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她是如何离开御书房,只知一双脚犹如灌注铅水,重似千斤。太子不日将回京,她的寝殿便由广陵殿转为长陵殿,恰与万寿殿的宫群相隔不远,倒是方便了她每日去万寿殿请安。子有既走,身边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宫婢。孙昭百无聊赖地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望着土里心冒出的嫩芽出神。青石台阶之上,一双女子的足愈来愈近,脚上着碧色的绣鞋,却比普通女子的足更大些。孙昭抬眼去瞧,但见那女子身形纤长,面色红润,见到她盈盈福身,“奴婢是长陵殿的领班宫女时雨。”时雨时雨孙昭犹记得那一晚住在齐骁府上,隐约有个叫时雨的姑娘,对着齐骁抱怨了一番,临了之时,还含羞带怯地说,要给齐骁梳个发髻。孙昭想到此处,忽然打起精神道:“本宫为何从来没有见过你”时雨笑道:“不瞒公主殿下,时雨原是大将军家臣,奉主公之命,寸步不离殿下左右。”时雨倒是坦诚。孙昭却瞧着她笑了,“听闻你在曲阳冠护卫本宫三年,又在崔庄暗中保护太子殿下,此番入宫为婢,倒是大材小用。”时雨闻言,“腾”地红了脸,“那只是我的气话罢了,公主休要当真。”“不论是深宫之中探取隐秘之事,还是万人之中取上将首级,闻香、识毒、女红、烹饪,时雨皆不在话下。”时雨挺起胸脯,得意道:“主公说了,时雨打今日起听命于公主殿下,殿下尽管吩咐便是。”先是聪慧无双的沈文光,继而是忠心不二的卢烽,此番又是才能过人的时雨,齐骁府上,倒是有一干才华不输于朝臣的食客。孙昭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好,但你只可跟在暗处,不得暴露身份。”时雨来了兴致,“雕虫小技尔。”孙昭说罢,竟是径直出了长陵殿,向万寿宫而去。时雨的身影掩于假山树丛之间,不急不缓,却是尾随其后。时雨跟着公主走了许久,却见她在万寿宫殿群的镜湖边驻足,关于此湖深夜闹鬼之事,时雨略有耳闻,她不由脊背发冷,轻轻一跃便掩藏于高大的树上。向下观瞧,但见一人红袍明丽,迈着长腿款款而来,可不正是自家主子吗原来公主竟是私会大将军,有趣有趣,也算主公那四年的白日梦没有白做。时雨瞪着大眼睛瞧了一会,但见公主长身立于湖畔,身后一丈许站着大将军。齐骁一动不动地望着公主的背影,公主却盯着湖面的水波发呆。又观察了许久,天色将暮,二人竟是纹丝未动,状若石雕。时雨困乏地伸了个懒腰,阖着双目打起盹来。孙昭独立许久,直至身后冷风袭来,刚要回头,却有一方宽厚温暖的大氅覆在她肩上,带着暖若冬阳的气温。“大将军怎会在此”孙昭警惕地望向左右。“下臣担心殿下一时想不开,投湖殉情。”大将军语气戏谑。“殉情”孙昭笑出了声,“两情相悦方有殉情之说,如本宫这般,不过是自寻短见。”齐骁笑道:“下臣以为公主识人通透,不想竟是目光短浅。”“大将军何出此言”孙昭回头看他,见他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神情隐秘。“下臣猜想,殿下必然因为太子洗马大哭了一场。”齐骁亦看着她道。“不曾。”孙昭辩解。“御书房见你之时,还是娇俏的模样,而今双目肿似核桃”齐骁打趣道:“殿下究竟是因为太子洗马娶亲而伤感,还是因为他心中没有你”忽然被人说中心事,孙昭不由抿紧嘴唇,不泄露一点情绪。“下臣猜想,殿下一定以为太子洗马心中没有你。”齐骁不痛不痒道。孙昭面色惨淡道:“何以见得”“殿下拼尽全力为太子洗马开脱,太子洗马自始至终未提及公主半分,这般舍己为人,真是令齐骁嫉妒得很。”孙昭心知大将军素来厌恶太子洗马,却猜不透他此番言论所指,疑道:“大将军何出此言”齐骁忽然严肃道:“我知你对楚云轩用心,他亦有投桃报李之意,然而陛下忌惮外戚集权,断然不会同意楚家子男尚主。”这便是孙昭最为害怕的结果,一旦父皇知道她心中所想,恐怕会当即削减楚家之势。若果真因她耽误了楚家兄弟的前程,她便是罪不可恕之人。孙昭心上一酸,却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可知道,我对你的用心,并不比旁人少”齐骁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按在怀里。孙昭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泛起灼热的温度。她抬起眸子,却见齐骁正低头看她。孙昭知道,他每每与她独处,必然说些羞人的话,做些羞人之事。她心中愈发紧张,却听齐骁道:“陛下多疑,我担心崔宴借此脱身。”谁知他话锋一转,便至正题,孙昭不由好奇,“崔宴如何与北齐扯上了干系”冷风骤过,齐骁轻轻将她拉进怀里。孙昭挣扎道:“宫闱之中,恐被人看到。”齐骁笑得低沉,“镜湖之外数里,羽林军不得近前,此处出了你我,便是丈许外的时雨。”孙昭仍是红了脸道:“大将军无耻。”“我与楚云轩的不同便在于此。”齐骁笑道:“他是翩翩君子,只能舍身护你;我是无耻泼皮,却能全身而退。”孙昭正要反驳,便听他更加无耻道:“楚云轩尚不能自保,如何与你双宿”“崔宴,方才不是说崔宴么”孙昭连忙岔开话题。“唔。”齐骁在她耳畔厮磨一番,惹得她战栗连连,偏他还一本正经道:“北齐神武帝培养了数支细作暗部,潜伏诸国,称为王邻,实乃灭亡邻邦之意。”“数十年前神武帝薨,神武后掌权。这个妇人并非神武帝那般穷兵黩武,而是勉力与各国交好,休养生息,富国强兵,因而王邻已无存在价值。”齐骁缓缓道:“偏有些人不甘心沦为无用之人,欲在朝堂翻云覆雨崔宴便是其中之一。”孙昭以为崔宴处处与齐骁过不去,哪知他竟包藏覆灭梁国的野心,她疑惑道:“你又是如何得知”“余嫚之死,我便怀疑到了崔宴身上,这几年来证据确凿,一举挫败王邻的时机已经成熟。崔宴指使贵妃林氏将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内朝与外朝有不少他的旧部,皆是祸国殃民之辈。”齐骁道:“陛下遇险,亦是崔宴一手策划。”“然我观父皇之态,似乎心存疑虑。”孙昭隐隐担忧,“崔宴身居太傅之职数年,深得父皇宠幸。”“这便是我最为担心的。”齐骁轻声道:“此人不除,必留后患。”孙昭沉默半晌,便听齐骁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你的母妃并非因贵妃林氏溺亡,背后之人实乃崔宴。”果不其然,前一刻还是温软香玉在怀,此刻已经僵硬得令他心痛。齐骁轻轻叹气,只觉锦袍之上是濡湿的触感,她并未做声,却已泪流入注。“齐骁。”她柔声唤他。齐骁低头,见她紧紧咬着嘴唇,身子不停地颤抖。“若父皇不信崔宴为北齐细作,你能否助我擒杀此人。”她泪水盈盈。齐骁反倒是笑了,“我替你报仇雪恨,你对我以身相许如何”孙昭被他气得不怒反笑,“无耻。”“昭儿。”他却将她抱得愈紧,于春夜寒风中将嘴唇贴在她耳畔,一声一声地唤她“昭儿”。那声音含情脉脉,带着无边的宠溺,落入孙昭的心里。、初现端倪一远远的宫灯如璀璨明星般次第点亮,齐骁右臂挥动,指向最亮的一处道:“昭儿可知那是何处”彼处颇高,殿宇巍峨雄浑,乃是万寿宫中最大的殿群,当今天子的寝殿万寿殿。孙昭自是知晓,反问道:“万寿殿有何蹊跷”“为何独是万寿殿宫灯昼夜长明”齐骁又问。“万寿殿乃是天子居所。”孙昭随口道。父皇昏迷的数日以来,万寿殿寂静如密林,令人敬而生畏。可此时五彩斑斓的宫灯亮起,倒像是民间市集般热闹。“多少人渴望彼处的高位与荣誉。”齐骁的声音是少有的深沉。“只有身居高位,才能俯瞰众生。”齐骁极目远眺,眸光黯淡,“终有一日,太子也会入主万寿殿中殿下就不怕”孙昭猜不透齐骁话中的深意,却见他眸中含笑,挑衅道:“远观彼处,美轮美奂,乃当世奇景。纵是如此,却险象环生,随时可能危及性命。”既是皇家宿命,又何必抱怨孙昭心中这样想,话未出口,人却已被齐骁牵着向前走了数步。长如飞龙般的石桥横跨镜湖之上,齐骁道:“跨过此桥,便是凶险之境,殿下敢不敢与我同走一遭”不待孙昭反对,齐骁已引着她行走于桥面之上,石板寒凉,与屐履相碰一处,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孙昭自幼在宫中长大,却极少去万寿殿,今日是头一次发现,越桥而过之后,竟是茂密的丛林树木,环绕着偌大的万寿殿。齐骁倒似是稀松平常般,带着她一路隐匿在茂林之中。夜幕低垂,唯有万寿殿明亮如昼。孙旼刚刚请安完毕,一出门便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太傅崔宴,霎时垂下眼,怯懦地唤了声“太傅”。崔宴连忙躬身道:“玄清殿下。”“太傅深夜至此,有何要事”孙旼低声问。“下臣奉陛下传唤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崔宴道。二人寒暄过后,各自离开。孙昭瞧了半晌,问道:“我观玄清之态多时,每每相见,似是惧怕太傅。大将军以为如何”身侧之人嗤笑,“玄清之态,恰是昭儿初次见我的模样。”“大将军杀人如麻,令本宫心生畏惧。”孙昭亦是嘲讽。“难道玄清亦是因此惧怕太傅”与其说齐骁是在问她,不如说他是在问自己。孙昭便是一怔,侧脸望着齐骁,以他所言,恐怕玄清知晓也不该知道的事。宫娥内侍纷纷退散,孙昭自斑驳的树影中看到,崔宴躬身相伴父皇身侧,缓缓往镜湖而去。皇帝负手立于湖畔,忽然道:“朕的昭儿,倒有几分贤妃的模样。”崔宴附和道:“正如陛下所言,殿下聪慧机敏。”“聪慧机敏”皇帝冷笑,“若真是聪慧机敏,为何落得个葬身镜湖的下场”“这”崔宴一时语塞。“你素来最懂朕心。”皇帝问,“你且说说,朕做错了吗”崔宴沉默半晌,“陛下所指,可是福寿殿的那位”“明知故问。”皇帝厉声道。“下臣愚钝。”崔宴连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陛下之意乃天意使然,陛下不会错。”皇帝听闻崔宴所言,又站了一会儿,忽然道:“朕想见她,可她抗拒朕。”孙昭以为父皇情薄,不论是对皇后、母妃、亦或是死去的贵妃林氏,皆谈不上喜爱。他今日不过勉励上朝,身体尚未恢复,便心心念念着章华夫人,可见章华于他而言极为重要。“这有何难。”崔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取出一物。天色已晚,孙昭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只听皇帝笑道:“贵妃已死,原以为世上再无夺人心魄之香,不想你竟留着。”崔宴谦卑道:“为陛下分忧,是下臣的职责。”孙昭听得云里雾里,却发觉一旁的齐骁紧握双拳,一双眸子瞪得老大。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齐骁如梦初醒,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眉目不舒。皇帝一路向福寿殿而去,恰是章华夫人的居所。孙昭也曾听说过齐骁与章华青梅竹马的故事,试探道:“大将军可是因为章华夫人醋了”齐骁摇头,“弹劾崔宴的奏章屡次被压下,我原以为是佐证不足,难以上达圣听。却不想是因为此”齐骁、卫则尹、崔宴皆位列三公。虽然齐骁战功赫赫,卫相精通政事,但皇帝最为器重的竟是太傅崔宴。他虽才华无双,却并无卓绝政绩,若说过人之处,原来是深谙皇帝的私事。“偏信则暗,偏信则暗。”齐骁低声道。既然齐骁多次弹劾崔宴,想必父皇已经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却迟迟未作出判断。孙昭心道父皇多疑,唯有对崔宴十分信赖,可见他定有旁人不可离间的本事。崔宴状告齐骁,贵妃误导于她,皆为了将母妃亡故之仇落实在齐骁身上。孙昭思前想后,齐骁逼死了崔宴的爱徒余嫚,崔宴因此借刀杀人除掉齐骁,倒是有迹可循。恐怕父皇早已知晓母妃溺亡真相,却不肯彻查。皇后极力撇清自己,连真相都遮遮掩掩,必然也是知情人。贵妃林氏既然敢误导她,定然不会全然与此事无关。依齐骁所言,母妃亡故的幕后推手乃是崔宴,那她便从此人下手,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齐骁忽见身旁的女子咬牙切齿,一副从未见过的凶狠模样。自他带她回宫之日起,她便不再是曲阳观怯懦单纯的女冠,他究竟是成就了她,还是害了她“昭儿。”齐骁轻声唤。孙昭移开眼,道:“若崔宴之罪属实,我必置他于死地。”一回到长陵殿,孙昭便传唤时雨至近前嘱咐了几句。时雨听罢,眸子里华彩异常,“如此小事岂能让殿下动手时雨在军中数年,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