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受了这礼,回头朝榴烟道:“榴烟姐姐,我们这是要先去哪里”“回四姑娘话,奴婢先领姑娘去赏心院的厢房沐浴更衣。稍后会有其她姐姐带姑娘去见老太太。”榴烟一边回话,一边心里暗称奇。眼前这位的作派,哪里是乡野村姑就是府里嫡亲的二姑娘,她六岁的时候也没这样的气势。要说这位张狂倨傲,偏她又笑脸对人,言谈举止无不得体;可要说她谦恭谨慎,她的一举一动却又透着股颐指气使的作派,全然不似初入高门的无知孩童。着实让人看不清。俞眉远已扶在榴烟手上进了垂花门,朝后院走去。榴烟口中的赏心苑是紧挨着庆安堂的僻静院落,而这庆安堂正是俞府老太太杜氏的居住。赏心苑独立成院,穿过一个月门就到庆安堂的跨院,平日里并不住人。老太太年纪一大就喜欢热闹,常把亲戚里疼爱的小辈请到家中小住,这院落就专为这些娇客准备的。赏心苑不大,一眼就能窥遍全局,而俞眉远的记忆从过了垂花门就更加明晰了,她对这里并不陌生。榴烟与兰清将她迎到赏心苑正屋的浴间里,里面早备好香汤香胰并头油面脂等物,满室都是氤氲的热气。两个丫头垂手立在屋里,见到她便迎上前福身行礼后退了出去。俞眉远也不说话,只是懒洋洋伸展了双臂,撒娇般望向周素馨。“周妈妈,青娆妹妹,你们去西厢房里歇歇。姑娘由我们侍候就可以了。”兰清一箭步蹲到俞眉远身前,伸手要解俞眉远衣裳。俞眉远退后一步,小手重重垂下。“不要,我只要周妈妈和青娆。你们两到外面候着。”脆生生的声音里这时才有了些孩子的任性固执。兰清与榴烟对望一眼,还待再劝,周素馨已走到俞眉远身边,向榴烟兰清温言道:“四姑娘习惯了我与青娆的服侍,就不劳烦二位了。”兰清有些不甘愿,刚要开口,榴烟忽然扯扯她的衣袖,抛了个眼神,兰清方闭了嘴。“既然如此,那就请周妈妈与青娆妹妹尽快服侍姑娘沐浴更衣,老太太并太太、姑娘们都在安庆堂了,就连西园的二太太、三太太和几位表小姐也都来了。”榴烟仍旧笑嘻嘻,嘴皮子麻溜得很。“太太”俞眉远冷不丁瞪了眼榴烟。榴烟被这记眼神看得一滞,忽想起俞眉远的生母才是俞宗翰的正房,在她跟前提“太太”,就跟当着矮子说短话没差别。俞眉远倒很快收了情绪,不咸不淡地开口:“哦,原来二婶子、三婶子都来了不知兮薇姐姐、湘雪妹妹可曾过府”正蹲在她身前替她解着系带的周素馨手上动作一顿,大为诧异。于兮薇是杜老太太的亲外孙女,杜湘雪则是杜老太太娘家哥哥的嫡亲孙女,杜老太太疼得紧,常遣人请她们来府里玩耍。榴烟本想借机卖乖讨好,给俞眉远说说府里人口,不想这四姑娘开口便搬出两个外姓娇客,显然早已心中有数,她便歇了心思,笑颜不改:“薇姑娘来了,正在老太太跟前侍候着。湘姑娘还没到,不过老太太一早已派人去请了,怕也要到了。”俞眉远点点头,不再说话。见她意兴阑珊,榴烟也不多留,拉着兰清退出房去。“四姑娘,你怎么知道府上这些人的”周素馨见人都退出,这才出声问她。俞眉远半闭了眼任她与青娆褪去身上衣裳,嘴里咕哝道:“娘亲交代的。”圆圆的小脸堆满疲倦,从进府开始就竖起的尖刺在一瞬间放下,她瞬间又变回扬平庄里满院子疯跑的丫头,会哭会笑会撒娇。周素馨眼一酸,不再多问,默默与青娆服侍她沐浴。热汤浸泡着疲乏的身体,俞眉远昏昏欲睡,任由周素馨搓揉她的长发,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畔传来声音。“姑娘,该起了。”俞眉远睁眼。穿妥深衣,俞眉远睡眼惺忪地进了正房,周素馨追在她身后拿帕子绞着她的湿发。“四姑娘,奴婢服侍你更衣。”榴烟见她揉着眼的模样,忍不住又是甜甜一笑。俞眉远放下手,瞧见桁架上已挂了她的衣裳。绯红缎面的大毛褂子,面上绣了紫藤缠枝压纹,鲜亮华贵。雪青的马面裙,八宝流苏的裙襕,配着绯红的褂子,鲜艳精致,无处不美。她能想像这身衣服穿到身上有多漂亮,但“这是谁准备的”俞眉远快步走到桁架边,扯起裙子问道。桁架被扯得晃了晃,惊得青娆忙护到她身边。榴烟心里咯噔一下。“姑娘可是不喜欢这身衣裳”她勉强回道。“谁备下的衣裳”俞眉远小脸已沉。“二二姨娘。”榴烟忽有些发虚,“府上大小事宜如今均由二姨娘管着。”“好好好”俞眉远倏尔笑起,连道三声“好”字,“替我换上吧。”“四姑娘这衣服不合适。”周素馨眉头紧锁。按大安朝的孝制,未嫁女需为生母服孝三年,孝期内需着素衣。徐言娘刚走月余,俞眉远才褪了大孝服,换上素衣,可府里替她备的却是绯衣。再回想刚才一路行来,这府里花红柳绿,还留着过年时的热闹景象。丫头仆妇的打扮也是个个鲜亮别致,一派繁景。虽说俞眉远早知俞府凉薄,她母亲又离府六年,早就无人记得,但这一路所闻所见早让她压了股邪火在心里,此时见这华衣美裳,那火骤然发作。上一世她进府时还是懵懂孩子,许多事她已记不清,只怕也如现在这般不知不觉叫人轻慢欺辱,连替亡母追思悼念的机会,都没留下。“周妈妈,老太太忌讳那素净颜色。”兰清忙上前接了话,“姨娘怕姑娘初入府不知道规矩,犯了老太太忌讳,才令人备下这衣裳。”“姨娘想得周到。”俞眉远摸摸褂子的毛里子,天真道。岂止是忌讳颜色,他们还忌讳徐言娘这个人。她心中怒,脸上的笑不减。“姑娘,夫人才去,这衣服颜色太鲜亮,不如让青娆去另取一身衣裳换上吧。”周素馨压下那身衣裳,阻止俞眉远换衣。若让她穿红着绿地出去,便是让她担了不孝的罪名。品性有亏,日后难免遭人诟病。俞眉远一摆手,只道:“别说了。兰清姐姐替我更衣吧,莫让祖母等太久。”兰清“诶”了声,俞眉远笑得越发明媚。有些东西当面戳破,才叫痛快。想忘记的人,她偏不让他们如愿。第10章 进园踏出房门,俞眉远就像换了个人。鲜亮的颜色将她衬得精神十足,细软的发仍旧抓成双髻,鬓角垂下的发微卷,勾着抹俏生生的娇妩。一路走去,遇见的人都明里暗里地打量她。她的模样承袭了父母的优点,生得标致,眼眸大且亮,专注时能把人的心看化,像母亲徐言娘。她的嘴则像父亲俞宗翰,棱角分明的笑唇,唇角自然上勾,宜喜宜嗔。这唇若生在男儿脸上,便是天生的风流倜傥,比如她父亲;若是女儿,则凭添一股娇憨的喜态,任谁见了都想跟着笑。但要仔细看去,她脸上最独特的还是眉。俞眉远一出生,便是薄眉长舒,状如远山,因此俞宗翰才替她取名“眉远”,乳名“阿远”。听着像个男儿,其实却是再柔妩不过的名。俞眉远只管朝前走着,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看得榴烟暗暗称奇。半大的孩子,一个人进了陌生环境,丝毫怯意都没显露,若大的园子就好像她家似的,直让榴烟觉得就算没人领路,她也能走得好好的。从赏心苑到庆安堂的路俞眉远有些印象,一个月门与跨院之隔便到了。她们一路风尘仆仆,管事怕周素馨与青娆身上带着病气过给院里的贵人,便不让她们两人随侍。俞眉远跟着榴烟与兰清穿过跨院进到庆安堂的院里时,隔着墙就已听到莺声燕语般的笑声隐约传来。“姑娘慢些走,小心石阶。”兰清殷勤地提醒她。她点点头,稳稳走着。眼前是几级石阶,走过就到了庆安堂的抄手游廊。游廊上挂着几个鸟笼,养了几只毛色光亮的花头鹦哥,有人正站在廊下拿手逗着其中一只。“赵妈妈。”榴烟甜甜叫了句,快步上前行礼。那人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从扬平庄将她们接回俞府的赵氏。“哟,四姑娘这衣裳一换,我差点要不认得了,真真儿是观音娘娘座下的小仙女,都要将太太屋里的二姑娘给比下去了”她说着忽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假意地轻捂了下嘴,“瞧我,怎么跟姑娘说这个。还是二姨娘眼光好,替姑娘挑了这身衣裳。”“赵妈妈。”俞眉远早早停了步伐,冲她颌首。“行了,姑娘就交给我带去见老太太,你们下去吧。”见俞眉远没什么反应,赵氏孔雀毛似的笑收了收,朝着榴烟与兰清吩咐。榴烟与兰清福了福身告退。“四姑娘,这边请。”赵氏微微欠身,笑得和蔼可亲。俞眉远跟在她身边走着,只是笑。赵氏不知怎地竟收了先前轻慢态度,边走边说故事般地讲起这东园中的一应景致。比如哪边的叠山是老爷重金请人从太湖挖回来的,哪里的树又是西府二老爷央人从京郊皇林里移回似乎这园中桩桩件件东西都有由来,像个积年世家。可俞眉远却心知肚明,这里所有东西,都是用她母亲的嫁妆银子换来的,用她外祖一家的救命钱买回的。“四姑娘,你瞅那花,漂亮吗”赵氏忽然问她。俞眉远收了心思望去,赵氏正指着正房侧面一处暖棚问她。那暖棚里栽了丛月季,花开得正盛。不似这早春浓艳的花色,这丛月季色白如壁,近蕊处的花瓣呈现浅浅的蓝,十分特别。“那是我们老太太最喜欢的花。你去摘一朵戴在头上,漂漂亮亮的,老太太见了保管喜欢。”赵氏的手指向了那花枝上最大的一朵。俞眉远不动,冷眼看着花。“快去啊,这满府的姑娘有哪个不想得老太太的照拂你要能入了老太太的眼,在府里的日子可就好过了。”赵氏说着窥了眼正屋的门,将俞眉远往暖房里推去,嘴里仍旧哄着。俞眉远在离月季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步伐,任赵氏如何推都不再往前一步。“我不要,有刺儿。”她抬了下巴,脆声道。赵氏又望了眼正屋的门,很快将花枝压到俞眉远面前。“好姑娘,我是为了你好。别怕刺儿,小心点扎不着手的。”“不要,脏。”俞眉远小退一步,嫌恶皱眉,“那上面有鸟屎。”赵氏望去,那枝头叶上果然落了几点白灰的脏东西,她见俞眉远死活不肯伸手,就有些着急。俞眉远眼角余光往正房门口一瞟,忽抢在赵氏开口前又道:“你替我摘。这么脏我不想碰。”赵氏心里暗骂一句,飞快地将枝头的花掐了下来。“四姑娘,来,我给你戴上。”她谄媚笑着,将花往俞眉远头上送去。“赵妈妈,可是四姑娘来了”远远的,有个娇脆声音传来。赵氏像被刺猬扎到般缩回了手,那花却已戴在了俞眉远小髻的后边。俞眉远循声望过去,正房门口早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掀了帘站在门坎前。这丫头穿了身鹅黄的比甲,配着葱绿的裙,腰间扎着条猩红的汗巾,颜色动人。她模样俊俏,鹅蛋脸,菱角唇,唇边无笑,显得有些冷艳,正皱着眉打量她们。“桑南姑娘。”赵氏忙欠身打了招呼,满脸讨好。俞眉远记得她。桑南是杜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负责老太太的起居饮食,是这安庆堂里的“冷面管家”,很得老太大喜爱与信任,就是府里正经姑娘见了,也要恭敬唤她一声“姐姐”。桑南并不给赵氏脸面,只道:“既然来了就快点请进屋吧,老太太都等急了。”言罢她甩下帘子,径自朝里屋去了。赵氏不敢再耽搁,领着俞眉远快步进了安庆堂正屋。俞府老太太的屋,那叫一个富贵华丽。玲珑阁上的白玉飞天雕件、唐三彩的骆驼、斗梅胆瓶赵氏只进过几次,回回进来都觉得眼花缭乱。就见她眼珠子上下左右转着,贪婪地瞅着四周,嘴里不断发出低低的啧声,有她陪衬着,倒让俞眉远显得越发沉静了。屋里传出嘻笑嗔骂的声音,隔着半透的插屏,俞眉远就看到满屋的人影。“老太太,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桑南的声音响起。即便在老太太跟前,她态度也仍显得有些冷。随着她一句话,屋里刹时安静下来。“阿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