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皇帝不明白她说的有理,而是他本身不愿有人说赵王不好,即使他自己心中也明白赵王用心并不单纯。襄城也渐渐看出一点来,对于父皇这纠结奇怪的心思实在是难以理解。顾皇后并没瞒着她,道:“陛下打算借粮了。”襄城皱了皱眉:“只怕遗祸无穷。”“谢回据理力争他不听,夏禹直言而辩他捂耳,恨不得将国库都给赵王送去才好。”顾皇后满心恨恨,她有此夫,大娘与大郎有此父,竟不如没有的好。襄城默然,见顾皇后满面失望与疲惫,沉下心想了一想,道:“这事,阿娘去驳,阿爹少不得要怨你容不下赵王叔,不如儿去说。”顾皇后一把拉住她:“怨我何妨我却忍心我儿为父所厌设法从别处计较罢。”忠心臣子的话皇帝都听不进,顾皇后已在打算此事从别处下手搅黄了,例如等他们押粮走的时候遇上没饭吃的山匪很凶狠什么的并不高明,但无论如何她也舍不得让女儿去惹皇帝的不喜。皇帝在她眼中虽一无是处,但毕竟是襄城与太子的父亲。襄城覆上她的手,坚持道:“儿必留心言辞。阿爹是儿亲父,如何厌弃”皇帝连同胞兄弟都心软至此,何谈骨肉相亲的女儿襄城并不多担忧。顾皇后再说不得,便派心腹随她过去,想着如果皇帝生气了,就先把女儿抢回来。襄城去到昭阳宫,并没盛气凌人的逼问,反颇是体贴道:“听闻父皇心绪不宁,儿虽年少,也愿为父解忧。”皇帝本就觉得自己这般做对不住太子与襄城姐弟,听襄城如此懂事,不由更是羞愧,奈何他始终难忘姜太后临终拉着他们兄弟的手,千叮万嘱要他照看赵王,而赵王对他,从未有一丝不恭敬。他们自幼同吃同住,一碗水都要两个人分着吃,何等深厚的手足之情,难道当真要操戈相见么皇帝目光柔和,看着襄城道:“你在教大郎识字么”襄城点头:“是。”皇帝嘴角现出一抹笑纹:“你赵王叔幼时,也是我教他识字。”襄城略略弯了弯唇:“儿素羡父皇与赵王叔手足情深。”皇帝摆了摆手,叹气道:“许多人都不满我如此厚待于赵王呢。他们哪里知道,我难以割舍之心。”他厚待赵王,赵王也对他恭敬,如此不好他也知道总要一天去面对,但他总希望他在时这一日不要有。襄城看着皇帝唏嘘感慨,突然道:“阿爹知道赵王叔要粮食多是用在军中,为何不换他物与之”皇帝一怔,哂笑:“几车粮食耳,难道就能抵千军万马”“既几车粮食也不能使王叔最终得偿所愿,不过一时得逞高兴,父皇又何必给他,送去就受灾的百姓一条性命不好么”皇帝哑然:“我我本本就要太子”“父皇初心不改,为何言行相悖”襄城即使是在质问,都是缓缓的语气,并不让皇帝觉得盛气凌人,“父皇必是期望赵王叔能在藩地好好的做藩王,一生尊贵无忧。又为何与他粮食使他以为多一分成算而多一分逆乱之心”不给他东西,让他觉得自己不能成功而放弃不是更好既然皇帝愿意念着赵王,襄城就从赵王处开始说,至少,皇帝要太子即位的心从没动摇过。皇帝倒没想这个,他只想赵王得到粮食必用于军中,赵王虽从未亲口说过有反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只想满足赵王所请,而后加强京师军备,以此作为对应。这般矛盾到令人发指,皇帝却做得不急不躁。“爱之适以害之。”襄城观察皇帝脸色,又道。皇帝觉得此言甚刺耳,他看向襄城,目光不复柔和,淡淡道:“此国事,你休要多言。”“父皇舍利益而以亲弟待王叔,此即家事。”皇帝被驳,目光愈冷:“依我儿之见当如何”襄城坦然道:“舍本求末,舍近求远,道所不取。”既然您想要的结果没变,何必绕一大圈子,直来直去不是更省事,“大郎年幼,尚不能记事,赵王此时熄心,再不提皇位,大郎成年后,必不追究。”赵王能放弃么自然不能,不过一个说法罢了。“父皇如今日这般,与他粮与他铁,与他这个与他那个,集腋成裘,积少成多,赵王实力厚则心高,日后定酿大祸,小则大郎罹难,大则苍生罹祸。为赵王计,为大郎计,为苍生计,父皇必要有所决断。”皇帝略有失神的望着襄城,他不爱听朝臣说赵王坏话,因此即便谢回那等直臣也从没机会对他摊开了说,他所听闻的向来是赵王如何不好,将祸及东宫,或是连氏陌氏等人称赵王孝悌仁善,却无人与他说长此以往,对太子不好,对赵王亦是不好的。他不由的便照襄城的话里去想,若是赵王今势力微弱,何以敢有反心,若无反心,则能与东宫两处安生。“然,然则,如今赵王已然”皇帝吭吭绊绊道。“亡羊补牢,犹为晚矣。”襄城知道已经说动皇帝了,微微心宽,而后道:“儿不懂朝政,父皇不如请宰相商议。”“为何是宰相”“宰相不偏不倚。”果真不偏不倚皇帝看向襄城,心中顿起无力与涩然,连他女儿,都会算计了。他摆摆手:“你回去,我召宰相来说。”襄城如言退下。长恩在殿外旁观全过程,知道皇帝动摇了,这粮多半借不成。他奉诏来召临淄侯,没什么犹豫的将全过程详详细细说完后,心中颇不自在。他从前是个好太监,正直得不得了,不肯轻易出卖机密的呢。算了,多做做就习惯了,欠了柏郎好大一个人情,总要还。长恩自暴自弃的想道。柏冉做事并没瞒着临淄侯,因此临淄侯是知道她收买了长恩的事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且还是先他用上的。到了昭阳宫,皇帝直接就问:“卿看这粮借好,还是不借好。”临淄侯很缺德,故意去刺皇帝的心,要与襄城公主前后呼应,他恭恭敬敬的道:“此陛下家事。”皇帝顿时就黑脸了,一个个都怨他将国事做家事来处置,都不满他很久了罢。连他都不满,况乎赵王等他不在了,赵王怎么办皇帝又开始心疼弟弟了。黑脸的皇帝道:“卿何做笑语此国之大事。”临淄侯做恍然大悟状,道:“陛下有何决断臣必躬行。”讽刺完皇帝国事家事混淆后,他又开始讽刺皇帝在赵王一事上经常采取一言堂,不够民主,不把大臣当回事。皇帝简直要气死了。先被公主看似轻柔实则严厉的说了一顿,说的他满心愧疚,找来宰相,又被他讽刺,襄城和柏赞之是说好了的吧就算真的要气死了,皇帝依然不得不忍气吞声,好生道:“吾欲听取卿之见。”讽刺的差不多了,临淄侯决定好好说话,皇帝也是有尊严的,他也不好太过不把有尊严的皇帝不当回事。襄城殿下已打开大好局面,临淄侯不趁机推一把,日后传出去,谢老头定要骂他,闵老头也要冷眼。闵氏重礼法,虽未表态,但其实很明显是赞成象征正统的太子的。这事应该交给阿冉来的,也好看看她机变能力。临淄侯颇是惋惜这么好的让他孙儿锻炼的机会要错失了。“臣之见,不当借。粮食不多了,灾民却很多。”临淄侯做忧国忧民好大臣状。他是不党争的好大臣。这个没有对赵王肆言抨击,皇帝稍稍舒心了些,第23章 二十三舒心过后,皇帝叹了口气,道:“那就驳回赵王所请,所存库粮皆用作赈灾罢。”临淄侯道:“臣明日请同僚商议具体赈灾事宜。”“去吧。”皇帝很疲惫,他有预感,这是一个他对赵王强硬的开端,兄弟阋墙,终不可免。临淄侯退下。回到家,看看时辰,把柏冉叫过来一说。柏冉微微的笑起来,道:“小公主果然有点本事。”皇帝在这祖孙俩心中的评价真不怎么样,他们对他早不抱希望,只把他做怪去刷,谁刷下来是谁的本事。听到襄城公主能说动皇帝,临淄侯亦觉得这位少在人前出现的公主颇不简单。“这些话,是顾皇后教她说的,还是她自己想的”临淄侯拿着面圣的手笏敲了敲案几。这是做评估,评估太子身边的人的能耐。“想来是她自己的意思。”顾皇后的风格不是这样的。柏冉早就觉得襄城殿下有一颗凶残的内心,终于又让她发现了一次,柏冉觉得十分欣慰。临淄侯终于发觉不对了:“你与她,很熟悉啊”这仿佛在说自己人又带点无奈与纵容的语气不对啊。“见过几次面,儿觉着,殿下可交。”柏冉坦坦荡荡道,队友的选择很重要,襄城殿下很有战斗力且还够聪明,不会坑队友。“那赵王呢”那货也不笨,就是运气不大好,去年是被猪队友御史坑,今次是被对手襄城殿下坑。说着说着就牵扯到站队上了。柏冉近日也思索这个问题,太子正统,随着太子对名声好,再且,皇太子可塑性很强,还能教导的,潜意识里,她也不愿与小公主对上了,这么鲜明的一个人,若是陨落了,柏冉也觉得惋惜。然而,照皇帝目前的寿数来看,太子若即位必不会太大。少帝权臣,日后定有一番扯掰的。万历与张居正,汉宣帝与霍光,都是前车。“赵王性暴戾,且好兵事,这样的人,扶起来怕自伤。”能控制,但一个不好就容易伤到自己。柏冉不得不感慨,没有什么都好的事啊。此次旱灾,涉及颇广,却也不难办。几场乌合之众的农民造反,不需多费劲都剿灭,朝廷派送粮食种子予百姓渡此难,又惩治了灾害最严重的州郡刺史郡守,以安民愤。倒是此次带兵剿灭刁民造反的几路军队的中级将领攒了个军功,得以升迁,算是喜事。外面闹腾着,只消不累及京师,天子脚下总是很太平的。过了几日,皇帝打发走了赵使者,见天气挺热,决定往千秋山避暑。各家俱收拾行装,随着御驾往千秋山去。安顿下来后,皇帝说,许多新的世家子、勋贵子皆有能耐,将来便是国之栋梁。他老人家想见见这些栋梁之才,考校他们的本事。这么一来,就举行了一场狩猎。柏冉最近喜欢的已经不是蹴鞠了,她新迷上制墨,清冽的山泉水制成的墨,墨色鲜亮而均匀,有着一股兰香,甚是雅致,她制成后,首先便孝敬了谢氏,等谢氏用着好,方送了些出去。一时间,京城风靡兰香墨。皇帝后知后觉的知道了,找来柏冉向她讨:“许多人都有,怎地不给朕”这货打发走赵使者,心中难受了一阵子,又能吃能笑了。柏冉很大方,给了两方,只有两方。物以稀为贵,给多了便是寻常。皇帝也不嫌少,当着柏冉的面,一方送去东宫,一方给了襄城公主。“我要年轻人陪我狩猎,看看诸卿本事,你也莫谦虚,要为你家争一荣光才好。”柏氏人虽多,这一脉却只有柏冉一个,什么事都要压到她身上。柏冉很官方的回道:“必不使陛下失望。”皇帝组织的活动,底下往往有深意。皇帝挺喜欢柏冉,从去年召她入宫,又召过几次,几乎要引为忘年交。这回宣她来一是讨墨,再就是勉励她要出头。皇帝不说,柏冉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她够年纪出仕,需谋一出身,临淄侯固然能操作的漂亮,但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又是另一回事。况且,此时柏冉在考虑,从文还是从武。从文,隐秘处那一部分武将恐怕不会听她话,从武,边疆挺危险的,这回比较安全的平乱她又没赶上。真是万事都需仔细考量,没有什么是不劳而获的。千秋山,阴面势峭,阳面平缓。故以阴面建屋避暑,阳面用以游玩。森木葱茏,灌木繁荫,动物养得肥壮,正是狩猎的好时期。柏冉一身鲜亮的胡服,雪白的小脸衬得更是如玉莹润,头上戴着玉冠,十分干练的打扮,让人一瞧就觉得精气神俱满。看看边上有几个以装x出名的世家子高冠博带,宽衣广袖,柏冉很怀疑过会儿他们要怎么拉弓。再看周围,总还是精明强干的人多。参与狩猎的少年都翻身上马,有几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喜好以粉敷面,将自己打扮的阴柔俊秀的世家子好不容易爬上马就摔了下来,痛得嗷嗷叫,被仆从掺下去。不远处的公主郡君身上有品阶的没品阶的少女们见此皆都捂嘴笑,她们在马上坐得可稳稳当当的。过了一会儿,皇帝驾到,众人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