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冷时热,像阴阳交界的混沌。他是她父亲收养的孤儿,年纪还比她小两岁,自小与她青梅竹马般长大。她待他如幼弟,后来却听说在她出嫁那晚,他一个人喝光了十坛烈酒,酩酊大醉,从此他不再叫她名姓,只唤她“梅姐”。崔家覆灭,旧部四散,只有他铁了心要报仇,隐姓埋名进了宫,心甘情愿做了太监。转眼已是十多年,他们都老了。昔日眉目坚毅的少年,成了宫里的小蔡公公。“仇,我可以一个人报,但你真的不在乎霍汶的太子之位吗他若失了太子之位会是怎样下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三日之内要对朝臣和天下作出交代,你可知他手中握着曹家搜集回来的证据,若真与太子有关,便百口莫辩。皇帝可是连废太子的诏书都已拟好”“够了”崔元梅一声厉喝,打断了蔡志远的话。“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相信他这个人昔日他为帝位置崔家死地,如今为了江山大业、帝王圣名,你以为他会顾念夫妻情分,父子情深你别天真了。”蔡志远冷笑道。“夜深了,你回去吧。”崔元梅摆手,倦容沉甸。她不再理他,转身进了内殿。离三日之期,只剩最后一天。天又更热了一些,惠文帝遣退了众人,只留一个广胜在屋外随侍,四周寂静,只除了殿外蝉鸣叫得人心烦。殿里的冰块化了些,冒出丝丝凉意,却仍浇不熄他心里烦躁。曹如林灭门之案压不住,通敌叛国的罪证直指霍汶,派去西北调查的探子还没回来,几桩烦事压来,山似的沉在胸口。三日之期已达,他必需先给朝臣一个态度,然而召太子回京彻查此事的旨意虽已拟好,可若是宣了,无异于告诉众人,霍汶确与此事有关正烦着,广胜声音传来:“皇上,皇后娘娘求见。”惠文帝两天没见她,既想见,又怕见。沉默片刻,他方开口令她进屋。“皇上,我给你送柚茶来了。阿远教我做的,清肺解渴,前些日子皇上在我那里喝过夸了好。”崔元梅说着走上前,将柚茶取出搁在桌上。柚茶被冰湃着,杯壁结了层水珠,看着便凉快,惠文帝二话没说便从她手里取走茶仰头饮下,酸甜冰爽的滋味由口入心。“痛快。”他将空去的瓷碗撂回桌面,靠到了椅背上。“皇上看起来很疲倦”崔元梅走到他身后。“嗯,头有些疼。”他把头往后一仰,闭上眼,揉起眉心来。一双手忽然按到他两侧太阳穴上,轻缓转按着,酸涩的感觉浮起,畅快十分。“元梅”惠文帝有些受宠若惊。“皇上这些日子辛苦了,我服侍皇上松快松快。”她淡淡说着,指尖又沿着他的眉梢划过。“元梅,谢谢。”惠文帝不疑有他,只觉得脑袋松泛不少,倦意浮起,眼皮渐沉。不多时,他便睡去。玄天阁的光线亮堂,将一切都照得明晰,桌椅格架,书画奏折崔元梅蹑手蹑脚地在屋里翻了半天,却始终没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屋里是冰块带来的凉意,可崔元梅却已出了一头细密的汗。她找不到密匣与圣旨。蓦地,她想起旧年他在皇子府的习惯来。拭去颊上潮汗,崔元梅沉下心走到书案旁边,惠文帝还歪在椅子上睡得熟,唇鼻间发出细长的呼吸声,她站在他椅边蹲下,探手到了书案底下。摸了两下,她果然摸到一处极细微的机关,轻轻一扳,书案底下开了道口,露出暗格。她伸手进去,摸到了沉手的木匣子与圣旨。崔元梅面上一喜,将匣子取出。她捧着匣子站起,匣子上的锁已被开启,并未再锁上,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从其中取出一叠书信。一张一张展开仔细阅过,崔元梅的脸越看越白。果然,匣中所装之物全是霍汶与萨乌二皇子往来的书信。为了怕书信被人调包,每封信的背后都盖了曹家的印信。“怎么会”崔元梅心中大乱,又急急展开圣旨。圣旨并不是废太子的内容,是召告群臣要除了太子军职,将他押回京中交由大理寺审理的内容。若有人执意陷害霍汶,他回京进了大理寺,哪里还有活路崔元梅拿着圣旨的手开始颤抖。“元梅你想做什么”一直沉沉睡着的惠文帝忽然睁眼。崔元梅一惊,手中圣旨落地,她也不捡,只骇然望向惠文帝。惠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眼里的陌生是她一生从未见过的冰冷。“怎么会我不是”“你不是什么不是在我的茶中下了药”他目光掠过桌上柚茶,里边埋了丝无法察觉的痛。“你怎知我下了药”崔元梅往后退了一步,靠到墙边的西洋落地座钟旁。惠文帝冷冷看她:“香炉熏的是清心明镜香,有解毒之效。元梅,在我面前,你藏不住心思。”她竟真的向他下药还是处心积虑的下药。这么多天她天天过来,为的就是等这一刻时机。崔元梅轻轻一嗅,空气中浮动着淡淡香气,惠文帝每次见她,每次和她一起身边都是这样的香气。“你从来没相信过我”她醒悟。“你也没信过我。”惠文帝缓缓站起。“你既然这么怕我杀你,为何还要吃我给你的东西为何这些年还来寻我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别立我为后”崔元梅攥紧了拳头,压抑着愤怒问道。“不知道。”惠文帝摇摇头,他没有答案,只是防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下手了。“不,知,道”崔元梅重复着他的话,眼底一烫,似有泪水涌出,她心中却是一醒,目光落在他书案散落的信件上。脑中又乱又伤,她满心只剩一件事,便是这所谓证据绝对不让他交出去,否则她这辈子困守在这樊牢中所有的期待都成了空。“元梅,你想做什么想杀我还是想拿着霍汶谋逆的证据一走了之”惠文帝看穿她的想法,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桌上那撂信纸。“砰”崔元梅忽将身边座钟朝他推倒。惠文帝迫不得已后退躲避,座钟轰然倒地,置在钟面上的透明琉璃罩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片落了满地。“皇上”广胜听到异响就要进来。“别进来。朕没事。”惠文帝阻止了广胜。广胜不知里边出了何事,又不敢擅闯,只好忐忑地守在外边。崔元梅已趁惠文帝退后的空隙迅速夺走了那叠纸。“就算你拿走了信又能如何我要治他的罪,又何需这些东西”惠文帝看着满地狼藉,心头怒火大炽。崔元梅颤抖地捧着信。是啊,她拿了这叠信又有何用惠文帝朝她走近,脸色沉冷无情。“你别过来”她忽然害怕。他的表情,与二十年前从她身边抱走霍铮时一模一样。脚步退去,踩到一样东西,她猛地俯身拾起那物,紧紧握着,将尖锐之处对准了惠文帝。那是琉璃罩的碎片。西洋的透时琉璃打磨得极薄,碎裂后的边缘或锋锐如刃,或尖如匕首。“把这东西放下”惠文帝怒喝一声,死死盯着她手指缝间落下的血。碎片可伤人伤己,她还未伤到别人,先伤了自己。崔元梅摇着头,她已不知要如何收场,只是不想他靠近自己。这么多年,她终于发现,除了恨,她还害怕他。“你真想弑君你考虑过后果没有”惠文帝无惧她手中利物,一步一步逼近她。心被愤怒与疼痛塞满,似要炸开。他疼她手中之血,伤于她下毒之心,怒她弑君之意她真的想杀他“你走开走开”崔元梅退到墙根。“元梅,把东西给我,我不会伤害你,你不要做傻事。”疼意似乎超越了怒火,他看着她手不断涌出的鲜血与惊兔似的表情,不禁放缓了语气。“不会伤害我”崔元梅却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不可扼制地笑起。惠文帝已离她很近,他缓慢的脚步与动作骤然快起,伸手要夺她手中利器。她虽笑着,却早防着他出手,人往旁边一闪,脚步不太稳,撞向了身后的多宝格。“元梅,闪开”宝格之上的青瓷瓶被撞得摇晃不已,眼见从多宝格上滚下。崔元梅就站在那青瓷瓶下。他伸手想拉她,她却误以为他来夺她手中之物,还要往后退。惠文帝心里大急,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拽了她的袖摆就往自己怀里扯来。因怕她又不管不顾地后退,他的力气很大,崔元梅被扯得身体不稳,重重扑进他怀中。他抱着她,朝后倒下。“砰”又是一声瓷碎之响。广胜这次再也忍不住,破门而入:“皇上”惠文帝躺在地上,崔元梅趴在他胸膛上。听到广胜的声音,她挣扎着爬起,而且,眼眸骤睁。血一滴一滴落下,分不清属于谁。她只看见他胸口的血色染红明黄绸衣,冷锐的碎片扎在他心口中。她竟真的杀了他他睁大了眼,看她。“元梅”他唤了她一句。“不不会”崔元梅看看他胸口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唇颤抖着,语不成句。“皇上”广胜尖叫起来,才要呼人。“广胜闭嘴”惠文帝用尽全力喝止了他。力气越来越少,连说话都觉得累,这一次他真的无法再护她了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不要慌广胜去把长宁叫来”惠文帝一动不动平躺着,“不不要叫长宁免得叫她看见你我相杀的模样。还是叫孩子们留点好的画面去把铮儿媳妇叫来”霍汶不在,霍铮不在,江婧太柔只剩下俞眉远。第170章 驾崩俞眉远把厚厚几页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以火漆封缄,在封口处盖了朵漂亮的玉兰花图案,她的心情便好了。一封信斟酌了几天才写好,她最终还是选择将京中复杂的情况告诉给霍铮。虽也怕他挂心京中局势,然事关他母兄,她想他不希望自己被瞒着。按照路程,他应该已经到了鸣沙关那里,也不知如今怎样了。俞眉远一边想着霍铮,一边将信压到书下,预备晚些叫青娆拿给福林送出宫去寄了。午后她照例要小睡一会,寝殿里没用冰,只是把四周的窗子打开。昭煜宫四周都是花树,风一过便沙沙作响,颇为阴凉,再加上青娆命人在屋外洒了水,热度消退,以俞居远目前这身体情况,便不觉得热了。她才褪下外袍,便听到外间脚步匆匆而来,停在她寝殿入口处。“王妃,皇上身边的小林公公求见。”青娆在殿外道。“何事”俞眉远便又披衣下榻。小林公公她有些印象,是跟在广胜公公身边的小太监,也是皇帝身边的人。“禀晋王妃,皇上请王妃速去玄天阁。”小林公公弯腰回话。珠帘一阵颤动,俞眉远掀帘而出。“小林公公,可知皇上请我去玄天阁所为何事”“小人不知,请王妃速随小人过去。”小林公公摇头。俞眉远见他满脸是汗,说话间还急喘着气,脸颊发红,显然是一路急来。看他那模样,莫非发生了何事可到底出了何事要召她去玄天阁呢要知玄天阁那地方是皇帝的书房,他私下见臣子,批阅奏折、处理国事都在那里,后宫平时除了皇后偶尔会踏足之外,再无人可进。心里虽直犯疑,俞眉远也不再多问,只随小林公公朝玄天阁行去。午后阳光炽热,没走两步路就叫人浑身汗粘。俞眉远跟着小林公公走到玄天阁的入口处,远远地就看到大日头底下站着的广胜。他也不往树荫下避凉,就守在玄天阁入口处,毒日头晒得他满头满脸的汗雨似的滚下,衣裳背上也湿透。“广胜公公”俞眉远上前几步,打了招呼。她心里更加怀疑。广胜是皇帝跟前的老人,做事稳妥内敛,可今日不知怎的,竟一脸的慌乱,脸色更是煞白,整个人魂不守舍似的原地直转悠。“小林子你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晋王妃,请速随咱家来。”才见到她,广胜连礼都顾不上行,更不顾身份地拉了俞眉远的手腕就往玄天阁的三层殿冲去。俞眉远这才发现广胜在发抖。惠文帝怕热,玄天阁里冰块放得多,俞眉远才踏入就被冷得一哆嗦。屋里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熏炉弥漫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