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又露出了招牌式的精致而温和的笑容:“这样方便时不时来打击您一下。”“”伊万看到了,他的笑容没有到达眼底。他身为“人”的那一部分,到底在算计什么呢在伊万的计算中,从1919年底到1920年初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体状况急速地恶化。他并不清楚自己体内产生了怎样的变化,但从感觉上说,就像是心脏的力量减退了,供血不足一样的感觉让他行动迟缓而费力,并且四肢从肢端开始变冷。现在他的原地不动已经不是出于保存体力的需要,而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已经动不了了。然后,一些感觉开始不时地消失,触觉早已因为肢体的僵硬变得不灵敏,除此之外,他也时不时会感到周围一片寂静或眼前发黑。当然那都是极短暂的现象,几秒钟后就会恢复原状,却让他更清楚自己处于什么样的一种境地。看守们早已不来找他的麻烦,似乎保尔第二次来之后他们就不再那样做了。现在他们几乎遗忘了他,如果不是还能呼吸、还能思考,伊万此时已然是一具尸体。终于还是要死他闭着眼睛,沉浸在黑暗中心想。也对,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是在新政权确立后消亡的,一模一样的国家意志全世界不可能有两个。保尔诞生后他还能活这么久,已经是上帝的恩赐了。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到来,他应该像每一个教徒一样,感谢神恩,赞美上帝,然后安静地离去。只是不知道到了那时自己还有没有祷告的力气。在他如此奄奄一息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又一次在空荡荡的监狱里响起。直到听着来人在身边停下,伊万才开口:“恭喜您,快如愿了。”保尔在他身边蹲下身,捡起他的一只手放在手心,握了一会儿又放下,赞同地说:“确实,您的手现在跟冰块一样冷,要是您不说话,我还以为我就此错过了期待已久的时机。”这一次谈及伊万的死亡,他的口气似乎没有之前那么轻快,不过伊万已经懒得睁眼看他的表情再费心琢磨。“这次您带来什么坏消息”刚才保尔握着他的手时,伊万甚至没感觉到传来的温度。“高尔察克死了,”保尔的声音依旧在他耳畔,可见他并没站起来,“尸体被扔进了东正教洗礼用的冰窟窿里。”伊万睁开眼,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布尔什维克也信教”“不,只是因为那个十字形冰窟窿比较大,还没冻上。”保尔平淡地否决了。伊万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保尔又问道:“您想知道他的遗言是什么吗”“嗯”伊万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声。“他说,告诉我在巴黎的妻子,我保佑我儿子。”保尔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跟您有关的人怎么都是这么狂妄呢“其实他是富有戏剧性的一个人,是吧崇高而坚定的爱国者,同时又是顽固而残忍的罪人,出于不同的角度便看到不同的侧面,整个俄国的敌对和分裂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落点。千百年后的人们或许会将他追捧为悲剧英雄,然而事实上,他只是我们利益冲突的一个牺牲品就像您一样。”“当然不一样,”伊万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我可变不成悲剧英雄。”保尔笑起来:“哈哈,这倒是所以说,您的牺牲是最没有价值的一个啊。”“但还是必须您的后半句是这个吧”异色的眼睛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哎,您已经有点了解我了。”又安静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渐行渐远。伊万直到脚步声消失也没有睁开眼睛。如果死前我已经没有力气祷告,但愿也能有一个高尔察克那样的冰窟窿。伊万闭着眼睛,悠悠地想。这一年都在伊万的浑浑噩噩中度过,他在尽力计算着时间,不过没什么意义就是了。他的视觉和听觉已经消失,五感中失了三感,余下的触觉和味觉也没什么太大用处。现在唯一要做的似乎就是拖时间,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琴弦,只等胜利来临的那一刻,啪地一声,人亡弦断。在他静静等待的时候,已经没有知觉的肉体竟然又有了反应。细微的疼痛开始在身体里扩散,一点点延伸到四肢百骸,光是这个过程就好像花去了一天的时间。本来伊万以为是内脏的疼痛,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疼的是他的骨骼和肌肉。尖锐的疼痛让他每一秒都觉得下一秒身体即将分崩离析,但时间安然地一秒一秒过去。这是什么残余的微弱理智在思考,难道国家的死亡是肉体撕裂为尘埃那可就连一个冰窟窿都无福消受了。在剧痛中,手指触摸到的冰凉地面让他心里一惊。他的身体恢复了知觉不是灭亡,那么是重生为什么痛觉的余波渐渐消去,伊万仍然无法动弹。但是不同于之前的僵硬,现在他知道他可以,只是现在动一下都痛得不得了,还是等会儿再试的好。他还闭着眼睛,因此视觉回没回来不知道,但听觉回来了。他听见旁边还有人的呼吸声,还闻见了酒味,估计又是某个看守。又等了许久,现在移动身体终于成为现实。伊万睁开眼睛,身体离开了依靠的墙壁。牢房里很昏暗,高高的小窗子吝啬地只透进一缕阳光,到地面上才能照亮一片方寸之地。偏偏这么点阳光还是有人要和地板争夺,恢复视力的伊万看见,保尔黑色的靴子尖被晨光照得发亮。这次那个年轻人索性拽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牢房门口,右腿压在左腿上靠着椅背优哉游哉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手中拎着一瓶还剩一口的伏特加酒。看见他睁开眼睛,保尔跟他打了个招呼。“没想到我第一个看到的会是您。”伊万不无遗憾地说。“是啊,我也没想到。”保尔仰头喝掉最后一口,把酒瓶随手扔到一边,玻璃碎裂的声音显得尖锐而暴力。他从昨天晚上就坐在这,一直守了一宿。他在赌,伊万有一半的可能性活下来,这个几率不小,尚有期待的价值。他来的时候伊万已经如同死人,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他伸手去探了半天的鼻息,终于确定他还活着。然后他就坐在伊万面前,一整夜,看着对面奄奄一息的囚徒,思绪在荒诞不经的地方游走。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敌对的。在保尔还是少年的时候,伊万就试图杀了他。时隔近百年后再见,他们依然记得彼此,抱有的杀机也依旧未变。他的脖子上那道伤痕已经消失不见,但保尔永远都忘不了伊万用军刀抵住他喉咙的情形。军刀冰凉而又毫不留情的锋利,正如它的主人那双紫水晶颜色的眼睛,冷酷无情,宛如北极覆盖着冰的海洋。那双眼睛里只有冷漠,永无止境的冷漠,仿佛冰盖下的大海,任何狂风骤雨都激不起波涛。即便是囚徒也是如此,奚落也好,讽刺也罢,都无济于事。明明那么漂亮,却只有一种情绪,想来也是挺可惜的,保尔支着下巴想。他是挺想看看那片紫色的海揭去冰盖的样子,可是等他再来时,那个人已经拒绝再睁开眼睛。也就是那个时候,保尔萌发了不想让他就此死去的念头。幸好,不是没有可能。他在伊万面前等了一夜,等着清晨降临时,和他道早安,或者抬走他的尸体。最后他赌赢了。当然,伊万不知道保尔此时已经悄然改变了心态,他习惯性地以为对方还在讽刺,于是反击回去:“很遗憾,没能让您如愿。差了一点。”保尔不置可否,站起身,拉开牢门,站在门口微倾身体,朝伊万伸出了右手:“恭喜您被释放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同志。我们走吧。”伊万端详着他的微笑,仍然是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风格,却因为光线昏暗辨不清真情假意。最终,他还是握上了那只手。能活着,怎样都是好的。作者有话要说:本文里高尔察克部分的剧情借鉴了俄罗斯电影无畏上将高尔察克,推荐各位去看一看,那个片子我觉得不错。、璀璨的星空驻叶卡婕琳堡工作组最近变得很繁忙。或者说,他们的某位成员最近非常繁忙。证据就是,他在伊万面前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被释放后,伊万就住在联络组的驻地,他的日常生活有专人照料,生活很方便,同时也被监控得很好。保尔时不时会来拜访他一下,每次时间都不会持续太长,两个人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很快就结束了。不过最近,这种短暂的拜访行为也几乎绝迹了。保尔已经三天没出现了。取而代之地,从不同的人口中,伊万听说他最近和莫斯科的联络相当频繁,每天三五通电话都是常事。伊万坐在火炉边,拉了拉盖在腿上的毛毯,靠着椅背,阖上眼睛。即使处在全方位监控下,他也能毫不费力地通过一点消息揣测出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他的故乡,他就是俄罗斯,俄罗斯就是他,他最清楚自己的情况。那位苏维埃同志,恐怕遇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吧。在小小的斗室中,时间几乎静止。久而久之,似乎伊万自己也融入了房间里,变成家具和摆设之一。即使挨着火炉,厚毛毯下的双脚依然感觉冰冷无比。不仅双脚,他的全身上下都冷得像一块冰。重新获得生命不代表他能活得和以前一样好,现在的他虚弱无比,仅仅维持生存就已经消耗掉了身体的全部力气。他知道这种虚弱和冰冷不能靠食物和药品缓解,他的生命同脚下的大地休戚与共。莫斯科大概正在烦恼这件事情,正在想着怎么解决。伊万有些讽刺地想,感觉日子还没过多久,曾经的敌人就变成了现在的命运共同体他和保尔,俄罗斯和苏维埃。房门在身后被打开,伊万像往常一样听着,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诧异。熟悉的靴跟声音,几日不见,竟然显得陌生了。伊万没有转头:“您竟然还没回莫斯科。”“啊,我马上回去,因为不得不回去了。”保尔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椅背上,“您也要和我一起回去把您单独留在这儿我可不太放心。”伊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由讥讽道:“哈,是啊,这可是曾经的白匪堡垒。”“大概如此,”保尔不置可否,“总之今天晚上,我们启程。”是在火车上,保尔告诉了伊万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胜利了,大家踌躇满志,都渴望大干一场,然而满脑子的规划、改革以及高歌猛进的想象,都被这一场饥荒阻止了。”他面色不快地说着,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战争之后的饥荒往往会带来新的混乱。”伊万坐在他对面,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大腿上,“并且,苏维埃残酷的政策并不利于阻止这样的混乱。被强迫上缴所有粮食的农民们,在饥荒中,会做出什么呢恐怕如何阻止即将到来的一切,是所有布尔什维克的优秀大脑正在烦恼的事情。”保尔接触到他讽刺的目光,便把视线下移,落在了伊万交叉着的双手上。等伊万说完,他喝了口杯里的酒,开口道:“不是即将到来了,露西亚,它已经发生了农民暴动,是的所以我不得不返回莫斯科。”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这是我真正成为一个国家以来,面对的第一个考验。”看着对面的青年喝干了杯中酒,伊万没有再接话。保尔的话让他想起他自己,在他刚刚脱离蒙昧、寻求崛起的年月,在面对各种各样未知的挑战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因为烦恼而略微皱起眉头、却在眼眸间闪烁着光彩的神情,眼中映照着前方突出的荆棘,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坚定。那让他想起彼得大帝与叶卡捷琳娜女皇,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偶尔经过反光的镜面前,他能看到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眼神。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多么相似啊。意识到这点,伊万有些许的不快,就如同他意识到现在自己和保尔的命运绑定在一起时那样。他不喜欢保尔,所以当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对方和自己生命的相似与契合时,他当然是不快的。保尔回到莫斯科的一个半月以后,新的政策出台了。这是他遵照上司的指示,多方调查的结果。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民心所向。因为这段时间他都在东奔西跑,伊万自回到莫斯科后就完全没有见过他。不过,随着新政策一出,他自然就知道了保尔之前干了什么。农民们终于决定偃旗息鼓,回到田地里继续自己的劳作。因为这一次他们不用再上缴剩余的粮食,交过税之后,余下的就都是自己的了。村庄里因为饥荒而苍白消瘦的人们脸上,虽然还是难以有笑容,但多少能透出喜悦的心情至少伊万的心里,能感受到他们的欢欣。商品市场也重新运转起来,在之前的内战与暴动中,商业被摧残的不成样子。生活一点点恢复战争前的样貌,按理说人们应该都是高兴的,可是事实上,反对的声浪却强烈非常。“我真感到挫败,”保尔抽空跟伊万发牢骚说,“新制定的政策一点效果也没有。”伊万有些诧异:“怎么会”他肯定自己感受到的欢喜情绪不是出自臆想,“您感受不到吗”“什么”保尔眉间划过一丝困惑,“我只看到了很多人退团和退党哦,还有自杀莫斯科从前整洁美丽,而现在是买卖投机原来我的妥协在大家眼里就是这样的。”伊万默然,他明白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