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眠曦本斜靠在马车小窗下的几案上,听了魏枕月的知,半闭的眼睁开。魏枕月坐马车壁前的小榻上,一张俏脸愤懑不已。她已将午间在俞府的事告诉了魏眠曦。给俞府姑娘们的礼物是魏眠曦备下,借了她的名义,其实只是想将那枚木玲珑送给俞眉远罢了。木玲珑是魏眠曦三个月前回京后拿了图纸找匠人打造的,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实则是个精妙绝伦的东西。两个匠人赶工三个月才打磨完成,魏眠曦在她面前演示过一次,把她给稀奇得不行,可她连碰都没碰过,魏眠曦就说要送给俞眉远。她本就不甘心,如今又热脸贴了冷屁股,白费他们一翻苦心,心气如何能顺。“哼,何止不喜欢,她转头就赏给了丫头。不识好歹。”魏枕月告起状来不遗余力。她不知魏眠曦这趟回来为何对俞家的四霸王这么上心,也曾经试探过几次,但他从没解释过。如今靖国候府全靠他一人撑着,他又在沙场上历练一场,虽然年纪尚轻,但候府里已经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魏枕月与他兄妹感情虽笃,却也知道他的脾气,不敢问太多。魏眠曦冷睇她一眼,只道声“知道了”便又闭上眼。不喜欢吗也对,毕竟不是上一世,她得到木玲珑时,身边空无一物。木玲珑,那是上辈子俞眉远最喜欢玩的东西。那是她被他关入佛堂的时候他送她打发时间的东西。佛堂冷寂,俞眉远有了木玲珑,时间不会太难熬。而在那之前,她早就不接受他送的任何东西了,只有这木玲珑,借了别人的手交到她手上,后来她知道是他送的时候,又亲手扔到了火堆里。俞眉远就是脾气这么烈的女人,爱时爱极,恨时恨极,一切都干脆分明,没有中间地代,没有回旋余地。从他将青娆赐给陈永开始,俞眉远待他就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曾经如沸火般激烈的感情慢慢消弥,被霜雪覆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他以为她会一直爱他,可以任他左右,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不再给他哪怕只有一星温度的目光。那目光刺心,却也让他忽然明白,他对她已经有了感情。这是件比上战场都可怕的事,他不喜欢这世上所有无法掌控的事,不希望自己有软胁,比如感情。他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俞眉初那样温柔知进退的女人,不会为难他,大度知礼,不像俞眉远,性格刚烈,难以掌控。可他竟就那么爱上了,从最初他的利用欺骗,到她的义无反顾,再到成亲之后数载岁月的相伴,他最担心的事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生了。他不相信自己的感情被她牵引,他宁愿相信自己爱的是俞眉初。他不择手段破坏俞眉初的每一桩婚事,告诉自己他的感情仍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像战场上的每次对敌。俞眉远为他做了很多事,多到他自己后来回忆时都觉得疼,她在不断付出,他则在不断伤害。害死青娆,逼疯周素馨,就连她收在膝下的孩子他没能保住她终于不再对他付出,他却不愿了。他也试着挽回,但她不再回头,高傲如他,在这场战斗中溃不成军,只剩下愤怒。她对他越来越淡漠,他就偏要激起她的感情;她眼中无他,他就偏要她看他。她越冷,他就越伤她,因为只有伤害她,她才会给他一点点的反应。他们针尖对麦芒似的要争个输赢。她抗拒他每次靠近,不给他任何机会。他们成亲十二载,除了成亲那天,她都在独守空房。开始是他不愿进她房,后来是她不让他进。成亲第十年秋的那个雨夜,他又因她的冰冷而怒到极致,便藉酒装疯进了她房中,将她按在榻间。他在她耳边叫俞眉初的名字,然后如愿以偿在她眼中看到愤怒,还有屈辱与恨。其实他是清醒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抱的人是谁。他甚至想但凡他有一丝糊涂,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可没有如果。那夜过后,她恨透了他。她偷偷喝避子汤。两人碰见了她连面子上的应付都不再给他。他痛怒至极,她却告诉他要和离。他被气疯,便去俞家求娶俞眉初。那时她毒重,在外人眼中已经病入膏肓,俞家那“贤惠”的惠夫人不想失去和魏家的联姻,便同意了。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死也是魏家的鬼她提和离的时候,他是这么告诉她的。她真的死了。他想自己也终于解脱。可不料往后十年,他孤独终老,思念至死。回忆蚀骨。不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俞府,暖意阁。烛光昏昏,周素馨拿了剪子剪去烛花,房里又亮起。俞眉远又让金歌将木玲珑送了来,屋里有人来来去去扰得她心烦,她就将人都赶了出去,房里顿时静下,她坐在床上专注把玩木玲珑。曾在她手玩了无数个日夜的东西,她如何不认得一看到这木玲珑,她就想起将军府佛堂里暗无天日的时光。这拳头大小的木玲珑,其实是由二十八件木制散件组成,以木榫想接,暗藏机关,只要找着窍门,便能全部拆下,再一根根组合成天衣无缝的木玲珑。“啪嗒”一声轻响,木玲珑被她按下了第一个机关,一根木条弹起。她偏头想了想,手指一下下点着,越来越快,动作从最初的犹豫变得利落,像是种条件反射。转眼间,木玲珑被她全部拆散。紧接着,她又将榫口对接,一根根拼起,转眼间又把木玲珑恢复原状。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似不费吹灰之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煎熬之下,钻研出了破解之法。她不是精于此道的人,要破解这些东西十分困难,这木玲珑又是天下第一精巧的东西,她本束手无策。佛堂的日子孤冷,无人对话,满面慈悲的佛像在她眼中只剩狰狞一片。青娆已死,周素馨已疯,她日夜蚀心,只能将满腔愤满寄在这木玲珑上,没日没夜地把玩钻研,着了魔似的破解着。不是她喜欢,而是她不得不玩。因为但凡有一点点空隙,她的心就难以遏止的痛与恨。“金歌。”她唤了声。“诶。”金歌应声而入。俞眉远将木玲珑抛回给她。“无趣的东西,还你吧。”她说着倒在了床上。这木玲珑是永乐年间魏眠曦亲自构想督造的东西,如今提早出现,这意味着他和她一样,重生了。旧事不可再忆,可那人竟也回来了,命运不是厚待她,而是要让她再受一遍想都别想翌日,变天。秋寒骤至。瑜园的抱厦里,穿了撒金大花银红褙子的女人正懒懒倚在罗汉榻上,手里捧着杯热茶,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堂下站的婆子。“二老爷看中了青娆,来求我有什么用那是我们二房姑娘跟前的贴身丫头,就是到了老太太那里,也没有从姑娘屋里强娶丫头的道理。您是我们府里的老人,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了”第26章 阴局天阴阴的,瑜园的地面被细雨打湿,青石上的水渍斑驳,并未铺满。有个青色人影一路小跑到瑜园上房的抱厦外,被守在屋外的丫头给拦了下来。“二姨娘,小玉来了。”丫头传唤一声,就听里头传出声音:“让她进来。”小玉拔了拔发,将头上雨珠甩下,这才掀了帘子进去。屋里只有罗汉榻上倚着的二姨娘和一个站在榻边陪着笑脸的妇人,并没别人在旁边侍候。“林嫂先坐,这事咱们一会再议,我有事先问问这丫头。”二姨娘放下茶碗,直起身子,笑着让林嫂坐。这林嫂是西园二爷俞宗耀跟前长随林栋家的女人,大家都唤她林嫂。她这回过来,乃是因为自家男人受了二爷吩咐,要想办法讨个丫头做小。这事难办,那俞宗耀谁不好要,非要大房姑娘身边的人,林嫂想了半天没有主意,只好来找二姨娘碰碰运气。见有人进来,林嫂欲言又止,看了眼小玉,只能先坐了。小玉走到榻前,只是弯弯腰,并不行礼。“这丫头,怎么不好好行礼。”林嫂看得稀奇。“小玉,到我跟前来。”二姨娘冲小玉招招手,这才笑着向林嫂解释,“嫂子不懂,这丫头可怜。她父亲是个天生傻的,母亲早没了,家里只有个祖母还算清醒,一家三口就靠年迈的祖母。如今老人家岁数大了,家里没钱银来源,就好将这丫头卖了换钱度日。我见她一家可怜,就留下了。”“果然可怜,二姨娘菩萨心肠。”林嫂陪笑夸道。“可惜这丫头随了她爹,脑子也不好使,进来这么久了礼还学不全,又有个怪脾气,只喜欢呆在杂物库房,不愿和别的丫头住好屋子。问她,她只说杂物库房像她家。”“竟有这事,倒真是稀奇,有福不享,专挑那粗陋地方呆”林嫂睁大眼,惊奇地上下打量小玉。“可不就是这样。她礼数不全,人又蠢钝,倒是手上有点力气,我就将她安排在章华屋里做个粗使丫头,行动也避着点人,免得冲撞到其他人。”二姨娘点点头,又笑着朝小玉温言道,“小玉,二爷屋里头,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林嫂一听这话,便知小玉是她安在章华屋里的眼线,就开口要去外间候着。“林嫂别见外,都是自己人,坐着吧。”二姨娘没让她走。“没有好玩的。”小玉闷闷开口。“那你见着漂亮姐姐没有”二姨娘继续引导着。“园里姐姐都漂亮。”小玉想也没想就答道,眼眸木然地盯着前面。“你二爷和房里哪个姐姐最好”小玉闻言皱眉,拿出手来在眼前掐着指傻傻点着,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片刻后她才开口:“绿依姐姐,绯香姐姐”她一个个点着人头。“停。”二姨娘见她大有把每个丫头都说一遍的趋势,忙叫停,“没有哪个比较特别的”“有。”“谁呀”二姨娘特别温和。“我。”小玉憨笑,“二爷不和我好。”“”二姨娘维持不住温和,狠狠剜她一眼。“噗。”林嫂没忍住,小笑一声,忙用手捂住嘴。“那有没哪个姐姐总喜欢缠着二爷玩”二姨娘耐下性子问。“不知道。她们不让我进屋。”小玉似乎被吓到,怯怯低了头。二姨娘深吸两口气,从小几的茶盘上抓了把果子塞进她手里,仍笑道:“好孩子,别害怕。这些赏你吃。二爷屋里的事你多长点心看着,哪个姐姐和二爷特别好,你帮我记下来告诉我,我给你们都涨月钱,好吗”小玉早就往嘴里塞了把果子,腮帮子鼓起,闻言只是“嗯嗯”几声。二姨娘见她实在蠢,也不与她多说,只道:“你先去外面候着,我有些东西,你悄悄带回浩文居给二爷。”“是。”小玉闻言便退了出去,安分站在了帘外。二姨娘悄悄叹口气。要给自己儿子送点东西,还得避着人。好不容易她才有了一个儿子,本想着借此安身立命,谁知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子才满月就被抱离她身边,他们只说姨娘不得教养儿子,俞章华就被送到了惠夫人身边,她这个亲生母亲每要探视还得先通禀一番。她战战兢兢,只怕当家主母有个歹心,章华就不保,好在没几年章华就被带出外院,虽与她离得更远,要见一面更难,但到底远离后宅阴私。只不过儿子在那边生活了几年,与那位越发亲厚,倒与她这亲母生份起来,像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似的。这些年她也看明白了,那位面上慈悲,心思厉害,几个庶子庶女都在她手里捏得紧紧,她的章华唉。“二姨娘,你怎么用这么蠢钝的人”林嫂看着小玉背影问道。“笨的人才好用,心里没算计,有一是一,不会糊弄。我也少操点心。”二姨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头有些疼。林嫂似懂非懂,又想起今天自己的目的,忙又起身。“你且坐着,那事难办,非我能力所及。”二姨娘知道她意思,皱了眉摆手让她坐下。林嫂便从袖里摸出包银子,递到她手上。二姨娘掂掂银子,露了丝笑,伸了三个指头到她眼前。“你们若真心求我,就拿这个数来。我便替你们筹划此事。”三百两林嫂神色微变,一个丫头三百两,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么“这是担风险的事,少一个子儿我都不干。你可以实话回了你们老爷。”二姨娘将手里那包银子扔回去。“二姨娘,你若果真有办法,银子不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