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真好。”后来每每追忆,都不免羞悔,第一次见他,她那样傻。十五岁,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偷懒,业精于勤荒于嬉;母亲说,年纪不小了,该有个大人样子了。十五岁,就像艳阳下的紫薇花,密密匝匝的花朵团作一枝凝艳,热烈蓬勃;然而细看那一朵朵小花,每一朵都像彼时最隐秘的少女心事,柔弱娇怯,不堪一捻。如今想来,她亦佩服自己的勇气。那几个月,仿佛日日都电闪雷鸣,从来对她宠溺有加的父亲,盛怒之下,几乎要一掌掴在她面上。可她只抱定了一个念头,那念头便是许兰荪。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总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有时,那代价会难以想象。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她想要的这样简单,那她付出的代价足够了吗02、暗香四虞绍珩一回到家,便在书柜上查看相册的编号。他记性一向都好,尤其是认人,他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就一定是见过。他慢慢回溯,抽出书柜顶层倒数第二盒相册,小心地翻开。按盒面上的标记,这是三年前他离家时拍的最后一册照片。虞绍珩一页一页翻过,一帧照片赫然撞进眼帘一方七寸的黑白旧照,梳着两条发辫的女孩子,蓬勃稠密的紫薇花那时已是夏末,她穿着件浅色波点的连衣裙,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眉间一点嫣红,吸住了他的视线。他在花园里试相机,一眼瞥见,随手便按了快门。家里常有亲眷的孩子来往,他并没有在意,连想要去问她是谁的念头也没有,拍过之后便走开了,仿佛她只是园中新栽的一枝花。绍珩想着,微微一笑,那时候他看她,只是个半大的小孩子,不想三年后再见,这女孩子却成了一个小妇人,还做了自己恩师的妻子,怪不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只觉得似曾相识,却记不真切。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居然有如此的魄力。他又端详了一下那照片,大约当时花园里高树阴翳遮挡了日光,她的人和周遭景物反差太小,这照片看起来未免灰黯了些,那时他初学拍照不久,相片洗得仓促,也不懂得补救。他一边自己品评着,一边从编了号的无酸袋里找出当年的底片。为着他喜欢摆弄相机,栖霞的配楼里专门设了一间暗房。一应门窗都特制了两层,深黑的窗帘隔绝了每一寸光线,只有幽红的灯光为这个布满工具的房间带来一种脱离现实的奇幻感。唯一和旁人的暗房有所不同的,大概是他在这里搁了一台唱机。大多数时候,他都享受这片幽深湖底般的寂静;但如果某一卷胶卷有麻烦,他便愿意在这隐谧的黑暗里先听支曲子,再动手。稍高的水温,浓度更大的显影液,定影,去水斑三年前的豆蔻倩影不多时便跃然而出,是比当年那一张好得多。然而就在他把照片顺手夹起的那一刻,心头突兀地掠过一丝异样:他深夜开了暗房,只是额外多洗了这样一张照片,未免有些怪异;但已然洗出来的照片,也没有毁了的道理。虞绍珩退开几步,远远打量着那照片,犹豫片刻,不等它晾干,便带上门走了出去。军情部对很多人来说,是个神秘中带着一点阴郁色彩的所在。但实际上,凡是门口挂着牌子的情报部办公区都和其他军政机关没什么两样。作为情治系统的最高长官,蔡廷初的办公室出人意料的空旷明亮,书柜几乎是空的,雪洞般四面空墙也没有任何装饰,甚至窗帘都从不拉起,只有他办公桌上的四台间距相等的电话显示出主人的事物繁杂。“钧座,我跟您添麻烦了吧”虞绍珩负手站在他办公桌前,恭敬而谦逊的笑容里夹着一点亲昵。“坐吧。”蔡廷初笑微微地摇了摇头,“虞校长倒没有过问什么,是总长知道你在我这儿,叮嘱了两句。”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虞绍珩身上,有赞赏,也有不加掩饰的疑虑:“其实平心而论,我也觉得你到参本部去可能更合适。不过,你想留下,我一定不反对。”虞绍珩正色道:“钧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三局去。”“去东亚处”“是。”蔡廷初略一思索,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去看六局的旧档案吗”虞绍珩道:“了解别人做事的手法,才知道怎么同他们到交道;了解别人犯过什么错,自己才会少犯错。”蔡廷初点点头,“所以,我建议你是不是先到六局待一段时间” 他说得温和婉转,虞绍珩却从沙发上肃然起身,答得极干脆:“是,钧座。”蔡廷初垂眸一笑,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夫人近来好吗”绍珩听他问及母亲,这便是谈完公事闲话家常了,遂放松了态度,道:“家母这个礼拜到燕平去了,她有个朋友在那边开画展。”蔡廷初道:“你到我这儿来,夫人怎么说”虞绍珩笑道:“母亲叫我听您的安排,不要自作主张。”蔡廷初刚要开口,恰有秘书进来请示公务,虞绍珩便辞了出去。蔡廷初望着他年轻挺拔的背影,一时喜忧参半。作为长官,他给他的建议都是对的;但作为长辈,他并不愿意让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来作自己的部属。现在和过去不同。曾经让其他人艰苦卓绝的过去,反而叫他怀念。因为那个时候,敌人是清楚的,朋友是清楚的,光荣和梦想是清楚的但所有这一切都随着战争一起褪去了。保护一个国家比创造一个国家更复杂,复杂到他翻着手里的“机要”档案:阁揆的新欢,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26岁留学生,两个人在江宁近郊的一处别墅里约会了三次,阁揆的幕僚长自以为安排得隐秘,不会有人知道蔡廷初眼中掠过一丝讥诮,可是在他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秘密。无论多么私隐多么肮脏,他都不得不知道,并且,用最有效的方法去使用那些秘密。在他的世界里,保护一个国家复杂得超乎人们的想象,但却从来没有荣耀可言。一个他喜欢的孩子,不应该来做这种事。作者有话说:虞绍珩:总觉得好多蜀黍暗恋我娘亲肿么破冷:其实也许可能大概是暗恋你爹爹虞绍珩:z你还真治愈03、调笑一“笃笃”两下随意的敲门声,紧跟着一句啧叹:“绍珩,你这间办公室不错啊。”虞绍珩抬起头,见门口斜倚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中校军官,却是早他几年从扶桑陆大毕业的学长腾作春,眼下是六局行动处的一个副处长。两人虽然差着好几个年级,但前年陆大校庆,正好腾作春在扶桑公干,顺便到母校凑热闹,两人就此相识。军中向来最重长幼资历,虞绍珩一见是他,连忙起身迎了过来:“师兄取笑了,这不是我的办公室,只是我刚来,没地方安置,临时放在这儿看房子罢了。”说着,便取了杯子倒水泡茶。腾作春心照不宣地同虞绍珩对视了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感觉怎么样”绍珩笑道:“说实话,还没什么感觉呢。”腾作春莞尔道:“我们这里跟别处不一样,制度上要隔离,纪律上有约束,对新人不大热络”他顿了顿,深看了虞绍珩一眼:“尤其是你。”虞绍珩点点头,“我明白。”腾作春又道:“不过,想混熟了也容易,六局的人喜欢去挹江路的寒舍喝酒,安静,24个钟点不打烊,正合适我们这些人,怎么样晚上一起去喝两杯”虞绍珩忙道:“多谢师兄指点,不过今天不成,家里长辈有差遣,我得回去吃饭,改天我请您”他言语之间态度抱歉得很,腾作春了然一笑,又谈了几句诸如食堂什么菜好吃之类的闲事便告辞了。其实,如果不是今晚这个“约会”着实推脱不得,他还真的愿意跟腾作春走。说起今晚的事,虞绍珩忍不住要佩服起祖母来,他头天搬进这间新办公室,刚扯好电话线,分机号码都还没印在内部通讯路上,老人家第二天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叫他礼拜六过去吃晚饭。绍珩的祖母出身名门,嫁到虞家亦是夫荣子贵,一辈子富贵尊荣,养成了一副说一不二的脾气。今日既是祖母有命,做孙儿的自是不能违背。只是绍珩一到淳溪别墅,便知道祖母要他过来吃饭的用意了都说女人上了年纪喜欢给人做媒拉纤,真是不假。二楼的小客厅里,除了祖母和一干佣人婢女,还坐着三个衣饰精致的年轻女子,一眼看去皆是桃李年华,端庄窈窕。绍珩心底苦笑,老人家未免也太露骨了些,可面上却只能装作浑然不觉,由着祖母介绍了那三个女孩子,他一一问好寒暄,心中默默猜测这几位小姐来之前知不知道是这么一个局面。到了晚饭时分,一片温柔轻巧的莺声燕语把老妇人哄得十分惬意,绍珩身在其中,也不由佩服起这些女孩子来。果然大家闺秀好教养,能把原本尴尬的气氛妆扮出宜人的姿态来。好容易吃完晚饭,又陪着虞老夫人用了茶点,女孩子们估摸着时间一起告辞。虞绍珩刻意地长吁了口气,连喝了两口茶水,老夫人含笑嗔了他一眼:“行啦。你今天乖乖过来,算是给奶奶面子了。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虞绍珩皱眉道:“奶奶,您这场面太大了,也不怕我吃不消。”老夫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没出息。” 说着,宠溺地拍了拍孙儿的手,“你父亲像你这个年纪,女朋友都交了一巴掌了。”绍珩笑着呷了口茶,“我怎么敢和父亲比”老夫人闻言失笑,拈了颗盐津果子含在嘴里,好一阵才道:“我这个儿子也是个没出息的。”言毕,神色微凉,拉了拉孙儿的手,“你可不要学你父亲。”绍珩一听,便知是触了祖母的心头旧患,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接的,权作不曾留意,只道:“奶奶,您就算要介绍女朋友给我,也不好一顿饭请三位小姐来人家也是名门千金,我应付着吃力,对别人也不尊重。”老夫人听着,赞赏得点了点头,“你有这个心思,就是好孩子。不过,便是你不来,她们也是要陪我的,你不用在意。跟奶奶说,你瞧着谁好”虞绍珩心道若说自己一个都不中意,过几天老人家十有八九要再来一场,非成了笑话不可,他略想了想,揣摩着祖母的意思道:“方才我只顾着应酬,也没仔细留意,倒是坐在您身边那个不大爱说话的,看着不俗。”他这样一说,老夫人眼角的笑纹愈发深了,“嗯,我也瞧着沅贞好,这孩子端静大方,不浮躁。我看你刚才同龚家那个三丫头话多些,还以为你喜欢她就这一条,你比你父亲老成。”说着,满意地注视孙儿,“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张罗去。你父母都不管,我就更不操这份儿闲心了。”绍珩听着祖母这一番言不由衷,只是赔笑,老夫人又絮絮说了些自觉同他有关的亲眷闲事,渐渐有了倦意,才放他出来。绍珩看看表,九点刚过,回家嫌早,约人嫌晚,估摸着这时候叶喆应该在照看他的生意,便把车开到了凯丽。叶喆正跟经理在酒窖里盘点存货,听说虞绍珩来找他,匆匆吩咐了几句便丢开了手里的事,待听虞绍珩说了晚上陪祖母吃饭的事,同情地拍了拍他:“度秒如年吧走,哥哥带你找点儿乐子去。”绍珩道:“你这里不就有现成的消遣吗,我们打两局桌球去。”叶喆眨了眨眼:“既然你是被女人闷着了,咱们就去找几个能解闷儿的女人呗。”虞绍珩皱眉道:“你不是要去丽都吧”叶喆笑道:“那儿有什么意思,我带你见识见识正经乐子。走吧你开车,我指路。”叶喆一路指点着虞绍珩,把车开到四马路。车子越往前开,街面上就越热闹,且那热闹里渐渐透出一股脂香粉腻来。仲秋夜凉,街边却时时有衣衫单薄,妆容粉艳的女子摇曳而过。小吃摊子上的灯光一照,皆是高叉旗袍低胸洋装,环肥燕瘦的膀子直迫到人眼前,从一条条旁逸斜出的深巷里穿进穿出。虞绍珩打量着窗外的街景,忽然摇头一笑:“算了,我不去了。”叶喆笑眯眯地斜眼看他,“我就知道你得往歪处想。”绍珩失笑:“到底是我想得歪,还是你路指得歪”叶喆却是一脸理直气壮:“你想得歪。绕过去,那边儿停,咱们走进去。” 他推门下车,一回头,见虞绍珩双臂架在方向盘上,犹自未肯熄火,遂道:“是兄弟的赶紧下车,我保你不后悔。”虞绍珩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果断拔了钥匙,落后半步跟着叶喆,一言不发。叶喆心里暗笑,却也憋着不再开口,他二人从记事起就总在一处,闹了纷争既不打架也不告状,只是互不理睬。闹别扭的原由他已经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是怎么合好的有一回他和绍珩正在“冷战”,可大人们才不在意孩子的心事,父亲母亲照旧带他去虞家,他不跟搭理虞绍珩,却去逗弄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