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站得高一个阶,却依然要仰一点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狭长的,打量她的时候又是微微眯着,明明没睁大,但她却觉得比那些大眼睛的人瞪起眼来还有震慑力,把她的小心思都看得透透的。她移开目光沮丧地想,自己这点手段在老狐狸面前算得了什么,他看得比她想得还要透彻深远。他一定会挥手让自己滚蛋,那袋子银钱只能算是教训,唔,好心疼“好。”裴湛想了想,只说了一个字,绕过尚在发呆的苏鱼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明天走之前,找裴同把伤药用品都备齐。”他这是同意了、08裴湛这次再去晋州,与前日遇袭大有关系。当日,他本想留个活口,但那个刺客被俘后只说了句“晋州苏”后就服毒倾刻而亡,这种死士连命都可以不要,却还要留下只言片语,这本就存疑,何况,那人一套纯正的六合刀法,绝不是江湖草莽的路子。裴同在交手的时候还割下了一片刺客的衣摆,考究的暗花绉纱,是只供朝廷的面料,这不是小小的晋州苏家用得起的。其实裴湛早就知道,这一切,其实和晋州的苏家并无任何瓜葛。一切都很明了。嫁祸苏家,不过是不愿留下口实,他若死了,苏家不过是背了黑锅,若是侥幸活了,那主谋也不怕被他知道。没错,皇兄从未怕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晋州的肃敌,唐龙镇的埋伏。自己转而回晋州一次,也不过是虚晃一枪,虽然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戏还要做足。皇兄的眼线,到处都有。想到远在朝堂的那个人,裴湛心中一阵抽紧。因为心中早有判断,所以裴湛这一路走得并不算急,因此几次三番总与苏鱼照面。一天,两天,三天,苏鱼那一副“鄙视你,讨厌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的神情,倒让他暗自好笑起来。她救他一命,之前的污蔑算是一笔勾销,但那丫头还害得他一整天未敢进食,想到这儿,裴湛总觉得心头一股恶气未消。生活中原已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寻着了有趣的事物逗弄一下,也算是调剂一下心情。可是当她指着自己的肩伤,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耍心眼要跟着的时候,他居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裴湛躺在枕上,想到苏鱼,心中升起一种模糊的期待。就象遥远的当年,那日夜里,母亲告诉自己明日父皇会把他们母子接进宫去,那时候,他是那样的期待明天。他翻身下床,推开窗棂,扑进来冬夜的空气寒冷而清冽,黑丝绒般的天幕上坠着宝石一般的星子,无限遥远又似触手可及,一颗一颗,就象苏鱼亮晶晶的眼睛。裴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弯。苏鱼的行程自从里添了裴湛主仆两个,虽然仍是日行夜息,但却觉得路赶得顺畅起来。因为她不再操心天气,路线,雇车,吃饭,住店等等一应杂事,简直舒服得不能太多。裴湛这边因为多了苏鱼,倒是不再去官驿了,住店只捡清净整洁的客栈。每日晚饭过后,苏鱼便拎着药箱,给裴湛的伤口换药。不管苏鱼平日怎么样大大咧咧,论到做大夫,从来都是中规中矩,不肯有半点马虎的。何况她还要指望着这样把小钱袋里的钱再挣回来,想到到达晋州不过是这三五日的功夫,时间紧迫,便难免要狮子大开口。伤口包扎完,看裴湛披好衣衫,苏鱼一只手摊到他面前。“一两。”裴湛一哂。“漫天要价。”“你可以坐地还价啊。”她理直气壮。一两银子能买一马车的糖堆儿了,说她漫天要价一点儿也不过份。裴湛不紧不慢地把袍子系好,才道:“记账,到了晋州一起结。”苏鱼没料到裴湛会答应,简直是喜出望外。她那钱袋子里加起来大约也不过5两,到了晋州,不但钱袋回来了,还略有赢余,这一路车马路费,吃饭住店又全不用她花费半文,怎么看都是赚了。裴湛的伤口倒是好得很快。只是再下力气,也不过是普通的刀伤,苏鱼想着,若是再复杂厉害一点,治得时间会更长,那样她就能赚得更多一些,不由得深感惋惜,不禁叹气道:“这点小伤实在不够我施展的。”裴湛面色一沉:“难道我重伤更好”苏鱼手中的绷带缠绕完毕,把头凑近了,手指灵巧地打结,口中对答如流:“重伤更能体现出我的价值又不是没救过你。你要永远记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哦”裴湛放缓了目光,鼻中嗅到她头发的清香,愈加心神不宁。“你到了晋州有什么打算”“我家里也没有亲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表叔叔家的亲眷若是肯留我,我就留在晋州,最好是寻个医馆,帮人看病。再长远一点,就是再找个夫婿,生两三个娃儿,我可喜欢小孩子呢”“想得还真长远。”裴湛截断她,“若他们不留你呢”“不留我嗐,不留也没关系,那就云游四方,悬壶济世,我会治病救人,总饿不死的。”苏鱼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到晋州的时候已是傍晚。不好夜里去投亲,三个人便依然投宿在一家会林驿馆。裴湛说到做到,除了把苏鱼原本的小银袋子给了她,还另加了两片金叶子。苏鱼受宠若惊无以为报,恨不能裴湛马上病个要死的她好给治活了。裴湛看着她一脸的胀红,终于忍不住道:“若是不愿留在苏家,还回这里找我。我会留在这里三日。”听了这话,一边的裴同面色不变,心中却翻江倒海起来。主子自从遇了苏鱼,这一路都蹊跷得很。明明可以住官驿,却偏选私驿,明明可以快马疾行,却偏偏放缓了速度。他正心里嘀咕,却见苏鱼一侧身向他笑盈盈地施了一礼,谢他连日照顾。裴同连忙打断思绪,还了礼。苏鱼辞别了裴湛主仆,掂着失而复得的沉甸甸的小银袋回了自己房间。裴湛的嘱咐真是多此一举。苏家如何不认自己呢不过是认个远亲,又不是要分他家产第二天天一亮,苏鱼便收拾停当,去了苏家。表叔叔的家是一个很肃静的气派大院,只是死气沉沉的一股衰败气象。苏鱼敲了半天的门,出来一个家丁,问了来意,又拿着她呈上的信件上下左右的瞧,才回身去通报。又隔了半日,缓步出来一个衣着齐整的妇人,手里捏着那信纸来了。说我家夫人并未听老爷说过什么表侄女,现在老爷已经过世,不是谁拿着封信就能认得下亲的云云。一边说,一双眼边苛刻地上下打量。苏鱼一路都是粗简的男装,虽然干净却也着实不象个有钱的。苏鱼等了这许久,又冷又饿,原本的兴头已经被浇熄了大半,现又听这妇人这么说,心里已经知道怎么回事,还真让裴湛说中了,真的没人要留她。她劈手夺了信回来:“告诉你家夫人,她没听说过我,我又何尝听说过她”原本,她对认亲这件事也并不怎么上心的。可这是爹爹在世的最后一个心愿,她一连数日,长途跋涉,不过就这一个目标,现在却是连门都不得入,就这样被拒绝了。苏鱼头也不回地走过两个街口,才停住脚步。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天已大亮。街道两旁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地开张了,街道上人来人往,并没一个人在意她。站在人地生疏的异乡,一直想忽略掉的那种孤寂沉沉的压下来。在这世上,她真的是一个人了。她努力地挺直肩背,耳边却不期然响起裴湛的话“若是不愿留在苏家,还回这里找我。”前面不远,便是会林驿馆的招牌。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个地方有了着落一样,快速向驿馆奔去。没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小二说,裴湛两人一早就出门去了,不过吩咐说若是她回来找,请她稍待半日。其实她回来找裴湛做什么呢他给的金叶子,足够她在晋州好吃好喝住足两个月了,非亲非故,什么也不欠她,她还回去赖住人家也好没道理。苏鱼从驿馆出来,到早点摊吃了点东西,百无聊赖地沿着北街一路逛下去。渐渐地倒逛出趣味来。梅家的鳝鱼包子,每个不过十五文;当街推的小车里,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砂团子模样诱人,吃起来满口酥脆。她一路逛一路吃,最后又进了家茶楼喝茶听戏叫好。直到太阳西沉,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条街路。她也不管到了哪里,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不再去叨扰裴湛,便随便踱进一家驿馆,要了间房,却先在大堂叫了酒菜,自斟自饮起来。裴湛急匆匆进门的时候,一眼看到已经微醺的苏鱼,目光便定住了。早上见苏鱼出门,裴湛便一路跟着,寻亲未果的境况全落在他眼里。他知道苏鱼会回来找自己,便沉了一张脸,带着裴同去了州府。原本苏竟自裁,他想着既然以命相抵,便放过他亲眷一马。但早上看过了苏鱼的遭遇,他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了。更何况,抄家这种事,传到京里,不过是他把戏做足的佐证。这次遇刺,便到此为止,想必也是那个人乐见的结果了。裴湛将事处理完毕,回到会林驿馆,知道苏鱼来找过,却并未留下来等他。他等到天色渐暗,终于坐不住,与裴同分了两路,穿马行街的寻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焦急。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子,心头便一片失落。直到看见她,灯烛晃耀,她的脸象散着蒙蒙金光的玛瑙,心里有个地方突然就被照亮了。、09吃吃喝喝的苏鱼恍然间觉得眼前一个人影,抬头见是裴湛,便吃吃地笑了两声,拍拍身旁的椅子,热络地招呼道:“快来坐,快来坐。”又招手叫来了小二,摆新碗筷。偏头询问裴湛:“是不是没吃晚饭这菜都凉了,叫点热菜来吧”又严肃脸道,“你伤口没好,不许喝酒。”裴湛只道她是投亲无门,心中苦闷才借酒浇愁,既然找到她,便松了口气,又想到寻她寻得焦急,冷道:“不是是来驿馆里找我,怎么没等着”“不想再麻烦你啦你帮我已经够多啦”她口齿不清,把头歪在桌子上,眯着眼看他。她脸蛋滚烫,榆木桌子光滑清凉,贴上去舒服异常,她满意地闭上眼睛。窗外似有马车经过,车轮滚过石板路传来隐隐地隆隆声,楼上也有人声不住地喧闹,可裴湛却觉得一片宁静,门上垂的珠帘微微地晃动,撞击出轻声的脆响,似把外面的一切都拦住了,切断了,这小小的天地里,只有灯烛荧煌,上下相照,呼吸里有清浅的酒香。这一切都恍若梦境,这梦境里,有个苏鱼。良久,裴湛才听到自己轻轻的低语:“并没什么麻烦。”他喜欢这样的麻烦。裴湛解下自己的皮氅覆住苏鱼小小的肩头。苏鱼一动,只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却看不清眼前的人,只伸手一抓,便揪住了裴湛的衣袖,头也顺势靠过来,脸蛋紧贴住他的胳膊,嘴里咕哝道:“你怎么才来啊”口气埋怨,又象在撒娇。她脸蛋的热度透过衣袖传过来,裴湛的胳膊象着了火一样,却钉住不动了。“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多想你”苏鱼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想跟你聊聊天你总也不来,总也不来连梦里都不来对不起对不起“苏鱼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原以为表叔叔不在了,也许有表婶肯接纳我,这样你也会安心了,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谁是表婶就被撵出来了她们当我是要饭的一样你不是常说要与,人,为,善,要,大,度,可是没有用是,是,是”苏鱼点着头,头发不住着磨着裴湛的臂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怕我孤伶伶的一个人过日子嘛我这不是在听你的话嘛”苏鱼突然住了口,把脸埋进裴湛的袖子里面。裴湛一颗心象在沸水里翻煮了半晌,听到后面才觉察到苏鱼不过是在说醉话,她喃喃自语地讲给已经过世的苏老爹,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他的手臂被拉扯得这样紧,仿佛一松手,就再也握不到了一样。她的肩膀轻轻地耸动,一阵温热的湿意从手臂处缓缓传来。她哭了。他从未见她哭过。那日她与土匪拼命拉扯的时候,满目的惊惧却没有哭;他在红缘酒楼里强吻了她,她愤怒却没流半滴眼泪;早晨她被苏家的人赶出门去,她一脸的倔强,可连眼眶都没有红过。可现在她小小地缩成一团,依偎着他,哭,也是无声的。裴湛唤了小二,问清了苏鱼的房间,便把她扶起来送她上楼。苏鱼却又软软地倚住他,双臂圈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苏大夫,求你件事,告诉我那个方子吧”见他一怔,她压低了嗓音,“我认识了一个亲王,他就是你说的讳疾忌医的那类人,他啊,有那方面的病我说要给他治,他还欺侮我唉,算了算了其实他人不错的,给了我金叶子,又带我一路来晋州”她闭着眼睛一脸愁容,“要是能给他治好,也算还了他情”刚才的柔情心痛刹那间土崩瓦解,裴湛克制住自己要扼住她喉咙的冲动,她真是醉了么要揍她一顿吗他双臂轻轻用力,翻手把苏鱼扛上肩头,几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