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燃着银丝炭,那炭块烧的如红宝石一般,偶尔哔剥响一声。亦真坐在床边,只盯着那炭火看,心思辗转千回。已经是上夜时分,陆少倌还在前头,她知道如今军情到了极度危急的时刻,就如那墙角放着的一把古琴,那琴上弦子绷的紧紧的,仿若轻轻一拨,就能断开来。本来,她已经打定主意同生共死。可是如今,当她知道了陈年叛变之事后,她如何还能坦然的要与他同生共死她的罪过重如磐石,而他不然。她蹭一下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有那样大的抱负,她怎么能让他受她的带累她双手合十,默默的祈祷着,只盼着那援军早点到。陆少倌回来的时候,她正和衣躺在床上。她其实并没有睡着,心里将他的动静听得真切,可是却迟迟没有睁开眼睛。陆少倌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帮她盖好被子,在她身边躺下。她听着他睡过去了,便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房间南墙上那扇窗。那雪绵绵的下了几日,到了这个时辰却晴了。一弯月牙斜斜的挂在窗外枯桠的树枝上,月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裹挟着清冷的雪光,映在室内的炭盆上,像是有正邪两派在对峙交战。刚过午夜,窗外的一切都是静谧的,她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她揉揉疲倦的双眼,待要睡去,却听得外面突然“轰”的一声,火光大亮,前面不知道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陆少倌被惊醒,忙披上衣服起来,要叫人来。这时已有人急急来报:“少帅,赣军发起总攻。”黄宁等人也从四处跑了过来。陆少倌急忙穿戴起来,提步要上前头去。他不过走了几步,脚步却停住。他回头看向亦真,却见亦真眼睛里有一种通透的淡定,他笑一笑:“你随我一起。”亦真忙收拾了起来。陆少倌牵住亦真的手,偏头对着黄宁道:“你找人收拾下少夫人的东西。”亦真心里突然清明,她忙摇了摇头。陆少倌将她拉在怀里安抚一下,便与众人匆匆赶到了前头。远处飞来的炮弹,火光耀眼,像巨型的烟花轰然炸开,四处降落。整座城市里充斥着人群的痛哭声、哀嚎声,炮弹炸的粉碎的铁片子随时落在身边,有人不断的倒下,有人慌乱的奔跑着。那头顶的空间里,有着暴风雨来临时的电闪雷鸣,炮弹带着无数青灰色光芒的弧线,在这面目疮痍的城市上空,呼啸而来,横穿而去,落在城市的不同角落。整个大地在摇晃、动荡,似乎在不停地下沉,吞噬。吴队长从城墙战线处赶回来,满身满脸的血。陆少倌看这样的阵势,心里忖思,只怕是等不到援军来了。吴队长道:“我军正奋力抵御。但枪支弹药紧缺,只怕撑不了三日。”陆少倌看着这样的境况,心内哀凉,只沉声道:“守城到底。”那外围杀伐的声音传过来,惨烈而悲壮,亦真知道那是一片血腥的修罗场。又有将领匆匆来回道:“攻城之势太猛,只怕城池很快将破。”吴队长面色沉重的行了军礼:“请少帅先走。”陆少倌脸上有一种决然,他正色道:“我怎么能弃城而去。”将领浑身亦是血迹斑斑,他抬起胳膊使劲抹着脸上混在一起的汗水和血水,急促的说道:“怕城危在旦夕矣。”吴队长皱着眉道:“现在这城四周被围的铁桶似的,只怕想出去也难。”陆少倌沉思许久,问道:“赣军粮草在何方位”吴队长忙走向大厅的地图,指着一处道:“在城北小周山附近。”陆少倌道:“现在他们倾巢而出,倘若绕到后方烧了他们的粮草”吴队长眼睛一亮,但又暗下来:“咱们现在哪里能出的去”亦真心内也是着急,她想到了小周山,又想到了姻缘湖,那水面如镜如画,酝酿着一弯碧色的温泉。那夜色下的湖水缓缓地流淌着,有一股温柔从心上袅袅滑过。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那温泉水来自小周山上,如今敌军将城周围铁桶似的围着,翻越小周山是不可能的了,只怕动静也大。但既然有泉水流入,必有暗渠”吴队长虽是粗人,一听到这个主意,也瞬间明白了,他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陆少倌的面色仿佛乌云被风散去般,露出镶着金边似的灿烂,他微笑道:“老吴,你快去选十名水性好武艺高的兵丁来。”吴队长忙答应着,匆匆出去找人。陆少倌和其他将领定好计划,派十人小分队,从那湖里找暗渠潜出去,偷袭那城北小周山附近的粮草库。如此这般详细计划安排后,陆少倌长叹一口气。亦真走过来,温柔而坚定的握住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只得一搏罢了,且看命运将如何安排。如果十人中有一人得手,这城即可得救矣。这一仗直打到第二日黄昏,也没有丝毫停歇。掌灯时分,吴队长疾奔来报:“少帅,派出去之人,尚无消息,现在南城门就要破了”陆少倌心一横,转身拿起墙上挂着的枪支,唰一下横在胸前,熟练的拉线上膛。他抚摸着枪身,脸上是决然的表情,眼神里都是毅然的坚定,他目光炯炯,眼睛紧紧盯住亦真,嘴角一沉,旋即抬脚向外面走去。他回头吩咐吴队长:“你且护住少夫人安危”亦真看他要将她撇出去,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身,眼睛里满是悲戚和不舍:“不要”陆少倌看着她的面孔,那不舍和思念汹涌的汩汩上来。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他不能再看,不能再听,不能再想,否则这样的生死离别,会销蚀他的决心。他狠一狠心将她推开,嘴角弯起一个凄然的笑:“亦真,我不能陪你了”他使劲掰开她抱住他的手,大步走出去。亦真待要伸手去抓住他,却被吴队长狠命往后拉住:“少夫人,我们向后山突围。”吴队长和几个人带着亦真、来生奔在街上。他们穿过混乱的人群和尸体横卧的街头,到处是混乱不堪的,他们几个人都被冲散了,只有亦真被吴队长紧紧的拉住。亦真只觉得心内抽空,毫无知觉的被拉着往前面走着。她前面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直冲着亦真撞过来。亦真心内看着可怜,忙将他抱起来往吴队长身边送过去,吴队长猝不及防一接。就在这一转眼的瞬间,他放开了亦真。而亦真就已经混在夜色中慌乱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不知所踪。亦真跌跌撞撞的奔出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死在一起。她一心往南城门疾奔,她知道陆少倌会去到那里。不,她不能让陆少倌独死。这本是因她而造成的祸乱,纵然她挽回不了,她也要去陪着他,陪他一起看这昏天黑地,刀光剑影。爱情,要在这样的倾城颠覆中发出微微的亮光,才不负它的鲜活美妙。她被人群冲来冲去,就像是一艘在暴风疾雨中努力划动的一只小舟,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方向却不容自己控制。她在慌乱的跑动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远远地看见了南城门。那城门里木质的楼梯上到处都是乌黑的血迹上流淌着新鲜的血,尸体陈横在任何地方,面目模糊,不可辨认。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急急的跑上去。那一圈圈的楼梯,像是绕在心上密密麻麻的绳子,不断地收紧、收紧。她好不容易登到了城墙上,却远远的看见陆少倌正带着一干将士在城楼上与爬上来的敌人肉搏。陆少倌在厮杀间,心有灵犀的回头望了一下,却一转眼看到了她。他不禁分神,心内一急,大声喊道:“你回来做什么快走”亦真怎么肯听,她直直的朝着他奔过来。横刺里却看到一个敌兵半藏在城墙外,掩着身子,从城墙缝里举着枪,直向着他扫射过去。她忙大叫一声:“不要”身子便如鸿雁展翅飞跃一般,纵身一扑,直挡在陆少倌身前。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听得那枪声嘣的一声响,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陆少倌听到有子弹碎在肉体里的声音。有人反应过来,一抬枪将那敌兵击中。陆少倌整个人都傻住了,他只觉得亦真扑在他身前的身子在枪声响起的时候蓦地一软。他本能的将那绵软的身子抱住,将她扶躺下斜斜的靠在怀里。他心内大恸,嘴里叫着:“亦真,亦真。”亦真嘴角含笑,想要伸手抚住他的脸,手抬高一点,却无力颓然的垂下去。陆少倌额上青筋迸起老高,手上有汩汩的温热液体从亦真的背部不停歇流出来。他知道那是什么。他悲啸一声,吼起来:“大夫呢,快叫大夫来”黄宁带着满脸血迹,匆匆从远处奔过来。他一面费力打退几个刚登上来的敌兵,一面绝望的吼着:“大夫呢大夫呢”只是,此时哪里还有大夫,他们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陆少倌看着那城下的敌军,正密密麻麻的沿着云梯要攀上来,仿佛下雨天里满地的蚂蚁,一群一群,一汪一汪,似乎永无穷尽。他眼睛里噙住泪水,仰天长叹一声。亦真已然昏迷过去,他将她的面孔擦拭干净,微微的闭上眼睛,那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满心满口都是苦涩酸渍。他低头对着亦真笑一笑道:“亦真,看来你我夫妻要命绝于此。”这时,城墙下的炮火声突然堰下去,仿佛一时间都哑了火。黄宁忙顺着城墙看下去,只见敌军都在匆匆的向下撤去。但听得他们中有人在狂喊:“粮草库起火了他们的援军把咱们的粮草库起火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敌军的心神顿时乱了,他们一方面担心粮草,一方面更加担心那援军有多少人。这一场烧粮草的计谋,在气势上彻底震慑了敌军,让他们开始担心后方受敌的问题。这样一来,他们哪里还有攻城的心思,赣军只留了一部分兵力攻城,其余全都奔着后山跑去。城内守城的将士,听说敌军的粮草被烧,也知道是自己这边派出去的人得了手,士气立即大振,精神百倍。以高涨对峙衰竭,解决剩下的这少数的敌军,易如反掌。陆少倌见战局有了这样大的变化,知道有了转机,心里安定了许多。他这一天,心内经过了从天到地的的战局剧变,看到了顷刻间的生死跌宕,只觉得世间苍凉的像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白茫茫一片。他回过神来,忙又喊起来:“快从城里找大夫来。”他抱起亦真就往行辕跑,他在亦真耳边不停的说道:“亦真,你要坚持住,你那日在湖边说的话,还没有实现呢。”他嘴里不停的说着话,心内却一直往下坠。只觉得她已经奄奄一息,呼吸已然微弱难闻。他益发焦急,脚下踉跄着,发狂般跌跌撞撞的奔出去。黄宁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没有逃出去的外国大夫,很快也到了行辕。来生因为刚才与亦真失散了,忙也奔到了南城门,却看到陆少倌抱着亦真正往行辕跑去。他心内一沉,忙也跟在后面匆匆的赶回来。他检查了亦真的伤口,如今正忙给亦真止血。那许多的药棉纱布不停地换下来,那满床满被的血迹斑驳,亦真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陆少倌只觉得万剑相簇,绞着心肠。吴队长找不到亦真,便忙回身找,找了许久,却听得危机缓解,他还没走到南城门,便听得兵丁说亦真受伤,忙也赶了过来。陆少倌一见到他,怒上心头,便要拔枪,黄宁忙从身后拦住他。陆少倌沉声道:“叫你看个人都看不好待突围出去,你且领二十军棍。”吴队长看这样的情形,心内对亦真只有敬服,他低首道:“我军已经成功偷袭对方粮草,援军那边传了鹰报来,他们刚到周边,正与赣军接火。少帅,我们得救了”陆少倌道:“你且将城内的剩余将士整编,轮流值夜,做好休顿警备,以防那敌军再度突袭。”吴队长答应着,先是远远向着屋内的亦真鞠了一躬,才急急走了出去。黄宁再来汇报军情的时候,只见那厢房院子里,满地的烟头。陆少倌身子隐在树下,只有雪茄的烟草味袅袅的在半空中飘着。他偷觑着陆少倌的来呢,昏沉的夜色中,看的并不清楚,然而那一双眼睛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随时都有火星溅出来的可能。陆少倌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这原是本城里一个望户的宅院,只因为战争,望户早已举家逃走,他们来了以后,就把这里做了少帅行辕。这宅院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每一块砖、每一个梁柱上都刻画着风雨沧桑。那门上有镂花朱漆填金的格子,想来在当年亦是锦绣热闹的色泽,只是经历了多年的动荡,逐渐变成了阴暗发紫的颜色,陆少倌觉得那颜色异常的熟悉,像什么呢他揉揉发紧的太阳穴,是了,像极了亦真身子底下流出又凝住的鲜血,映在眼里触目刺心。他与她只隔着这一扇门,却像隔着无数个世纪。她的世界有大夫在帮她努力转着,他的世界却已经停止。里面是一片静寂,寂无声息的氛围让人觉得空气都凝住了,心里一阵阵发慌,似乎里面已经没有生气,他只翻来覆去的想着,等她醒来,要说什么话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拿烟的颤抖的手,透出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惧,那惧从内心深处而来,带着一股子寒冷向外扑到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