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光微亮。众人已于乾天坛前站齐,等着帝后二人前来。祭舞轩外,一行人匆匆而来。“贺尚宫,昨天我亲眼见着俞四姑娘脚伤得重。”张宜芳跟在贺尚宫身边,急道。魏枕月跟在贺尚宫另一侧,垂着眼,看不清神色。祭舞二选后留下的十名姑娘,在祭舞人选决定后并不能马上离宫,她们必须留到最后一刻,直到祭舞万无一失,无须人替补后,才能回去,因为张宜芳等人都还在宫里。贺尚宫的脸色差到极点。今天早上,张宜芳和魏枕月同时来找好,揭了俞眉安脚伤之事。太阳祭舞事关重大,若是出了差池,要牵连尚宫局上上下下数百人,非同小可。是以,贺尚宫的心情非常不好。第116章 爱上乾天坛的左右祭台之后,各有一处祭舞轩备给主祭舞。太阳祭台后的这处祭舞轩,今日只备给俞眉安使用。贺尚宫领着人匆匆赶至太阳祭舞轩时,这里的宫女正忙成一团,而尚衣局的女掌吏正亲自领着几个女官在替俞眉安更衣。祭舞之衣里外三层,繁琐难穿,配饰也多,必须由五名女官为其穿戴。太阴祭舞为天下至阴,故主舞之人以女形示人。舞衣为朱色,绘凤形花影并湖海星月,绕云霞纱缎,穿起后婀娜如仙,其脸上面具五官亦为女子之貌,发髻高挽,佩以凤鸣月水冠,精致非常,太阳祭舞则刚好相反。太阳祭舞的主舞之人,以男形示人。舞衣为玄衣朱裳,描龙形云影并山峦青日,坠九虫六兽,穿戴齐全后,端肃如君,其脸部面具也雕刻粗犷,长发挽男子高髻,扣以青鳞山河冠,气势如虹。俞眉安已经戴好赤金打造的面具,长发高挽,身上的祭舞衣也穿好大半。她平展着双臂,任由女官为其整理衣冠,佩戴礼饰,众人从祭舞轩殿门口踏进时,恰被她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眸扫过,众人脚步皆微微一滞。似乎被剑芒灼过心,那眼眸不带人间情感,与脸上这张面具融为一体,高贵冰冷。“贺尚宫。”四周的女官见来了,便都躬身行礼。“不必多礼。”贺尚宫挥手止了她们的礼。俞眉安华服在身,无法行礼,便只冲她点头示意。这袭太阳祭舞衣穿在她身上十分合身。她前几日试衣之时还有些撑不起这衣裳,倒并非胖瘦的原因,而是她的气势仍与这身衣裳有些差距,今日一看,这衣裳仿佛为她量体而裁。本是人衬衣裳,如今却成了衣裳衬人,谁为主谁为辅,一目了然。最后一枚玉扣挂完,俞眉安方才收臂而下。“俞三姑娘,方才有人来报说姑娘的脚昨晚受了伤,不知此事是否属实若是真伤了,伤势如何”旁边的女官退下,贺尚官上前沉声问道。时间不多,她很直接开口。“哦原来宫里有这么多人关心俞三,俞三真是感激不尽。”俞眉安道。她目光掠过贺尚宫身后的魏枕月与张宜芳,不知怎地那两人心头一凉。洞察一切的冰冷与悲悯,像个高高在上的神祗,无喜无悲。“姑娘不必言谢,事关重大,还望俞三姑娘如实以告。”贺尚宫冲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俞眉安也不言语,只是迈出步伐,绕着贺尚宫与魏枕月、张宜芳三人缓缓走了一圈之后,又背着她们行至几步开外的殿台上,方转回身。“没有。”繁复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她行动起来却无丝毫累赘之感,步伐坚稳,没有女子袅娜之姿,亦无男子粗鲁之气,显得庄重大气。他们看不出她有伤。魏枕月蹙眉凝思。“不可能啊。”张宜芳则不相信地嚷出,“她明明受了伤,我有人亲眼见到。这肯定是装出来的,让她把鞋脱下看看。”贺尚宫听她嚷得大声,不由转头怒瞪了她一眼,张宜芳这才收敛了些,然而言辞上仍同放过俞眉安。“俞三姑娘”贺尚宫颇为为难地朝俞眉安道。要人脱鞋查脚,此举委实失礼,纵是贺尚宫也无法直言,可不查清楚,她也放不下心。“好。”俞眉安伸了只脚出裙,却又挥退旁边要来帮忙的女宫,“衣饰繁复,我屈身不下,让她们来替我脱鞋罢。”她直指魏枕月与张宜芳。“什么”张宜芳大怒,“俞眉安,你敢叫我帮你脱鞋”“要么你们来替我脱鞋,我就让你们查;要么就让我出去。”俞眉安冷道。“你你信不信我请淑妃娘娘过来”张宜芳怒不可遏。“去呀,你去请。就是请皇后娘娘过来,我也一样。”俞眉安毫不退让。现在已经不是请不请主事人的关系了,就算她们要请,时间上也已来不及。“张姑娘,魏姑娘,既然如此,就有劳二位了。”贺尚宫当机立断,朝这两人开口,“失礼得罪之处,待祭舞过后,我贺敏亲自给二位姑娘赔礼道歉。”她心里有数,明白这两人想尽办法要将俞眉安拉下,才有今天这出戏,两边都是故意的。“我不”“贺尚宫言重,枕月不敢当。都是替天家办事,枕月不敢推辞。”魏枕月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她先走了两步,方回头朝张宜芳道:“张妹妹,你也来吧。”“哼”张宜芳还想再推,却见贺尚宫眉间隐隐有怒,她想起张淑妃此前警告,要她千万收敛,方恨然上前。两人在俞眉安身前躬身,一人抬了俞眉安的脚,另一人缓缓拉出俞眉安的鞋。俞眉安脚上套的并非女子绣鞋,而是上好的蟒皮小靴。两人费了点力气才将她的鞋脱下,又脱了她的白袜,这才见到莹白玉润的纤足,脚底是浅浅的粉,一丝伤口都无。张宜芳不相信,又要看她另一只脚。俞眉安倒没拒绝,不过要她们再将她鞋袜仔细穿妥了,这才换了只脚伸出。仍旧是同样的结果。魏枕月与张宜芳两人蹲得腿脚发麻,却徒劳无功。“查也查完了,我能出去了”俞眉安脚尖一点,从两人中间走过。“委屈三姑娘了,是宫女眼花,回头我就责罚她们。”贺尚宫没好气地瞪了魏枕月和张宜芳一眼,客气地请俞眉安出祭舞轩。“无妨,我懂。贺尚宫职责所在,是要好好查个清楚。”俞眉安道,面具一片冰凉,无人知其真实表情。她一面说着,一面朝外行去,并不理身后两人。跳梁小丑,不足为惧。贺尚宫向左右女官使了眼色,女官们立时跟到她身后,替她提了外袍的拖尾。一行人都跟着她往外走去。才出了祭舞轩的门,魏枕月却忽从后面冲了上来,不死心地叫道:“俞三姑娘,能否请你将面具取下”她这是豁出去了。俞眉安停下了脚步,贺尚宫也从后面赶了上来。“魏姑娘,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时辰已经不早了,若是误了祭祀的时辰,这罪责你担待不起。”贺尚宫不悦地望着她。“贺尚宫,我敢肯定俞三姑娘的脚受了伤,这是我亲眼所见。后来她被长宁公主接走,又请了女医进漱玉斋,而昨晚她也的确留在公主殿下的寝宫没有回来。如果没有伤,又何需请医而就算只是轻伤,她脚底也不该毫无伤痕。”魏枕月拱手行礼,力争。她顾不了许多,索性承认自己亲眼所见一事。贺尚宫脸色一变。这是在指如今站在她们面前的俞眉安不是俞眉安本人如果此事属实,那就更糟了。能不能跳好祭舞倒是其次了,若有人居心叵测假扮了俞眉安,那才是大祸。“魏姐姐这是非要同我过不去了”俞眉安声音一沉。“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是俞家四姑娘,我愿意向你磕头请罪。”魏枕月站到了前面,拦住去路。“时辰不早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正僵持着,有几人从前路的花丛后拐出,缓缓行来。当前一人,笑着开口。魏枕月转身,瞧见张笑容如阳,目光似星的脸庞,立时失神。四周的人已经躬身行礼。晋王霍铮携长宁公主同时出现。霍铮今日穿了亲王冕服,青衣纁裳,双肩飞龙,长发尽束,戴了五彩玉珠九毓冕,与平日示人的形象截然相反。少年侠气与姿意之态尽敛,他英挺飞扬,与天子有着如出一辙的万钧之势,不再是众人心里病弱的年轻皇子。难怪魏枕月见了要失神。这样的霍铮,就是戴着面具假扮俞眉安的俞眉远乍然一见,也不禁微怔。贺尚宫将之前的事一说,霍铮便收了笑。这笑一去,他身上气势忽扬,不怒自威。“魏姑娘,你这是在说本宫与俞三娘串通欲行不轨之事”霍铮还未开口,长宁先怒了。“不是,殿下,枕月并无此意,只恐其中有些误会。”魏枕月慌忙解释着,又偷望霍铮一眼,脸颊发烫地低了头。“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俞三昨天是摔了一跤被本宫带回宫里,但她没有伤到脚。本宫请女医是因为我昨日吃坏了东西。不过你要不说,本宫还不知道你竟然偷偷监视本宫,竟还知道本宫请医之事”长宁怒得柳眉倒竖,张口就喝问她。先发制人。俞眉远在心里给她竖了大拇指。“枕月不敢。”这么大顶帽了扣下来,魏枕月当即跪到了地上,“是是民女无意间看到的,并非有意窥视跟踪公主。”“你根本就是蓄意为之”长宁咄咄逼人。贺尚宫夹在中间,已有了急色。“别吵了。”霍铮瞪了长宁一眼,方道,“贺尚宫,早上是长宁亲自送俞三姑娘进的祭舞轩。长宁与俞家四姑娘交好,四姑娘临出宫时拜托长宁对三姑娘加以照看,所以才有了昨晚三姑娘留宿漱玉斋之事,贺尚宫不必怀疑。”他说着又望向魏枕月:“此时时间已晚,若要取下面具,势必乱了发髻,若重新梳过倒耽误时辰。我来此前已听母后问及主祭舞怎还未到之事,你们恐怕不能再耽搁了。”“可是”魏枕月不甘心。贺尚宫也仍有疑虑。“好了,让她去吧。”霍铮就将脸一板,压沉声音不悦道,“若出了事,由本王一力承担就是”他一生气,贺尚宫与魏枕月等人忙都低了头,直道不敢。霍铮一拂衣袖,走到俞眉远身前,脸色不佳地盯着她笑眯的眼,口吻却还威肃。“三姑娘,本王与公主送你去乾天坛。”“有劳晋王殿下与长宁公主,眉安感激不尽。”俞眉远这才踏出一步,伸手请他先走。霍铮却道:“今日姑娘代父皇行舞祭天,自当以你为尊。姑娘先请。”“如此,多谢晋王殿下。”俞眉远不和他客气,迈步前行,从他身边走过,悄悄说了句,“咬文嚼字”霍铮背过众人,只瞧着她的背影无奈跟到她身边。长宁冲魏枕月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跟了过去。魏枕月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二人并肩而行,身影渐消,心头暗恨浮起。“你小心一点。”霍铮将她送到乾天坛外后面的小天坛前,方停步,暗暗嘱了她一声。“谢谢。”俞眉远悄悄地谢他。“胆儿这么肥,回头再找你算账。”霍铮没有饶她的意思。若非早上长宁才将此事告诉他,他定然不会同意她这么做。想了想,他又道:“我在太阳祭台出口处第三棵树上等你,你下来了往那边来找我。”到底,霍铮还是不放心。“你不参加天祭吗”俞眉远纳闷。他还打算在树上等她穿着这身繁复的冕服爬树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我是特例”病弱的皇子有这特权,霍铮满不在乎,“快去吧。”“是,遵命。”俞眉远朝他一躬身,转头便迈向了小天坛。小天坛紧挨着乾天坛,由九柱九莲围成,此刻其上已设了祭祀高案,一弓一鞭被摆在案上,其下焚香禀烛。这弓与马鞭都是昔年大安太祖皇帝纵横沙场时所用之物,如今已成为大安圣物。俞眉远的眼睛只盯着那张弓。祭舞开始之前,会有祭童奉弓捧鞭,于乾天坛前领祭,她与跳太阴祭舞的永清公主则需跟随其后一同领祭后,再上祭舞高台。日头渐烈,她已汗湿重衣。站了约有一柱香时间,远处钟塔传来悠沉撞钟之音,绵绵不绝,四周随之响起钟罄琴瑟之乐,天祭大典开始。太常寺卿赞引,帝后二人领百官命妇百姓祭天地,焚帛献牲,如此这般,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终于有祭童前来,请下了长弓与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