武林集会中邂逅“炎帝宫”弟子朱晚照,佳人见了玉郎,从此身不由己。上官莲忍了两年,终于耐不住表了心意,怎奈“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朱晚照心中执着之人并不是她,可怜她连情敌是谁都没来得及弄清楚就气晕过去了。痛定思痛,发誓不再为此人神伤,上官莲强端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却再也装不下别人。“朱晚照啊朱晚照,你尚有我这条后路,我却哪里来的后路呢”上官莲拭着蜿蜒于沟壑间的一脸老泪,忽而大声道,“雪衣,拟帖”入夜时分,两名天都派女弟子到听松居找朱晚照,毕恭毕敬地呈上一份红皮帖。“朱大侠,好消息来啦”章无技挤眉弄眼地凑到朱晚照身边。朱晚照躲开几步,喜不自禁地展开帖子。郑有涯和章无技见证了肉圆变质的全过程,只见那朱晚照的脸由红转白,由白变青,最后竟泛紫发黑。“小莲,你这不是在找死吗”朱晚照甩下帖子,腿风一扫从窗口飞了出去。“啥”郑有涯拾起地上的帖子一扬,章无技把头凑将过来,二人在平淡无奇的公文中看到了几个敏感词汇。“白雅柔百里长风追”今夜的天都派格外森严,亭台连廊间不断有巡视的女弟子列队经过。美人堂内,上官莲闭目端坐,膝上搁着雪藏多年的兵器玉女剑。座下的丰雪衣倒是兴奋不已,也不知道师傅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改便主意,下令严加看管白雅柔,并发帖邀约武林同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