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了,还是我来吧。”虞绍珩哪里肯出来,嘴上推让,手里的外套就要往灶台边上撂,苏眉只得接了过来,抱歉地说:“我这里地方太小了。”虞绍珩拧着水龙头,随口道:“小也有小的好处,打扫起来方便。”苏眉见他做起家事来并不生硬,不由好奇:“你在家里也常常到厨房帮忙吗”“师母想必觉得我这样的纨绔子弟,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虞绍珩笑道:“就算小时候是,到了学校里,也什么都要自己来了,皮鞋擦得不好,也要被长官教训的。”“是你父亲要你去读军校的吗”虞绍珩手上动作慢了慢,回想着道:“也不是可能我家里来往最多的都是军人,男孩子嘛,从小爱玩儿枪。”苏眉想了一想,父亲多年在杂志社任职,家里平日来往的不是编辑书商,就是学人作家,哥哥在研究所读的是比较文学,毕业之后多半还会继续读博士;她也依着父亲的意思读了文学系她正想着,忽听虞绍珩道:“你原先是学什么的”苏眉道:“我读文学系。”“你和唐恬不是同学啊”“我们是中学同学,她一直都想到报馆去当记者。”“那你呢和令尊一样到书局当编辑”虞绍珩将洗好的碗筷放到一边,又端了她煮面的锅来洗,抬眼间,却见苏眉面上仿佛笼了一层怅然,“我也不知道。”虞绍珩微微一笑,“从来没想过”苏眉不自觉地低了头,“我以前想学画画的,不过,我父亲不赞成。”“为什么”“我父亲说,弹琴作画用来修身养性是好的,但以此为业就不大好了。”苏眉淡笑着答道。虞绍珩听了,更觉得奇怪,“为什么”苏眉咬唇笑道:“可能是因为他认识的画家都比较比较潇洒,尤其是女画家。”她说得含蓄,虞绍珩却已心领神会,亦笑道:“你想当画家啊”苏眉却摇了摇头,“其实,我只是想给杂志画封面。我小时候跟我父亲去杂志社,就喜欢看美术编辑画封面。”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眸中闪出一点莹亮的光彩来,“兰荪有本书就是他自己画的封面,我父亲说比书局的编辑做得还”虞绍珩正不大乐意她赞赏许兰荪,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叩门,苏眉后头的话便咽了回去,轻轻颦了下眉,心道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来一边说着“我家里不常有人来的”,一边转身去应门。虞绍珩猜度这时候来找她的,多半是唐恬,情知她怀里抱着自己的衣裳,叫人看见多少有些不妥,却也不肯提醒她,慢悠悠地洗了手,跟在她身后出来。然而一到门口,虞绍珩心里便蓦地一阴,站在门廊处跟苏眉说话的并不是唐恬,却是个年轻男子,人虽然不算漂亮,但斯文干净,三件套的西服齐整熨贴借着门廊的灯光,虞绍珩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差点儿跟苏眉坐了一间办公室,却被他叫人错开的那个研究员,今年二十七岁,去年才从华亭的圣约翰大学博士毕业,叫鲁涤安。他忽然省起之前苏眉给他开门时,十分讶然冒出一句:“怎么是你啊”不是他,该是谁呢难道她真约了人,还约了他开什么玩笑他直觉不肯相信苏眉能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得约上这家伙。可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她能自作主张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出去一回,难保没有第二回。他想着,轻轻磨了下牙,一折一折放下卷到手肘的衬衫袖子,施施然走到苏眉身边,温言笑问:“这位是”苏眉见到门外的“客人”,着实比见到虞绍珩还吃惊,“鲁先生,您有什么事吗”“哦,没什么事,我晚上在”鲁涤安和苏眉一照面,就发觉她臂上挽着一件深色外套,上头肩章铜扣,似乎是件制服,他正觉得奇怪,便却见一个颀长挺拔的年轻人从苏眉身后的暗影里踱了过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生得一副丰神俊秀的好相貌,只是英俊中隐隐透着一丝锋锐,面上在笑,深澈的眸子望在他脸上,那目光却像刀入锦鞘时,刹那间闪盲了人眼的一簇寒光。然而再看时,这年轻人却笑得一派温文,隽雅里犹带着两分居高临下的骄矜倜傥:“这位是”18、绿意二虞绍珩的出现,让鲁涤安有一瞬间的愕然。他身上浅咔叽色的军装衬衫敞着领口,卷到小臂的袖子还没有全放下来,鲁涤安立时就猜到苏眉手上的衣裳该是他的,心里也起了团疑云。他的办公室在苏眉隔壁,苏眉来上班之前,他便听说古籍部要来这么一个名教授的遗孀。待见到苏眉本人,却觉得诧异,原来不过是个寡言多礼的娟秀少女。诧异之余,出入遇见,不免多打量她几眼,日子久了,觉得这位“许夫人”柔静纤秀,若不是嫁过人,倒是个颇宜家室的人选。男女之事,最怕琢磨,鲁涤安起初也不过随意品评一二;但既有了这个“评估”,便更注意起她的言行举止来,有事无事,也寻着由头同她搭两句话。一来二去,渐渐地便有些心猿意马,本来觉得她文君新寡,算不得良配;但此时先有了这一点意思,再去看她的人,原先不好的地方反而又见出好来。许兰荪那样的前辈名家亦肯为着她,行大不韪之事,足见得这女孩子秀外慧中,想必是个佳人。大约自诩风流才子者,总有些风流心思。鲁涤安这样想来,愈发觉得文君相如这样的佳话不可辜负。只是平日同事间的应酬邀约,苏眉一概不参与,也从不和人谈及自己的私事,见了他,只是礼貌招呼,一时之间,倒让他无从着手。今日他到一个前辈家里吃饭,席间,那教授夫人说起苏眉就住在附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这么做了寡妇,着实可叹可怜。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兼之鲁涤安又陪着主人喝了两杯酒,心头发热,走到这附近,几番犹豫,终是转了个念头出来,敲门来见苏眉;却不料,她家里竟然有这么一个玉树琳琅的人物,而且在她家里“仪表”如此随意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瓜葛。苏眉近来在学校里,也觉出鲁涤安对她有些过分热心,但她却分辨不出缘由:是因为好奇她和许兰荪的传闻还是因为这一层,她不愿深想,亦觉得不大可能,或许他是怜悯她然而,这个时候他贸贸然登门来访,叫苏眉只觉得诧异,而他看见虞绍珩的愕然神态,则让她尴尬。雨夜幽清,她家里突兀地冒出一个颀秀俊朗的年轻军官,任谁都会心生异样。而虞绍珩温文尔雅走到她身边,抛来一句“这位是” 似乎是平淡有礼挑不出什么毛病,可他的举止态度,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他有什么必要来问她的客人是什么人呢他难道不觉得此时此刻,他这样出现在她家里,很容易让别人误会吗她瞬间想起那天在学校,他们碰上一对吵架的少年男女她挨在她身边的一侧肩膀,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近在咫尺的热度,她手上还拿着他的衣裳,苏眉心里忍不住埋怨这衣裳的主人:他生就了一副让人误会的样貌,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这位是我们图书馆古籍部的研究员,鲁涤安鲁先生;这位是” 苏眉心思一乱,说到虞绍珩的时候不觉打了个磕绊,“这是先夫的学生”不等她说完,虞绍珩便朝鲁涤安伸了手,“我叫虞绍珩。鲁先生,幸会。”鲁涤安客气地一笑,握了握虞绍珩的手,于苏眉的话倒不相信。他看虞绍珩的年纪,大约也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但苏眉手里的外套金线肩章一杠三花,他见了也知道是是个上尉衔,即便是他一毕业就从军,也升得太快了些,颔首道:“你好许先生果然桃李满天下,想不到,还有从军的学生,你毕业几年了”虞绍珩总算把两手的衣袖都放了下来,“我不是陵江大学的学生,我四岁的时候就跟着许先生念书了。”他的话在鲁涤安脑子里一过,立时便想起苏眉到图书馆做事的缘故,才恍然虞绍珩和许兰荪的渊源,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授了上尉衔。苏眉趁着他二人寒暄地空隙,赶忙把话题转回到了正事上,“鲁先生 ,您有什么事吗”“哦。刚才我在考古系的高教授家里吃饭,高太太硬要给我装了一袋她自己院子里种的马齿苋和香椿叶,还有乡下亲戚挖的笋。我自己不会烧饭,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里吃,给我也是白白浪费了。”鲁涤安一笑,拎起手里的提袋,“正好想起来你住在这儿,不如送来给你。”“呃,不用。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的。” 苏眉一边推辞,一边回想什么时候自己告诉过他家里的地址。她自觉同鲁涤安并不熟,他莫名其妙地来转送一袋蔬菜,叫她不知道该怎么客气才好。虞绍珩听着,一面欣慰这人不是苏眉约来的,一面冷笑:他想得到好,送人时鲜菜蔬,还要告诉人家自己不会烧饭,一日三餐都吃食堂摆明了是要叫人留他吃饭嘛。一篮菜不值得什么,他又是苏眉的同事,那她少不得要收下,既然收下了,说不定就会客气两句“改天请您吃饭”,十有八九这人也得跟他自己一样不客气。他没碰上也就算了,既然碰上,他就得把他那一点儿心思给碾灭了。他见苏眉推托无计,便笑道:“师母,既然鲁先生拿来了,您就收下吧。 ”说着,便伸手从鲁涤安手里接过了那提袋,既而略有些淘气地对苏眉一笑,“您一个人嫌多,不如分我一半,我倒是都喜欢吃。”说着,又对鲁涤安道:“鲁先生不介意吧”鲁涤安一愣,没想到虞绍珩居然这么不客气,忙道:“不不,当然不。”苏眉见状,倒是乐得虞绍珩这样不客气,然而鲁涤安却似乎没有告辞的意思,她也不好就这样出言送客。一来他们拿了人家的东西,二来家里只有她和虞绍珩两个人,她若开口叫鲁涤安走,倒像是他们有意避开别人似的,只好对鲁涤安道:“鲁先生,您进来喝杯茶吧。”“好。”鲁涤安欣然答允,苏眉心里却又是诧然一叹,今天她家里不单是出人意料的热闹,“客人”也是出人意料地毫无自觉之心。苏眉引着鲁涤安进到客厅,不想虞绍珩居然熟门熟路地从厨房里另拿了个藤篮出来,当着他们的面就要把那些菜蔬分了。苏眉以为他是急着要走,便道:“你家里人多,我留两支笋,其它的你都拿回去吧我等一下就写个收到书的条子给你。”“好,麻烦您了。”虞绍珩捏着手里的马齿苋,纳闷儿她干嘛这么急着赶他走难道她陪着这位鲁博士喝茶很有意思吗苏眉去厨房烧水,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鲁涤安见虞绍珩装好那些菜蔬,摸出手绢擦了擦手,端正地坐在他对面,却一点同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鲁涤安盘算着自己是苏眉的同事,虞绍珩既然叫她师母,那在自己这里也算是晚辈,便开口道:“绍珩,你是在江宁的卫戍部队吗”虞绍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在情报部的第六局。”鲁涤安闻言,忍不住“啧”了一声,追问道:“呃,第六局是”他话才出口,就见虞绍珩淡笑着摇了摇头,便立刻改口道:“哦,我明白,你们的工作都是保密的。”他说罢,沉默了片刻,觉得接下来,虞绍珩有责任找个话题能让这无意义的闲聊有礼貌地继续下去,可是偏偏这年轻人一点觉悟都没有。鲁涤安耐不住房间里略有些诡异的气氛,随口问道:“你常来看许夫人吗”虞绍珩仍是摇头:“偶尔来。”鲁涤安不知道他这个“偶尔”是个什么样的频率,但想来苏眉嫁给许兰荪不过是去年的事情,照理说,跟他家里应该没有太多来往,“苏眉,哦,许夫人,她同你家里很熟吗”虞绍珩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淡地答道:“苏眉的舅母是家慈的好友,就是贵校化学系匡教授的夫人。”“哦。”鲁涤安听他突然直呼苏眉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理了理他说的这层关系,又想到他们方才来应门的情形,连带他自作主张地分了他带给苏眉的菜蔬显然是十分熟络的样子,或许苏眉未嫁之前他们两人 便认识,也未可知鲁涤安正暗自揣度,苏眉已端了热茶进来,奉到他二人面前,他道了声谢,接过茶盏,却见虞绍珩竟是站起身来小心捧过,相较他方才跟自己说话的态度,倒像是特意做给自己看的。苏眉给他二人倒过茶,客套了两句,便坐到书桌前查对虞绍珩拿来的书册,给他写“收条”。许是这会儿轮到虞绍珩觉得房间里太过安静,主动同鲁涤安招呼道:“鲁先生今年贵庚”鲁涤安正呷着茶看苏眉伏案翻书,似乎是没想到虞绍珩会跟自己说话,答得有些慌乱:“二十七。”虞绍珩呷了口茶,又问:“您和许夫人在一个办公室啊”“不,我们隔壁。” 鲁涤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