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脸庞亲和了些,继而道:“谢家姊姊可真美方才远远所见,月下恍惚仿若谪仙下凡,纨儿可是久闻姊姊的才貌无双。”言辞有些夸张,她偏偏语气真诚亲近,没有半点公主架子。“公主谬赞了。”谢幼安面上笑着回道,心中却有些莫名。她很少进宫,与这晋陵公主不过数面之缘。她的身份也无需讨好谢幼安,这般刻意亲近她是为了什么两人客套一会儿,司马纨忽然道:“纨儿有些事想问谢姊姊,不知”她眼神望着谢幼安身后的耀灵和甘棠,又看了眼谢幼安。耀灵和甘棠在谢幼安微微颔首后,躬身退到了旁边去。司马纨垂首,犹豫了一下方轻轻道:“谢姊姊可知王家的烨郎君何日回建康”王烨之是谢幼安从小玩到大的兄长,他若欲回建康城,谢幼安必定知晓。谁知谢幼安垂下眼睫,有些无奈地道:“堂兄在兖州一切都好,不肯回来。姨娘也拿他没法。”当世之世,有才名士都喜欢隐居不出,非朝堂再三求出则不为官。就像谢安隐居东山时,天下甚至曾传出了,“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司马纨不由微怔,看谢幼安的表情也不想说假话。再说她也没必要骗自己,当下笑容淡了下来,神情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又笑着道:“无妨,总有一天烨郎君会回建康城出仕的。”只是不知,她这个公主还能等得他多久。她嘴角笑容渐渐苦涩。谢幼安心中思忖着,司马纨却忽然笑着道:“谢家姊姊,我甚是欢喜你,日后定要来找你来玩。不过宴席将散,我们一起回大殿吧。”于是,谢幼安微笑颔首。王齐玥看见司马纨与谢幼安一起回殿时,表情有些奇怪,待谢幼安落座,便立刻压低声音问道:“姊姊不是去看锁云桥了怎么会和晋陵公主在一起。”“她在桥边喂鱼,碰巧遇上。”王齐玥笑着哦了声,道:“谢姊姊你知道吗,这锁云桥的云姬,似乎和晋陵公主关系不浅呢。”“晋陵公主不是姜美人所出姜美人应该和云姬无所交集吧。”谢幼安微微惊讶,王齐玥揶揄着笑道:“云姬死前可是怀了身孕的,算算时间,晋陵公主与云姬真是有缘呢。”她虽说得含糊,却是指晋陵公主的母妃不是什么姜美人,而是那曾倾国倾城的云姬。谢幼安心中留了意,却笑了笑:“公主的生母是谁不重要,只需知道她是陛下唯一的公主,就足够了。”王齐玥亦是点点头,亦是笑着道:“是的呢。”宴席将散,孝武帝已然喝得兴高采烈,他举起酒盏朗声道:“欢宴将散,为了庆贺我晋朝的战神安西将军击退敌寇,满饮此樽”众人纷纷举起酒盏,满饮樽中酒。宴席散去。惊鹊是个眉目清秀的侍从,大概不过十六岁,却机警聪敏的很。宴席来时明明来时两路牛车,他却将陆恒扶到了谢幼安乘着的牛车里,而后躬身离开。待谢幼安上了牛车,才发现牛车里还有一个烂醉如泥的陆恒。耀灵一看见车里的陆恒,立刻利索的转身跳下车去,声音清脆地道:“女郎,奴婢和甘棠去坐另一辆牛车。”谢幼安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耀灵就拉着甘棠跑向了惊鹊那儿。她不由心中重重叹息,这丫头真是平时太宠着她了。牛车轱辘,只有他们两人后,看似烂醉如泥的陆恒却睁开了眼。他挪动一下坐直了身子,唇边微微笑着,开口道:“幼安,你离席错过了些好戏。”谢幼安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酒过三巡,有卢氏的人问我会击鼓否”他随手扯松了交领衣襟,停顿了一下,唇边依旧是笑着的,说道:“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这话果真是别有用心的,谢幼安一瞬明白,问道:“那你这般高兴作甚”当年王敦初入京城时,不懂规矩,不会琴棋书画,被人看作是土包子。有次晋武帝与名士议乐曲,王敦自求击鼓,激昂的调子和他旁若无人的神情,都令人拊掌称赞。土包子的窝囊气,在这击鼓中宣泄一尽。然而王敦是出自琅琊王氏,家族显赫。他的豪迈是有底气在。陆恒则不然,他若真在今夜宴会击鼓,不单应了别人暗指他武夫,恐反被有心人以流言损他名誉。轻则以卑躬屈节打压他,重则,王敦可是反贼。区区安西将军,怎敢与一度权势滔天,野心昭昭的逆贼看齐“那时谢景恒拿着酒盏,笑着让那范阳卢氏之人与我来比剑,生死天定。我同意了。”谢幼安闻言不由嗤笑:“景桓哥哥自幼任性惯了,不过范阳卢氏,他还不放在眼里。范阳卢氏的人拒绝了”“义正言辞的讪讪而退。”他唇角勾起弧度,脸色因酒气有些微红,衣襟散乱。谢幼安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不是范阳卢氏吃瘪,而是谢家在司马曜的宴上当众维护他。这是在向众人表明态度,陈郡谢氏不会因为陆恒赴北之事,而对其心存芥蒂。谢幼安忽然倾着身子凑进陆恒,距离近到,他的眼眸映出她的脸庞。她微微一笑,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地道:“将军,我掐指一算,不出两月将军便会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届时苟富贵,勿相忘。”若有似无地拖长了尾调,也不知是意指什么。话落,手轻拍了拍他松垮的衣襟,垂下眼,替他理了理领口。陆恒久怔,慢慢才理清她话中之意。心下不平亦委屈,伸手捂住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手,开口却是促狭地道:“夫人,扯散了我的衣襟,是要在牛车中对我做甚”借着酒意,成心耍赖。谢幼安一愣,蹙眉瞪着他:“分明是你喝了太多酒,自己嫌热扯开了衣襟。”“何必狡辩,左右都是你的人了,要在牛车里对我那样,也不无不可”他正经地说着,车夫似乎夜深没望清路,车轮硌上了块不小的石块,整车猛然一颠。谢幼安斜着身子重心不稳,直接撞在了陆恒怀里,险些将陆恒扑倒。这车夫该赏。他在心里笑着,绷着唇角,手臂拦抱住她道:“夫人果真心急。”车外传来驶车的仆人惶恐的请罪声,“小的一时不察,夫人和将军没事吧”谢幼安气得一把推开他,皱眉瞪着陆恒,久久才向外道:“无妨。”这一下冲散了方才,两人隐隐剑拔弩张的味道。此时牛车已经驶到了陆府门口,别过夜色美好的桃花林。苍穹弯月被薄云遮掩,昏昏暗暗月下柳梢头、远行 修“女郎,这些天将军都在忙些什么呢”耀灵瞧着左右无事,似是无意地提了句陆恒,然而一双杏眼瞥着谢幼安的侧脸,目不转睛地瞧她反应。谢幼安左手轻拢长袖,立在雕花玄木桌前习字。背脊直挺,纤手握着一支粗狼毫,悬腕挥毫,纸背透墨,运笔却极为有力。字枯丝平行而转折处突出有力,临的正是那兴起的“飞白”。提笔转折间,宣纸上黑白大字渐成。长睫随目光垂下,似乎并未留意耀灵说的话。“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谢幼安写的正是太公谢安石隐居在山东,几次三番拒官职时,天下人所传送的话。耀灵只瞧了一眼便认了出来,但她没放心上。这几日陆恒皆是深夜才归府,谢幼安从未担心过问甚么。真是不知女郎在想什么。耀灵皱眉思索了会儿,于是决定试探一下,又看了眼宣纸,忽然灵机一动道:“女郎,我听说当年王夫人嫁给王郎君时,曾说过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是否”王夫人是谁东晋赫赫有名的才女谢道韫,亦是谢幼安的姑姑。她幼时随口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不知惊艳多少士人名士。谢道韫长成愈加聪慧又辩才,被赞有林下风气,乃女中名士。谢安让她嫁给王羲之次子王凝之,谢道韫曾对谢安说道,“谢家叔父辈有谢安、谢据;兄弟中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没想到天地间,还有王凝之这样的人。”她拿他们来与王凝之相比,意指王凝之才华低微。“怎么了”谢幼安顿笔蘸墨,转头望向耀灵。“耀灵只是觉得,世人虽皆说王夫人瞧不起自家夫君,但王二少对夫人却是多有包容疼爱,身边妾侍亦甚少。那句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或许只是王夫人初嫁时,对谢太公的抱怨撒娇之词。”“你言之有理。姑姑虽然对姑父冷冷淡淡的,却也未尝不上心。”谢幼安回想了一下许久未见的道韫姑姑,颔首道,于是落笔继续习字。耀灵在旁欲言又止。谢幼安没留意耀灵的话中之意,又写了几笔,方才觉得有些奇怪。无缘无故提起姑姑作甚,她朝耀灵瞥去,顿时明白过来。于是搁下了笔,笑着道:“你这小丫头也学会话中藏话了你想探明我心意可是与姑姑一般,虽对将军冷淡,但心中也未必是不喜他的,对么”小心计一眼被瞧出,耀灵讪讪而笑。但她心性本直,仗着谢幼安素来宠爱,索性按耐不住地快言快语道:“我的女郎啊,将军相貌堂堂,对女郎也无所不依的。为何耀灵总觉得女郎在躲着将军”“我未有躲着他。”谢幼安不欲再说。刚拿起了笔,忽而想起了什么,索性不写字了。她将笔浸在青玉笔洗里,瞧着墨汁化在水中继而消失,光线透过窗柩将浸在水中的笔扭曲起来。谢幼安黑沉沉的眼蒙上一层光,变成浅浅栗色。她别过脸,背着光,那双长长眼睫微微一垂。再定定望着她时,耀灵神情一紧,不禁微抿着唇,知道必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可知晓,那日陆恒深夜赴北,为了什么”“为了兖州告急,陛下急召啊。”耀灵心想,原来女郎还在记着这事,那也难怪了。“错了,据说他手下谋士林青衣之妹,和将军朝夕相处了几年,互相有了感情。林青衣着跟陆长仁来建康城时,其妹留在了兖州。所以一旦兖州告急,他便不顾一切赶去了边疆。”谢幼安叹了句道:“此情谊当真令人感动。”耀灵心中总觉得怪怪的,几次欲言又止。这种情谊但这到底是哪种情谊呢谢幼安背着耀灵,勾唇一抹浅笑。心想这下耀灵总能安静些时日了。漆黑的夜里,风透过窗柩吹卷起桌上白纸,哗哗作响欲乘风归去。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按了块镇纸上去,纸顿时偃旗息鼓,任凭风吹亦纹丝不动。陆恒借着两三盏火烛光辉,低眉凝目手中一卷帛书。哪怕帛书上的字看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听见足步声,他收起了帛书。敲了敲门,进来的是谢幼安。她手里拎着一盒食盒。将红叶硬塞给她的四层檀木食盒,轻放在桌上道了句:“你晚膳也没吃,凑合着用些吧。”说罢她打开了食盒,看见顶上一层四道荤菜。鹿肉烤的微黄酥嫩,牛肉大块犹带鲜汁,水煮羊肉切得整齐漂亮,旁边尽还摆着半个冒着肉香的熊掌肉。没想到自己带来的食盒如此丰盛,谢幼安明显一怔。她继续打开第三层,六道蔬菜香且艳,第二层豆饭和白米都冒着热气,底层竟还有煮的鲜白的肥鱼汤。陆恒也是一愣,瞥了谢幼安一眼,偏着头似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反正你今日也没吃什么东西,那你,”看着这丰盛得不像话的食盒,谢幼安顿了顿,食盒底下放了两双筷子,她取出一双递给陆恒,继续道:“那你多吃些吧。”陆恒取出另一双筷子,拿给谢幼安,抬眼问她道:“陪我一起吃些”谢幼安接过银筷不语。心想她今夜来书房找陆恒本是随性而来,怎么红叶如此神通地递来个食盒,不但是精心准备过的,且汤饭丝毫未凉。谢幼安凑着这几盏不怎明亮的烛火,望着眼前这张忽明忽暗的脸庞。背着烛火,他眼中黑越发漆黑,鼻梁高挺,显得面目秀气俊朗。依稀可辨少年时那沉默寡言的模样。瞧得谢幼安一时恍惚。只觉得不过两三载功夫,人之间变化怎可如此之大。直教不敢认当初的相识,也不敢去想以后的几多恩怨纠葛。怕那几许浅薄可称为美好的记忆,日后统统拿来陪葬牺牲在权谋利益之下。陆恒把火烛放近了些,这样更好照亮桌子这一片,烛火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