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佳从较为偏僻的西侧门进去,路过一个宫门口,竟然看到了紫色的桔梗,这种不甚名贵的花,竟也会在富丽堂皇的宫里看到。祁景十一年女子进士科考,共选拔女士子六十九名,其中分到三十四个郡县做女知书的有五十个人,留京在六部里做女大夫的有十三人,进内阁者,区区六人。全国二十八个红馆,两万女学生,进到朝廷中枢的,只有这六个人罢了。唐亦佳立在太极宫之前,听着层层汉白玉石阶之上当朝三公宣读这任命时,眼角尽是冰冷。那天她听蒋之修说女子进士科考的内里腐朽,只觉不至如此,待到亲耳听闻,才发觉蒋之修所言,已经是乐观估计。这二万人取六的女子进士考,足够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她唐亦佳不过是一条漏网之鱼。是蒋之修翻云覆雨手里的一念仁慈。像是心里突然压上了千斤山石,唐亦佳面色发白,袖子里的手缓缓攥起拳头,胭脂色官服袖口掺金线绣的花纹,摩擦着皮肤是微痛的触感。此时台上三公之一翁子扬正朗声道:“进士考一等,状元,渔阳唐氏亦佳,拟供职内阁,从四品。”这句任命像是把一个石头扔进了湖面,人群里开始有窃窃私语的讨论声,唐亦佳感觉到往这边看的目光也越发直接起来。女子进士考的状元,才区区从四品她后面的榜眼探花都是正三品的高位,为什么折桂者反而落后唐亦佳眼里却是一片了然。她的状元之位,是在纷纷扬扬的流言蜚语里得的,蒋之修也早就知会过她,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也多的很,蒋之修点她的状元,也不过凭了他主考官的位置和多年在朝中攒下的威势以及人脉,可蒋之修毕竟年轻,再怎么位高权重也比不过在这朝中有几十年之久,辅佐几代皇帝的元老们。这从四品,自然是妥协的结果。唐亦佳坦然接受了那些或心怀不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不打算一开始就太耀眼太夺目,她愿意沉寂愿意默默无闻甚至愿意销声匿迹,在多事之秋,韬光养晦。蒋之修的为官哲学。之后有宴,唐亦佳不敢退席,免得落下“对朝廷任命不满愤然离席”这无中生有的罪名,不喜不悲地吃菜敬酒,叫那些把眼睛粘在她身上的人好生失望。吃到中途众人皆是耳酣脸热,唐亦佳倦得不行,拢了拢领口拉了个小太监,四处随便转转。夜里的皇宫失了景致不失氛围,四角宫灯、琉璃盏、雪白缎面的灯笼到处都是,小太监话多,说湖心亭里也有摆好的桌凳和醒酒的茶点,唐大人不如去那里转转。唐大人好新鲜好气派的称呼,唐亦佳的笑意却淡了。被小太监扶着,唐亦佳打算去湖心亭坐坐,等到宴席收了就回去。快走到跟前时,才看到已有人捷足先登。蒋之修穿件象牙白的锦服,对面一人是蟹壳青的官服,背对唐亦佳坐着。唐亦佳向那边看过去的时候,蒋之修也看见了她。胭脂色的新官服,裁剪得当,她穿上是清瘦模样,仿佛全没有了小姑娘的孩子气,俨然是这朝中新贵的气度。他温和地笑了笑,对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他喜欢又期待,看见她就仿佛是看见黎明的太阳,新生的青草,初春刚刚破冰的湖面。新鲜而富于生命力。唐亦佳挥退了小太监,回身斜倚着湖边栏杆,一个人站着醒酒,不打算过去。约莫一刻钟左右,蒋之修和另一人起身走出湖心亭,身穿蟹壳青官服的男子眼神扫过来看一眼唐亦佳,唐亦佳却在看到那张脸时讶异地怔了一下。极其清淡的眉眼,和温润的气质,看过来的眼神也平静矜持。是那个正五品的内务府司礼官。唐亦佳待那两人走近时颔首行礼,蒋之修在她面前停住,那司礼官却在向唐亦佳微微顿首示意还礼之后径直离开。蒋之修在她旁边一手扶着栏杆,与她并排站着,一边说到:“宴罢在宫门口等我,我们一同回去。”唐亦佳微微怔愣,转瞬就又点了点头:“好。”她想了想又问道:“今天给女进士们晋官衔,你是主考官,怎么没来”“本来是要去的,”蒋之修侧过头看向她,“但是皇上忽然有急事要宣,就去了宗政殿。”“急事”唐亦佳反问,“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是急事,也是秘事。”唐亦佳了然地笑笑:“蒋大人说给我听听”“哦”蒋之修笑得深不可测,“都说了是秘事,却还要打听”唐亦佳摇摇头:“谁都知道,在官场要想久立不倒,首先要学的本事就是不多嘴。这个本事,哪个人不练得炉火纯青”蒋之修点点头,表示认可。“我之所以还要问,是因为,我觉得你想告诉我。”蒋之修忽然笑了:“为什么会这样想”“不多嘴的本事,我都练得炉火纯青了,更何况蒋大人我问你今天下午为什么没来,你随便搪塞过去就可以,可是你没有。”唐亦佳站得颇为笔直,眼睛直盯着蒋之修,“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是因为一件急事并且还是秘事,被皇上叫去了宗政殿。”唐亦佳近乎咄咄逼人:“我不认为这是蒋大人无意疏忽,我还觉得,蒋大人是想放长线,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将来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蒋之修的眼睛在夜晚时总会给人和煦的感觉,可偏偏,每次都是假象。唐亦佳也不知道自己无端的怒气是从哪里来,是因为蒋之修把官场上用的那一套拿来对付了她不过这又有什么可气的呢她本不过就是他的同僚而已,而且还是深受过其恩惠的同僚。不过就是那天晚上他口头的一句许诺,甚至算不上许诺的一句话:“我也想让我笔下,出一个唐亦佳。”对,就是这一句话,让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以为自己和蒋之修的关系就不再是简单的同侪,而蒙上了一层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看的见的雾霭。而现在,她因为这“以为”里带上的自作多情开始嘲笑自己:多年来百炼成钢刀枪不入的唐亦佳啊,因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就交了心。还是自以为是地交了心。她在等待蒋之修回答的片刻里,感到前所未有地沉不住气。“怎么生气了”一个轻飘飘的问句又抛了过来,带着他漫不经心中又参杂有诧异的嗓音。唐亦佳有一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也许这就是面前这个人最擅长的把戏。她有些脱力。“我出来久了,该回去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那明显的气急和恼怒,一瞬间就泄露了她。可她打不起精神应付,匆匆忙忙地就要离开。却在走了一步后就停了。唐亦佳低头看那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想不到那只手真的抓住了自己,她于是又明白自己刚才的那一瞬间的确是希望他能抓住自己的。“唐亦佳,为官者不仅寡于言,还寡于色。”她的心突然凉了,不再有什么急怒攻心,也没有了一丝绮念。她避免不了作为一个小女子爱恋一个人时极容易有的小性子,但是她可以改。也许清心寡欲无坚不摧的样子,就是他想要的样子,男人不都讨厌缠绵吗唐亦佳正想着回嘴,冷不防身后传来声音:“蒋大人,我家主子请您过去。”唐亦佳一边想着这话说得真不客气哪个宫里的下人这么不讲礼数蒋之修竟然也不恼一边回过头去,那是她第一次见蒲敬欢,宫里人都称一声欢姑姑的女子。女子的眉目在夜里竟然也是明目张胆的冷厉,她一眼都不看唐亦佳,却把目光落在了蒋之修仍然扣着唐亦佳手腕的手上。唐亦佳这才反应过来蒋之修还抓着她。蒋之修向蒲敬欢点点头:“还烦请姑姑在前头几步稍候。”待到蒲敬欢离开,蒋之修松开手:“记着宴罢在宫门口等我。”唐亦佳点点头道好,七拐八绕地又回到宴上。宴上正奏着礼乐,也有歌舞。唐亦佳归席,少不了跟身边人又是灌了几杯酒。等寒暄罢坐在位置上,视线里却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司礼官,正挨桌收了礼册,准备下一场礼乐歌舞。唐亦佳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是不同的,明明同样是“结庐在人境”,却偏偏他周遭“而无车马喧”。他的举止有礼言谈谦逊仿佛不是为了在官场生存才练就的技能,而是生就如此理所当然。太干净,太无瑕,太自然。林间高士,世外仙株。等到了她这一桌,唐亦佳把礼册递过去,他翻开正要标记,却又一顿,向唐亦佳笑到:“姑娘点这一出礼乐,不怕被别人骂吗”唐亦佳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也笑起来:“骂就骂了,他们过个嘴瘾,我听得痛快就是了。倒是烦请司礼官大人待会奏这一出朝天子时调子高些,我就听不见别人骂了。”“这是方才酒灌多了,说的醉话,我给姑娘换一出江城梅花引罢。”唐亦佳笑笑默认:“这个不合时令,还是莲花杯好,听着挺有夏夜气氛的。”“好。”他一边说边递过来一样东西:“这是解酒的。”唐亦佳接过来:“我姓唐,名亦佳。唐亦佳。”“内务府,舒良。”他抬起头,目光静静与她相对,载着柔和的笑意。、chater3chater 3喝了酒再被风一吹,唐亦佳走路都有些摇晃,只要靠着墙,睡意就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看着暗淡的灯光和路上渐行渐少的人,唐亦佳终于有点灰头丧气,在地上随便坐了下来。宫里的更鼓声传来,显见有半个时辰了,蒋之修还没来。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是走了还是在宫里,唐亦佳连脾气也没有了,只是把胳膊放在膝盖上,阖上了眼睛。窸窸窣窣的衣服声音,眼前一暗,好像是披风罩了下来,然后有人靠近,一直胳膊穿过膝弯,另一只扶在后背,然后仿佛是被人抱了起来。意识一点点清晰,唐亦佳睁开模糊的眼睛,还是在宫里,朱红宫墙,还有守夜的小太监们。嗯,确实是被抱在怀里的。唐亦佳怔怔从那人肩上侧过头,看到的就是夜色中蒋之修明暗交织的侧脸。他真好看。唐亦佳嘴角牵出一个朦胧的笑。“蒋之修。”蒋之修步子一顿:“醒了”“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唐亦佳扶着他的肩膀站稳在地上。“宫门外就是我府上的马车了,多走几步去车里等多好,怎么坐地上就睡了”蒋之修拢了拢她的披风,把帽子给她戴上。唐亦佳此时多了几分清醒:“没有很困,不过是酒劲上头。”“宫里没有备下解酒药吗”唐亦佳紧攥了攥手心里舒良给的解酒药:“我出来得急,忘记了。”蒋之修嗯了一声,替她掀开车帘。马车里竟然生着小火炉,不过刚刚入了秋,尽管夜里凉,蒋之修也不至于这么畏寒吧唐亦佳禁不住看蒋之修一眼,似是考量他的身子骨到底有没有这么弱。“是舒良说,今天宴席必定结束得晚,初秋后半夜露水多,寒气重,你刚喝完酒,风一吹必定觉得冷,生个小火炉让你发发汗,明早不会受凉,也不会头疼。”蒋之修笑,“我这才让人现成生的火。”“他是内务府的官,负责的不是后宫娘娘们的起居冷暖吗怎么对我也上起心来”蒋之修笑:“怎么这么不领情”“这人情往来,哪是容易收下的”唐亦佳想起舒良,知道这话拿来说他那样的人实在是说重了。蒋之修摇摇头,笑:“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和舒良交情匪浅”蒋之修不答:“我有更要紧的事和你说。”“是今天下午皇上急宣你进宫的事情”“嗯,关于西北柔然一族,你知道多少”蒋之修熄了马车内壁上点的灯。“柔然”马车内一暗,唐亦佳顿时放松下来,懒懒靠着车厢,“我知道一些。”关于祁景王朝的边疆部族,红馆内不设教习课程,但唐亦佳听唐明儒多多少少说起过一些。西北三部族:柔然,胡羌,夷狄。三部族都善骑射,使刀兵。柔然于武器一道尤其精通,地域,物产,实力也是三部族中最优,要说柔然,最初也是从夷狄一族中后来独立起来的一部,发展壮大了才自立名号,所以柔然和夷狄多年联姻,两部族互送质子。夷狄因为六十四年前夷狄王叛变,内战一年消耗极大,实力亏空,是靠着柔然王拓跋甲插手内政才渡过一劫。名义上两部井水不犯河水,可实际上夷狄已经沦落为柔然的藩属部族。胡羌人散漫,族中不设胡羌王,靠着十三个大家长管事,始终不成气候。所以现在的西北,可以说是,柔然独大。“那拓跋甲之子拓跋圭这个人,你知道吗”“拓跋圭“狐马大人””唐亦佳问。拓跋圭为人奸狡,又性烈威猛,人称“狐马大人”。“此人不安分,有进犯我祁景的狼子野心。”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是有重量的,那种冷静和力度,就是蒋之修的标志。“边境不是素来安稳吗”小火炉烧的越发旺,唐亦佳感觉酒意又上头来。“柔然集结三部的动作被探子察觉,皇上前不久秘密派人出使,拓跋圭剖白心迹,说自己绝无二心,与其他二部王聚首也只是为了商量荒漠过冬之事。”“这借口未免编的太低劣了。”唐亦佳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