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我模糊的眼前,似是伸过来一只手。白皙的手。“走吧,你该回去吃药了。”我很听话地握着那只手勉力站起来。这样的动作这两个月已经练习和进行了无数遍,可是于我而言,仍然是个难题。我的右腿不知为什么总也搭不上力,左腿也总是颤巍巍的,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用了最大的力气,可是如果不是身旁的那只手,我总也站不起来。这一次,我又听到她的喘息声,很重。我右边身体的重量基本上全在她肩上,虽然她说我轻如鸿毛,可是我是男人哎我眯起眼很努力地想看清她。看清这个自清醒后,便一直呆在我身边的女人。当然是徒劳。我只模模糊糊地看见她垂在肩上的黑发,还有那如手一样白皙的脸。她应该有很大的眼睛,小而挺翘的鼻梁,薄薄的唇这些是我通过无数次在她脸上摩梭和模糊的打量得出的结论。第一次摸她的脸时,是她主动的。那时我还一点看不到,也坐不起来,只能躺在病床上。她抓着我的手指让我一点一点地在她脸上摸。“这是我的眼睛小眯眼,这是我的鼻子塌鼻梁,这是我的嘴巴鲢鱼嘴记好了,有这么一张嘴脸的女人叫叶心,她是你老婆”她真的是长得这样子的么我不知道。虽然人家说是我老婆,可是我真的想不起这回事了。我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身边的这个声音,带一点低哑和颤抖。“湛,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即使我看不见,我也听得出她低哑嗓音中的激动。然后,我听见她急速向外的脚步声,跑出两步又跑了回来。她说:“你别动啊,也别再睡啊,你睁着眼等我叫医生回来啊”很快我听到杂乱而众多的脚步声,有人翻我的眼皮,还有一些奇怪的仪器声,有人在对我说话,让我举左手,闭右眼这不知是哪个神经病想出来的,同时做这两动作有多难,他知道吗然后我听见那个“神经病”说:“叶心,苏湛没事了,目前看来,他的智力正常。”d,我真的想骂人。谁智力不正常了我不过就是多睡了一会儿,还有,就是我搞不清状况,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怎么就成了需要靠做那些莫名其妙动作来判断智商的人了然后,我的手就被一只微凉的小手握住了。“湛,你真的醒了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叶心。”我又有骂人的冲动,敢情又来一神经病。谁认识你啊,还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我老婆似的。我在她的手心中挣扎了下,可是她抓得很紧,我动不了。而且,心中有点奇怪的感觉,那手似乎突然变得温暖,是我喜欢的那种温暖。我就由她抓着我的手哭了。后来我又睡了一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就让我摸她的脸了。我记得摸完了我问了一句:“你真长得那模样你真是我老婆”室内有一阵是很诡异的沉默,似乎还有轻轻的叹息。可是立即,那只手又紧紧抓着了我的,那个声音不断地说:“是的是的,我是你的丑老婆叶心。当初,也就是你傻才娶了我,我当你老婆都14年多了,你甩都甩不掉了。”我将信将疑。反正也记不清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虽然我的确想不起她了,可是我承认我却越来越依赖她。早上醒过来,没有那只手伸过来,我的心会莫名地恐慌;做复健的时候,她不在我身边,我会像个孩子一样闹着不肯配合医生;甚至有许多自称是我朋友的人来看我,如果她不说话,我就懒得应付。“你难得像现在这么听话。听我的话。”有一晚,她一边给我擦拭着身体一边有些得意地说。“我以前很不听话么”“那当然。”这话宛若点燃了一个火药桶,我感觉擦拭的轻柔顷刻间就转了调。某人的声音也随即提高。“你是谁啊,你是苏湛啊,不得了的苏湛啊,商界神话苏湛,说一不二的苏湛,四叶草之王苏湛想想,那会儿都只有你命令别人的份,谁敢要你听话”我打断她。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什么叫了不起的苏湛,什么四叶草之王,什么命令别人”我感觉有好多好多模糊的影像在我头脑中穿过,我需要一点点的助力,也许,一点点,我就能想起。可恶的叶心我听到她的笑声,带点促狭的。“这个故事太长了,一晚上怎么讲得完等着吧,等你表现好了,我心情好了,一段一段讲给你听。”她在擦我的脸了,动作重又轻柔,她的声音重又低下去,带点享受和回味,“别说,我其实蛮喜欢你一直像现在这样的”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慢着,”我说,“我以前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会,娶了一个那么丑的老婆”很久我都没听到回答,只有我的脸突然生生地痛。有人在旁边咬牙切齿:“看不出啊,苏小乐,这手术一做,你的智商越发高了”得,惹怒了“女皇”不得了。我赶紧用我智商颇高的头脑转了一个话题。“可是你的声音好好听。就是我刚醒来那会儿有点哑。当然,再哑也没有我的哑”脸上的“肆虐”停了,我居然听到了低低的啜泣。我忙乱地用手去找寻,却被那只熟悉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你的声音才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至于我嘛”她的声音淡淡的,“我好哭成不曾经创下为一个人连哭两周的记录,想不哑也难啊”“为谁”我这么聪明,当然知道答案。可是我还是想听,听她亲口说出来。“为一个傻瓜,一个大傻瓜”我看不见,但我猜,她一定正翻着大白眼看我。我一天天好起来。虽然她老轻捏着我的脸说“没有”,说“就那么一张皮,一丁点肉也找不到,丑死了”可是我从她越来越轻快的声音中,从自己越来越好的感觉中知道我是真的好起来。我可以靠着床慢慢坐起来,我可以扶着支架慢慢站起来,我可以在她和医生的帮助下慢慢挪出我的第一步每一点小小的进步,我都可以听到她在旁边哽咽而开心的声音。“湛,你真棒,你一直都是最棒的那一个”我猜我脸红了,长这么大,没这样被人当面这么夸奖过,我承认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很受用。我越来越离不开他,除了,吃饭的时候。她什么都好,就是做饭那个手艺着实不敢恭维。所以,每一次吃饭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找个无人之地,把那些“猪食”都倒掉才好。因为,人家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每一次,我都能听到别人在一边边搓手边嗫嚅。“那个,湛,那个我正在努力,我想,我想,你给我时间,我会成为一个好厨子的”当然,有句话怎么说的,“承认错误,坚决不改”。我亲爱的叶心就是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手艺实在没什么提升。可是人家的歉疚之情却似乎少了好多。现在人家的理由是:“医生说了,你现在的身体只适合营养餐。知道什么是营养餐么低盐低油少调料,我相信世界上最得了的厨师以这样的配方也做不出来什么,我算不错的了,你将就吧,谁让你要生病呢”得,这所有的责任敢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就像现在,人家替我撑着伞把我扶进屋时,又开始了“唐僧”式的教育。“你说说你自己嘛,这是能去外面晒太阳的天么就是想晒,也得挑个阳光不正对的地方吧。别说是你,就是我们,坐在那正午大太阳底下傻楞楞地晒上小半个小时,没准就中暑发烧,说不定还呕吐昏迷,这你”“我饿了。”我赶紧打断,这话题要让叶心再一延伸,没准就会说到疾病预防乃至室外生存法则乃至国外经典案例我的妈啊,我当初是怎么选上这么一个女“唐僧”的啊“饿了”某人的声音果然轻快了不少,“我就知道,得,早给你准备好了。不替你准备午饭,能让你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你不偷偷跑出去,能”“叶心,中午吃什么”“小米粥、山药炖百合、蒸红枣、虾滑”“呃”我只发了一声,不敢再往下。比起听“唐僧”说话,这跟往日并无二致的“黑暗午餐”也变得令人愉快无比了。饭后,照例是要午睡的,不想睡也得睡,不然,女“唐僧”又会开始“念经”。可是今天中午我是真睡不着。我拉着她的手,紧紧地。“陪我。”“你先睡,我收拾完就过来。”“不行”这样的语气连我自己也吃惊。那样颐指气使,那样坚定从容,宛若一个“国王”。我忽然想起她以前跟我说过的话,难道,我以前真的是个什么领导我说:“叶心,你就这儿陪我,哪儿也不要去。我想听你说会儿话。”她俯下身来看我,我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才恍惚看见她黑亮的眸子。真想,好好地看看她啊“说什么这到你睡觉的时间了,午睡”“叶心,即使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冲她笑,“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吧,我想听。”“以前的什么事”“什么都行。比如,我是怎么找了你这个丑老婆,我以前到底是干嘛的,还有”她攥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她说:“那好,你闭上眼睛,听我说。”敢情她把回忆当成“睡前故事”了。她说:“你是苏湛。你是这个城市最优秀最果敢最执着最长情的男人”我的脸又一次偷偷地红了。“你曾经是四叶草集团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四叶草集团是我们这个城市乃至国内最大的综合性贸易集团”随着她的讲述,大脑中偶尔出现的影像似乎逐渐清明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坐在办公桌前不眠不休地批阅公文站在讲话台上意气风发地畅论发展坐在谈判桌前寸步不让地争取利益那个好像真的是我,因为身体中某种激情似乎和那些模糊而遥远的影像汇聚在一起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叶心一定有什么没有告诉我。因为,那些影像中有成功有决断有利益,可是却连一点点开心的感觉都找不到。我努力地配合着她的讲述想啊想啊,但是胸中空有激情无数,余下的,却只是空落落的无奈。仿佛即使面前是全世界,我也不曾真正地开心过。“我那时是不是很酷”叶心有片刻的沉默。“我是说,那时的我是不是一天到晚都几乎没有笑容”“我我不太清楚”我清晰地听见她踌躇的声音。“实际上,我们我是说,我和你,分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有多长”“十年,不,更长一些”“心儿”这一声称呼出口,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自从知道她叫叶心,我就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的,可是刚刚,那个称呼那样顺溜,仿佛叫了很久很久一般。她显然也被我吓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听到她略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我眯起眼去看,可惜,眼前只有大团大团的光影。她坐在我床边上,又拉上了一层窗帘,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我有些窘。为了掩饰这份窘,我轻咳了两声。她仿佛清醒过来。“不舒服,湛”“不是,我刚刚”我发现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像初恋的小伙子一般。她的手握着我的,我的掌心似乎瞬间就烫了起来。“我是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像刚刚那样叫你”“我喜欢我喜欢”她突然哽咽了,握着我的手竟然微微地颤抖着,“以前你都是这样叫我的,我有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了”我反手抓住那只手,用我最大的力气。我说:“过来,低下头来”她的气息近了,我几乎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脸。然后,我抬起头,用我的嘴凑近了那张脸。再,从脸到嘴那个吻,悠长缠绵,让我们俩都差点喘不过气来。可是那种感觉,分外舒服,分外,熟悉,很多很多相似的镜头如电影一般在脑海中闪现。女主人公,只有一个,就是身边的她那一晚,她睡到了我的床上。以后,每晚都是这样。有一天夜里,她辗转反侧了好久。“有心事”我恰好也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