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得做点什么。她像平日一样烧水冲茶,热腾腾的水气蒸在脸上,把她的懵然热得一醒:条盘里放着两只茶盏,她便也斟出了两杯茶。两杯。暖香的茶汤在灯下漾漾融黄,她摩挲着温热渐烫的瓷杯,紧紧抿住的唇瓣失控地抽搐起来,泪水夺眶随着一声哀哭汹涌地倾下了下来。她伏在桌案上,覆着绒毛的衣袖不多时便浸透了,她昨天接了匡夫人的电话,又跟着舅母去到医院,一径想得都是不能慌,不能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越是把她当孩子,她越不能耽误事情,失了分寸,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年过生日,舅舅送了个会飘雪花的玻璃球给她,她从盒子里拆出来,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要拿去给母亲看,谁知刚要出门,迎面就被她哥哥撞上,跌在地下摔得稀烂,里头的小房子小花园小鹿小狗小雪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什么都没有了。电线里传出来的哭声一点儿也不美,歇斯底里,跟“梨花带雨”之类的妙词全不搭界,一时半刻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虞绍珩摘了耳机,想要关掉机器,又觉得那哭声依依而出,他这个时候骤然掐断,倒像是弃之不顾的意思,叫人心有不忍,索性就搁在了那里。他拣了张名家琴曲的唱片放在唱机里,丝竹声缓缓泻出,却是一曲良宵引。铮铮泠泠的琴音和着耳机里隐隐传出的哀哭,反而愈发衬出冬夜寂寂,他闭目听了一阵,忽地心思一撩,她一个人在家里哭,他在这边不声不响地听着,倒像是有那么一点陪着她的意思。他心头一点若有若无的况味明昧难辨,那耳机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次日晨起,绍珩吃着早饭,不觉回想起昨天的事,苏眉在医院里熬了一夜,又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别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可是昨晚的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便也没有道理去探看。他心里略过了一过,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唐恬家里早饭刚开,一家三口才坐下吃饭,便听见客厅里电话铃响,佣人接起来一问,却是找唐恬的,不等她过来通报,唐恬已听见了,推了碗筷,蹦蹦跳跳去接。唐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问道:“什么人啊”接电话的佣人回道:“是位先生,说姓虞。”唐夫人喝着黏米粥,低声抱怨了一句:“是男同学吗这么早把电话打到家里。”说着,朝丈夫看了一眼,却见唐雅山一心只看着报纸,全然不曾留意。唐恬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径直问道:“哪位”“唐小姐早,我是虞绍珩。”唐恬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那边虞绍珩没有答话,唐恬自己已回过味儿来,轻轻“哼”了一声,低语道:“虞少爷当然神通广大,你有什么事”口里问着,心里却猜他来找自己,多半是跟叶喆有关,脸颊微微发烫,却听虞绍珩不温不火地说道:“是苏眉家里出事了。许先生前晚过世了。”“什么” 饶是唐恬以手掩唇,还是惊叫出声:“那”她一时想不出该问什么,震惊之余,只问:“那苏眉呢她怎么样”“我昨天在医院看到她,似乎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唐恬攥着听筒道:“要的我不跟你说了,她是在东郊家里吗我现在就去。”“稍等。”虞绍珩隔着电话叫住了她:“正好家父家母让我去许家探望一下,你顺便搭我的车吧,方便一点。”不等唐恬思量,便紧跟着道:“我大概十分钟到你家门口。”10、孤鸾四唐夫人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忽然听见女儿在外头惊呼道:“什么”唐夫人听着,皱着眉摇了摇头,“女孩儿家,整天一惊一乍的”正想着待会儿唐恬过来要好好说道两句,就听见女儿撂下电话就跑上了楼,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一会儿工夫,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却是套了大衣要出门的样子。唐夫人连忙起身叫住女儿:“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出去饭也不吃了”唐恬看着母亲,脸色有些发白:“妈妈,苏眉许先生过世了,我去看看苏眉。”唐夫人闻言先是一惊:“这这是怎么说” 既而打量着女儿道:“你一个小姑娘,也帮不上什么忙,先不要去给人家添乱了。”苏眉和唐恬读中学的时候就要好,唐夫人也喜欢苏眉文静乖巧,可是她嫁给许兰荪便是一桩被不少人当谈资磕牙的“艳闻”,唐夫人就有几分不愿意让唐恬同她来往。今天又平地一声雷,出了这样的噩耗,虽然讲不出什么道理,但唐夫人总觉得唐恬一个未嫁少女掺和在这样的事情里,叫人心里不舒服。唐恬却理会不到母亲的心思,“我怎么会添乱呢” 她说着,匆匆喝掉半杯牛奶。唐雅山听说许兰荪过世,嗟叹了几句,便嘱咐女儿见了许家的长辈要有礼貌,代自己致哀。唐夫人见状,也不好再出言拦她,只提醒道:“你拿点零钱坐车。”“不用了,我搭别人的车去。”唐恬抓了两片面包就要出门。唐夫人疑道:“你搭谁的车”唐恬咬着面包,含含糊糊地说道:“同学。” 说着,拎了手袋转身就走。唐夫人来不及再问女儿,赶忙吩咐佣人:“小姐的帽子忘了,快给她拿过去。”一会儿佣人回来,唐夫人便问:“恬恬走了”“是,有辆车来接小姐。”“开车的是什么人,你看到没有”那佣人摇摇头:“那人没下来,小姐上车就走了,好像是个军人。”“军人”唐夫人烦躁地坐回椅子,瞥着专心翻报纸的丈夫,埋怨道:“这丫头放了假也不着家,不知道在外头都认识的什么人。”唐雅山闻言抬起头,笑呵呵地说:“等她回来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唐夫人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苏眉那丫头也怪可怜的,轰轰烈烈闹了一场,这才几个月这么小,倒成了” 中年妇人最易发同情心,唐夫人说着,眼圈儿已红了。唐雅山也叹了口气,放下报纸,想了一想,道:“我看你不用太替她难过,这也不一定是坏事。”唐夫人惊疑地望着丈夫,“这还不是坏事”却见唐雅山摇了摇头,一边吃饭一边说:“坏事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一条儿都不占。你想想,许兰荪大她两轮还多,早晚都走在她前头,过个十几二十年她再守寡,那才是坏事。现在她不过跟恬恬一边儿大,再嫁也不是难事。要不,你且给她留心着”“你拿恬恬乱比什么”唐夫人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人家丈夫尸骨未寒,你就在这儿说这个,你这人也太冷血了。”唐雅山却不以为然:“我实话实说罢了。” 他搁下碗筷,亦携了公文包出门,唐夫人跟着送到门口,“晚上你回来吃饭吗”唐雅山道:“年底事情太多”不等他说完,唐夫人便淡淡一笑:“小的不着家,大的也不着家。”唐恬一上车,就一句紧跟着一句问许兰荪和苏眉的事,抱着手袋坐在后座上,咬着嘴唇掉泪。虞绍珩从后视镜里看见,抽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你自己哭得跟个花猫似的,待会儿怎么劝她”唐恬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苏伯伯要是不肯让她回家,她怎么办呢”虞绍珩道:“许先生多少有些积蓄,我想,许夫人的生活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至于有问题。”唐恬揉着鼻子道:“我不是说钱的事。”两个人一时无话,虞绍珩看着唐恬泪光莹然的样子,不由想到叶喆。今天要是不赶着过来,他该叫上叶喆的,趁着这小丫头替人垂泪的工夫,温言软语哄上一阵,说不定叶喆这件心事就成了。唐恬默默想着心事,抬眼看见虞绍珩的背影,也想到了叶喆。自从上次她在学校门口跑掉,叶喆就再也没来“骚扰”过她。她今天临出门的时候,还怯了怯,待见到只有虞绍珩一个人,才放了心。此时却蓦地想起那天晚上,叶喆痴痴看着她,叫她的名字惊得她拔腿就逃。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人像叶喆这样不要脸地纠缠她,她以前还有些羡慕过苏眉,虽然她同许兰荪的事惹人非议,但爱情在这世间何其珍贵稀有自然是要这样义无反顾呵可是,可是上天为什么不肯放过一对相爱的人呢拥有过再被夺走,比从未得到更痛苦吧两个人各怀心思到了东郊,虞绍珩敲着门,唐恬已经扬声叫了起来:“苏眉,苏眉,是我”院门一开,虞绍珩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恬就扑进去抱住了苏眉的手臂,“出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虞绍珩打量苏眉的时候,心里却略有些吃惊。昨晚他听着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许久,只道她哀戚失控,今日多半也是失魂落魄憔悴不堪,甚或卧床不起也说不定。不料,此时苏眉出来开门,一件深榄色的夹棉旗袍不见一丝褶皱,头发亦盘得很规矩,只是刘海长了,斜掠在耳后,身子被唐恬一揽,滑落下来一缕碎发。除了眼睛微红发肿,面色苍白了一点,轻声细语地答着唐恬的话,和昨晚他“偷听”到的,却是判若两人,一眼看过去,倒比唐恬还镇定些。苏眉在房中只听到唐恬叫门,不想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虞绍珩。虞绍珩见苏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道:“师母,家父家母让我来看看,先生的后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苏眉轻轻点了点头:“有劳令尊令堂挂心,兰荪的事许家有自己的规矩,大概”她眸光一黯,低声道:“我也插不上什么手。”三人说着话进到客厅,唐恬揽着苏眉说话,虞绍珩却将手里拎着的一个保温桶放在了靠窗的条案上:“师母还没吃饭吧”苏眉嗫喏了一下,道:“我没什么胃口就没有做。”言罢,便见虞绍珩打开那保温桶,从里头拿出一盒犹冒着热气的汤羹,并两碟点心,“早上我过来,家母说您这里忙乱起来怕是没工夫开火,叫我顺便带碗参汤过来;口味恐怕不好,不过为着补气安神,您多少用一点。”苏眉微微一愣,觉得他这举动似乎有些异样,转念一想,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琐碎的心思,“补气安神”云云应该也是他母亲的交待,只是她嫁许兰荪未久,纵然许兰荪和虞家相熟,她却和绍珩的母亲没有来往,或许这位虞夫人生性待人热心苏眉思量着不便拂了别人的好意,便捧过那碗参汤,道:“多谢令堂了,等过了这些日子,我再登门致谢。”虞绍珩忙道:“师母客气。” 让开了几步,方便她吃饭。11、琴调一许兰荪的丧礼定了日子,许家便着子侄往亲友故交处报丧。因绍珩的父亲恰有公务去了燕平,到许兰荪丧礼这日,绍珩便陪着母亲往许府致祭。车子开到许家老宅的巷口,便见巷子里已靠墙摆了一溜白菊碧叶、黄花蓝绶的花圈。绍珩和母亲一落车,许家迎客的掌事便连忙躬身让着他们进去,奠仪、花圈自有同来的一班侍从打理。虞绍珩挽着母亲进到灵堂,见许兰荪的遗像镶了黑框挂在素白帷帐之间,周围还装饰了松枝白菊,妥贴素雅;许家书香世代,讲究的是礼仪庄重,堂上便是女眷,也只是戚然饮泪,并不见失态嚎啕的。许兰荪的师友弟子,多有在诗文上有造诣的,因此,四周的挽联挽幛颇有不少极见精神的笔墨;哀乐荡荡低徊,更显肃穆。虞夫人穿着件深黑的茧形大衣,衣领上嵌了枚冷银光亮的胸针,饰了缎带花结的黑色小礼帽缀了半圈网纱,眉目和大半面孔都遮去了,只露出珠光淡彩的双唇和精致娟好的下颌轮廓。母子二人行礼如仪,待许家众人答了礼,虞夫人见许家老夫人不在堂前,便去同苏眉絮话。苏眉身量不高,套着一条通体净黑滚着白边的长旗袍,压在一众黑衣绰绰的亲眷里,只剩下一张雪白的面孔醒目;她身上既无装饰,更无粉黛,然不及修剪的刘海都别在耳后,眉心的一粒嫣红便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在凄清容色之间反而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艳意,像是一净无瑕的百合花儿,颤悠悠探出的花蕊却朱红耀目。虞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了一声“夫人节哀”,又劝慰了两句“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知会”之类的客套话,便同许松龄一班人告辞。虞绍珩跟着母亲出来,却道:“妈妈,一会儿我想到许先生的墓地上去看看。”虞夫人在车门边上停了停,颔首道:“师生一场,应该的。”说着便上了车,饶是这惊鸿一瞬,不远处亦有几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去抢拍她面纱下的玲珑轮廓。虞绍珩目送母亲的车子开出巷口,才折回许家,方进到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