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太近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两个人也变得形同陌路起来,唐亦佳已经化身工作狂,成了宫里人所皆知的劳模,一天下来能批三百本折子。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蒋之修心想,眼睛又看向桌子上明黄缎子的卷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圣旨。圣旨是今天中午送到的,在渔阳这地方很难看见跟京城皇宫有关联的东西,所以不过是颁了个圣旨,李继平就带动着几乎全城百姓相迎,“吾皇万岁”的声音震天动地,隔着几里远就能听见。蒋之修没想到那是一道给他的圣旨,责成他一个月之后进京,官复原职,并领柔然特使一职,代皇帝出使。事情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也慢慢脱离了他原本胸有成竹的控制,可他奇异地没有感到不安,是那一瞬间的预感:这件事情和唐亦佳有关,说不定就是她促成的。果然晚上包小豆就来信,可是信的内容却让他并不愉快,反而有些鞭长莫及的无措和紧张。唐亦佳必定是因为顾深一事怀疑他了,也必定就此事和宋莫衡达成了一致,所以才想要逃避,方式就是不回家。可是她却在边怀疑着他的时候为他请了这样一道绝对有利于他的圣旨,她和宋莫衡不和必定也是跟圣旨有关。蒋之修闭上眼睛,被窗户漏进来的风吹散了鬓角的头发,他猛然意识到这已经是深秋的晚风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九个月两不相见,物是人非也是难免,唐亦佳和他不过共事半年,和宋莫衡却已经从不打不相识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不能这样比。蒋之修摇摇头,把信纸收进匣子里,又重重合上。他睡了。茶杯口粗细的红蜡烛快要燃到底了,火苗却陡然升高,映得他侧脸轮廓清晰且温柔,他右手支着额头,手里还捏着他那支细杆描金毛笔,左手轻轻搭在桌沿,下面是半打开的折子。唐亦佳把手里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懒懒地向后一靠,光明正大地看起宋莫衡来。正对着她的是左侧脸,另一侧渐渐隐在暗处,若是想知道什么样,得凭想象力。宋莫衡最好看的是哪里眉毛平直地斜向上走,不张不扬,眼睫毛不长,眼睛也说不上大,睁开的时候是特别不明显的内敛的双眼皮,鼻子也不算出奇地漂亮,一般好看,嘴巴是好看的,他常笑,笑得极为克制而且精准,一般不用调动眼睛和面部表情,单凭牵动嘴角就能笑出一百个意思来,似笑非笑的时候最好看,因为这个表情的高难度,就必须连带上眼睛,他就那样似是而非地看着你,什么都不当回事。笑得好看还有那下巴的功劳,明明走的是干脆利索的线条,实际上却转而带些温润,所以就少了压迫感和不近人情,折中变成了尊贵的痞气。噗的一声,蜡烛终于燃尽了最后的劲头,挣扎着灭了,他那一方更加昏暗,与唐亦佳这边的明亮分庭抗礼,截然是两个世界了。唐亦佳起身把自己桌子上的蜡烛吹熄了,昏暗攻城略地,院子里的路灯遥遥地给予支援。亏得这点子接济,唐亦佳才能不磕不绊地走到宋莫衡旁边,右手缓缓地抬起来,却不知道要往哪里落。宋莫衡是委屈的,他拿着一小篮芝麻团子等着她的时候,她把他算计了,可到最后他反而成全了她,把她的这些算计显得十分拙劣。可是委屈会让人成为弱的一方,所以他伪装成大度地忍受,心里的气还没撒出去,却又得强撑着陪她一个个晚上地熬夜,不说一句话。本书下载官网唐亦佳没见识过这样的绕指柔。她的手朝着他的脸去了,最后却只轻轻落在他放在桌沿的左手上,感觉到他略微凸出的指节。她这个时候,心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想着的,是蒋之修。她怀念得如此专注,以至于错过了一双缓缓睁开的因为睡意而不甚清明的眼睛。宋莫衡把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细瘦白净的小手,带着蜻蜓点水的微弱力道。这只手他光明正大地抓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温柔过,没有一次带着绮思杂念,因为太光明正大了,所以渐渐变得理所当然,连唐亦佳自己都不太注意了,蒋之修估计都没能有这个待遇,可是他宋莫衡伸出去的手,却只能这么一直光明正大下去了,一旦沾染了什么,他就抓不到她了。两只手重叠的地方骤然变得滚烫,宋莫衡觉得这昏暗里的沉默愈加难以忍受,他快速翻过掌心抓住唐亦佳的手,右手也把毛笔随意一丢,在椅子上微微转身,一把搭上她肩膀,往自己怀里带,唐亦佳骤失平衡,往桌角上倒,宋莫衡就把右边胳膊往她身后一垫,一脚踹翻了椅子,一倾身,亲她亲得十分准确。没有抵抗,她十分配合,甚至还有回应。这种事情,结束往往要比开始尴尬。没一会儿唐亦佳就要喘不过气了,宋莫衡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唐亦佳两侧,微微起来一些,但是并没有让开,唐亦佳两只手攥着他胳膊,睁着眼睛喘息,这让宋莫衡松了一口气,睁着眼好歹证明她没有认错人。等唐亦佳终于喘匀了一口气,她挣扎着反手从后背底下揪出个硬皮折子,摔到宋莫衡脸上:“硌死我了。”一直留意她反应的宋莫衡这时候方才露出一个从心里冒出来的笑,声音有些哑地道:“下回让文武百官都换成软皮折子,用硬皮的不给批。”“哪还有下回”唐亦佳说着笑了,突然皱着眉对宋莫衡道:“我怎么感觉后脑勺这么凉”宋莫衡还以为把她磕着了,一看她脑后突然乐不可支笑出了声:“你枕在我的砚台上了。”唐亦佳伸手往脑后一抹,又把手凑到鼻子前,一股浓浓的墨汁味儿扑鼻而来,她就着手都蹭在宋莫衡脸上,微笑着温柔道:“滚”、chater 37chater 37院子里的桂花十里飘香,氤氲在暗沉如水的夜里,唐亦佳盯着天上的半轮月亮,大眼睛炯炯有神。宋莫衡伸手在木盆里试了试水温,左手揽着怀里的唐亦佳,右手轻轻把水撩到她头发上淋湿,问:“烫吗”唐亦佳放在他腿上的头摇了摇。“那凉吗”宋莫衡又问。“不凉,正好。”唐亦佳闭上眼睛养神,宋莫衡的手指穿过发间,耐心地收拾着她被墨汁打结的头发。水的温度正好,他的力度正好,都舒服地熨帖着头皮,让唐亦佳有些昏昏欲睡。宋莫衡看一眼怀里越来越安静的人,不自觉在嘴角荡漾出一个笑,转身拿起搭在椅背的毛巾,给她擦头发。他的动作无声而专注,被院子里的宫灯镀上一层温柔的浅黄。唐亦佳做了一晚上支离破碎的梦,醒来的时候也皱着眉头,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愣,才开始拖拖踏踏地起床。正吃着早饭,宋莫衡下了早朝,摘了帽子一脸没睡醒的模样趴在桌子上补觉,唐亦佳推推他:“还有半穗煮玉米,趁热吃。”宋莫衡埋在胳膊里的脸转过来对着她,还是闭着眼:“你以后别熬夜,我跟着受罪。”唐亦佳拿起筷子在他脑袋上吧嗒吧嗒地打拍子,笑道:“知道了,你待会儿吃完饭去睡一会儿,到中午了我再叫你起来。”“今天不行,”宋莫衡坐起来,接过唐亦佳递来的筷子,“皇上撤三省一事在朝中反对声一片,我今天要去趟吏部。”唐亦佳歪着脑袋想一想道:“从舒良升任吏部尚书以后,我还没见过他,你今天带我去吧。”宋莫衡点点头,忽又想起来一事,便把筷子搁下,对唐亦佳道:“昨天晚上蒋之修遇刺,被一箭射中左肩,十月份肯定回不来了,可能要到过年。”唐亦佳脑子里忽然闪过不甚清晰的一幕,破风而来的迅疾光影,刺穿皮肤骨头的沉闷一声,还有斜了身子倒地的人影。这是她昨天夜里的梦。她先知先觉了蒋之修的遇刺,或者是同一时间不同时空的瞬间感应。“我回家一趟。”唐亦佳刚刚站起来,就被一旁的宋莫衡抓住了右手。她低头看他,目光无声询问,隐隐焦急。“如果我不让呢”宋莫衡没有抬头和她对视,视线远远地落在门外一片虚空。唐亦佳沉默了一刻,抽出了手:“对不起。”剩下谁的手还伸在半空,维持相握的姿势,做徒劳的挽留唐亦佳大步向前走着,却突然那么想回头,她刚才还满心满脑子的都是蒋之修,现在眼前却又浮现着宋莫衡的脸,带着那天在宗政殿前转身离开时的表情,那是真的难过。她飞奔着跑起来,目的地明确。一个月不曾推开眼前这扇大门,唐亦佳伸出手的那一刻带着挥之不去的陌生,如果不是因为蒋之修,她想自己一定会因为勇气不足而退缩。府里仍然是老样子,依然被年婶儿收拾得利落干净,桂花姐在院子里种的花林林总总地都开了,马厩里拴着顺溜的那匹高头大马如果他们都只是他们自己,没有隐藏的另一个身份,她真的想和他们一辈子都住在一起。最先出来的是年婶儿,手里还抓着抹布,看见唐亦佳的时候先是灿烂地木讷地笑了起来,迈了一步以后却又现在原地不动了,唐亦佳笑一笑,觉出心酸来。桂花姐扯着细嗓子一步三扭地出来了:“是哪位贵客大驾”他的声音也在看到唐亦佳时截然而止,在空气里留下一个响亮的尾音,顺溜听见呼喊也从后院过来,一把斧头扛在背上。昔日情深似海的主仆隔着偌大一个院子对望着,仿佛牛郎织女隔着银河,迈不过去,都静默地等着下一个七夕。“包小豆呢”唐亦佳先问。三个人面面相觑之后桂花姐呜哝着道:“昨天夜里就去渔阳了。”“什么时候回来”“估计快了。”对答完以后,又陷入了沉默,唐亦佳看着熟悉的面孔却没有亲近的感觉,清晰地感受到了背叛。“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呢”唐亦佳眼睛里蓄满了泪,“是我把你们从刑部大门里带出来的,我会害你们吗为什么要防着我为什么蒋之修他到底要干什么啊他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做得还不够吗我不值得你们信任吗”唐亦佳一连串的质问充斥着不甘和愤怒,对面的三个人只是不吭不响地低了头。“蒋之修死了再来告诉我”唐亦佳最后喊出一句转身就走,一回头就看到包小豆直直地立在门口,直直地看着她。唐亦佳看着一身黑衣的包小豆,这绝不是那个会笑嘻嘻甜腻腻地喊她一声“姐”的包小豆了。果然他一张嘴,出口的就是“唐大人”了。包小豆声线平静稳定:“唐大人,我有话和你说。”唐亦佳看他一眼,已经恢复了冷定:“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说完她转身,目不斜视地朝偏院书房而去,一副例行公事的态度。包小豆随她进了书房,衣角沾着的泥点子和疲累的眼睛见证了他一路上的风尘仆仆,他在唐亦佳面前站定,眼睛直视前方:“主子的伤有些重,箭身带有倒刺,从左胸穿肩胛骨,箭镞在我来之前还没有取出来,大量失血,还在昏迷,左臂可能落下残疾。”唐亦佳下意识把右手按在自己左肩位置,仿佛那里也真切地疼着,她一时失语,突然弯下腰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显是又哭了,包小豆叹一口气,上前揽住她肩膀,安慰性的拍拍她。“你们三十个人都保护不了他一个吗”唐亦佳红肿着眼睛,“他自己的能耐哪里去了他不是能文善武天下无敌吗他那么聪明那么料事如神都不知道谁要害他吗”包小豆在她背上又拍两下:“我明天就要去渔阳忙那边的事情了,你跟我一起走吗”“嗯。”唐亦佳忙不迭点头,看着包小豆又哭得泣不成声,“我好担心他我好想他”包小豆一边感叹这姑娘一遇到事情就又变成了没主意的小孩儿,一边拿过热毛巾递给她:“那今天就在府上住下,明天早上我带你走。”唐亦佳平复了情绪,对包小豆摆手:“不用,我得回趟宫。”包小豆一猜便知是宋莫衡的缘故,在这当口还是少问的好,只能说道:“那我辰时在西宫门等你。”唐亦佳点头说好,把毛巾塞到包小豆手里就跑了出去,剩包小豆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叹息。“不准。”宋莫衡执毛笔的右手在纸面上一顿,一边左手研墨,趁此时抽空抬头看了唐亦佳一眼,之后便又低下头专注地草拟撤三省的折子。若依平常唐亦佳的个性,这会子早就鸡飞狗跳地闹了起来,宋莫衡却没听见一点声响,觉出反常,遂闭上眼呼一口气,搁了笔。唐亦佳就站在他对面,目光像一阵烟,虚虚地笼罩在他身上,有了迷离的情绪。看宋莫衡搁了笔,她走几步坐下来,是闲庭信步的步子,不慌不忙的,宋莫衡知道她接下来有话。“宋莫衡,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会是蒋之修呢”她右手撑在旁边的小几上,漫不经心地支着头,侧过脸看宋莫衡,“只一眼,就动了一辈子的心。”“为什么”宋莫衡侧开视线,只盯着手中的毛笔看。“因为恰好。”唐亦佳笑了笑,笑得一片豁达,仿佛是挣扎不甘许久之后,突然就认了命,“恰好的时候,恰好的地方,恰好的天气,恰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