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也该清楚,我们心里记挂着姑娘,姑娘若有什么事,我们第一个赴汤蹈火,今日姑娘却说什么死也不让人操心,这分明是要和我们生分,怎不叫人寒心”俞眉远被说得语塞,闷闷坐在桌前不吭气儿。这些话,她如何不知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害怕。周素馨收走茶,连桌上的茶托并茶壶都一并收了走。俞眉远倒茶的手僵在桌上。得,这下可好,周素馨也恼了。明明她才是主子这一个两个,是要造反青娆生了气,虽然屋里的事照样做着,就是不开口和俞眉远说话,周素馨这两天下来也淡淡的,屋里的气氛结冰似的冷。俞眉远心里怄了气,又拉不下脸,一天到晚就都沉着脸,也不笑了,连厨房送来的点心都讨不了她的欢心。秋雨下了两天,终于放晴。园子角落里的白兰树越见粗壮,花期刚过,开了整个夏天的白兰几乎落尽,只余幽香存于心头。俞眉远仍像旧日那样盘膝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八年了,来这地方似乎变成习惯。高兴的时候来,不高兴的时候也来。这个角落幽僻,几乎不来人,她喜欢在这里冥思。冥思之时,她经脉里的气流会缓缓而动,像这八年每个晚上躲在幔帐之后修练时那样,内劲运转已成了一种反射。归海经她修了八年,已练到第二重。这本功法总共五重,头两重是入门,教人呼吸吐纳,引气入海。如今她已有小成,丹田气海有内劲归沉,可经由她的控制缓缓流遍周身经脉。她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听力更加敏锐,视线也更加清晰,到了夜里无需烛火亦能视物,身体愈发灵活,手上力气更大。不止如此,她借由弓射之术,发现自己体内流转的力量可以聚掌而出,成为无形的刀刃,这大概就是江湖中人所说的内功,当日教二姨娘与钱宝儿用的就是这一招。然而她毕竟是个门外汉,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归海经艰涩深奥,她修到第二重已达瓶颈,很难突破。再加上经里所描绘的招式,她也找不到指点的人,这八年来就像个盲人摸象,一点一点摸得艰难,还不知对错。如今后宅斗法渐深,明刀暗枪都已飞来,着实难防。园里姑娘也都长大,婚事逐一被摆上明面,像待价而沽的商品。她若不想被人摆布,就必须在成亲之前离开这里。可要离开,又谈何容易。她力量不够,离了这里,她尚无法护周青二人周全,再加上慈悲骨的毒她还没找到下毒的人,母亲的仇没报,俞家的人吞了她外祖家的银子还没着落,她如何能离杂念陡生,一发不可收拾。前面那些就罢了,现在最让她担心的是魏眠曦。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他竟也重生而回,并且按时间来算,几乎是和她同时都在八年前回来的。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他还活着,活了多久、后面发生何事她通通不知。本来这辈子她没打算再和他有交集,但这次他不知又在盘算什么,竟改了他们初逢的所有轨迹,并且按他所说,这改变从八年前就开始了。按理他应该知道归海经和皇陵图不在她身上,那这一世他还提前找上俞府是为了何事为了俞眉初阿初早已定亲,原本两年前就要肃建伯府庶出的二公子成亲,只是前年肃建伯府的主母病逝,府里公子都要守孝三年,这婚事就被耽搁下来。这事与前世无异,可当时这二公子孝期满未满却在外与人殴斗,以至身死,这门婚事便不了了之。后来她才知道这事出自魏眠曦之手。满打满算,离出事之时还有三个月。她记得时间。想起魏眠曦,她忽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魏眠曦重活一世,自然对这八年战事了若指掌,也清楚知道他父亲靖国候魏定怀会战死沙场,那他为何不改变此事是她估算错误他并非重生而回还是说她心里忽然一寒。他没出手救他的父亲,而是任其去死,这样他才能坐享最大功勋,候府也会得到皇帝恩恤,而最重要的是爵位将由他承袭。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慄。这样的男人,若今生还打她的主意,她又当如何应对冥思打座之时最忌杂念丛生,俞眉远这一走神,体内气息顿乱。五内一阵翻腾,她只觉有针刺入骨脉,竟像人们常说的走火入魔。俞眉远心一惊,忙收敛心神,不敢多想。她内力虽厚,却无控制之法,便如身怀重宝却不会施用的人,一不小心还会弄巧成拙。此时她体内这团气劲已乱,不受她控制,在经脉里乱窜,她只得咬牙,将气劲聚到掌心,全力发出。“呼”风啸声起。凌厉掌风从她掌中扫出,似平地而起的一股猛烈罡风,狂妄地朝前肆虐,一路卷石吸沙,竟如阴风沉沉,压境而过。俞眉远自己也傻眼。这威力超出她的估计太多太多。若此时有人在此地人俞眉远收心,忽然发现远处真有人走来,正对着掌风方向。“小心”她惊吼。可已然晚了,那人已到了白兰树前不远处,俞眉远的心悬起,但收手已是不能。“呼”风声响过,渐渐又小去。也不知是来人的运气好,还是俞眉远功力尚浅,这掌风到了这人身前五步处时便开始减弱,及至她身前,这风便彻底散去,倒是被风卷来的沙石断木齐刷刷落下,把这人吓得呆在原地。俞眉远望去,那人是小玉。白兰树前,青衣丫头似乎已被吓傻,脸上眯缝的眼睛难得瞪大,愕然盯着前方。俞眉远跑到小玉身边,和她大小眼一瞪,好半晌才道:“风大,把你吓到了”好蹩脚的理由。小玉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风大她点点头,终于从差点被刮跑的惊愕中回神。“没事了。”俞眉远讪讪笑道,心中却已数念闪过。也不知自己身上的秘密被人看穿没有若是被看穿了,她要怎么办杀人灭口这手她可下不去无奈。小玉又点点头,不说话。“你这是要去哪里”俞眉远忽然注意到她怀里正抱着重物。她双手紧紧抱着个陈旧脱漆的木箱笼,这箱笼足有她半人高,沉重异常,也不知她是怎么给搬到这里来。“箱子旧了,绿依姐姐让我搬到后面杂物房里收着。”小玉说着又往上托了托箱子,鼻尖上沁出些许汗珠。这箱子真沉。外院的旧家什怎会收到后头来俞眉远疑惑。这么大件的东西,别说女人,就是男人搬起来都累,小玉却从外院一路搬到这里,怕是有人故意针对小玉。“先把箱子放下,听说前天你被教管妈妈打了”她忽想起一事。前天小玉被教管妈妈寻错,以戒尺训责了一顿。小玉依言将箱子放下,松了口气才道:“是我做错了。”俞眉远轻叹一声,猜着她是因为青娆的事而受了罚,心里有些歉疚,便温声道:“打着哪里了,可有手臂我看看。”她说着握住小玉的掌。被她握住的手轻轻往后一缩,才停住。那手干燥温凉,掌中有些茧。俞眉远没多想,另一手拉起了她的衣袖,小玉的手臂粗实,皮肤麦色,数道两寸见宽红痕斑驳现于她的臂上,一路延申至衣中。她轻抽口气,压下心头怒火,伸指点上那红痕。“疼吗”“不疼。我没事。”小玉声音有些僵去。她的指纤长温柔,像一段细细的流水,抚过伤口时让人心里熨烫如火。当年稚女,已亭亭玉立,如梢头豆蔻,年华正灿。眉目低垂间,只见轻颤的睫毛,微勾的唇角。像场梦。“一会我让我悄悄给你送瓶药,你偷偷的抹了,别让人看到。让人看到了,怕又要给你惹麻烦。记住了”俞眉远检查完她的伤口,便将她衣袖捋下。“哦。”小玉乖乖应了声。俞眉远笑了笑,正要让她离去,鼻间却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药草味道。“小玉,你用火艾”这味道是从小玉的衣袖里传出来的。“没。”小玉眨了下眼,仍木木开口,“我奶奶用,她有寒症。”俞眉远便点点头,不再多问。火艾让她想起一个人罢了。“行了,你去罢。”她挥手,放小玉离开。小玉双手如铁,按上木箱笼,轻轻一用力就将箱笼抱起,也不行礼,径直越过俞眉远朝库房走去。身后白兰花已谢,满树繁叶,遮着俞眉远。她似乎还是六岁时的她。白兰树下,不见不散。一诺,八年,方践。无人识君至。第28章 晋王兆京,雁乙街书官巷尽头的潮安别苑。别苑不大,只是三进的宅子,有个小花园,不过后宅里边只有处小馆,依园而设,三面通透,只垂落湘妃竹帘。“哗啦”几声水响从竹帘后传出,原来这馆里并非居所,而是只建了一方清池,引的是地底温泉水,常年烫人。池子上头氤氲着雾白的热气,四周没什么陈设,只有入口处一个巨大屏风和池边挂衣的桁架。“那天,你是故意的吧”爽朗的声音带着调侃响起。一个男人背对门口,靠着池壁坐着,双手打开搁在池岸上,身体闲适慵懒地泡在温泉里。池面平静,没有别的人。他像在和空气对话。“你心里清楚我那日会去找俞大公子,故意迷路领着人来巧遇我们的”他还在调侃着。无人应答。他也不介意,仍自言自语般笑道:“是为了她”“哗啦”温泉池中央涌起一阵水花。“左尚棠,当初没送你去当太监,真是可惜了。话这么多。”清越的嗓音不咸不淡,和着水花一起落下,像阵风。有个人从水底站起。漆黑长发湿漉漉地披爻在背,滴滴答答往下落水,他双手从脸上抹过,顺去水珠后又将额前发丝尽数往后捋去。这人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双臂坚实,一身白皙皮肤被烫得通红,有些难言的蛊惑。温泉水从他腰下缓缓流过,氤氲而上的热气将人染得如墨画般不真切,那张脸藏在水雾中,真假难辨,只剩棱角分明的轮廓和清冽的眼眸,煞是迷人。“殿下,你当初应该投个女儿身,装得那叫一个像”左尚棠哈哈大笑起来。“再罗唆换你进俞府。”霍铮已经走到池边,正从桁架上扯下布帛,闻言便将布帛团成一团砸向左尚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我倒想替你,可我又不会易容术,也不会缩骨功,可扮不成女人。”左尚棠信手接了布帛,仍旧嘲笑他,“再说了,我进去换你出来你舍得自己惦记了八年的小姑娘”霍铮瞪他一眼,眼前雾气却好似幻化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很快又飘散。“收起你龌蹉的思想,进俞府为的是正事,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萧家后人有眉目了吗”他双手一撑池岸,轻松跃了上去。“还没。不过朱广才已在回京述职的路上,徐苏琰若是从西疆回来,怕很快也该找上他了。当初朱广才害得徐家家破人亡,这仇徐苏琰没那么容易放下。”“朱广才是九王那边的人,暗地里又和月魔教勾结,正等着徐苏琰找上门去,好将计就计捉了他逼问前朝皇陵地图下落。你派人盯紧点。”霍铮套上件宽松的衣袍,腰上拿红梅色如意绦随意一系,人便如破晓时乍起的一道霞光。“放心,正盯着呢。”左尚棠泡得困倦,他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跳上池子,“俞府这边呢可有月魔暗鬼的下落”霍铮正在绾发,闻言皱眉。“这人藏在俞府后宅,每次出现都戴着面具,至今无人见过真颜。如今我人在外院,没什么机会进后宅,有些棘手。”“那就想办法进后宅,正好去她那里呆着。我瞧俞府后宅也不太平,有你在,还能护护她。”左尚棠不正经地眨眨眼,满脸暧昧。“再说这话,就滚回宫里去。”霍铮把脸一沉,透出三分凌厉,“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我在她身边算怎么回事他日若传了出去,你让她如何自处人言可畏,我不想她无端受罪。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见他真的动气,左尚棠才不甘不愿地收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