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抬眼望向对方,俱都挂着了然笑意。如此默契可真令人欣慰,岳琳却又感到气氛诡异得有些好笑,她一时没忍住,在王忠嗣跟前窃笑出声。王忠嗣朝杯中吹散几缕热气,饮下一口茶,稳稳笑看着她,脑子里飞快搜寻着过往画面,将军突然发觉,自己同岳琳单独两个人,像现在这样,好好生生安安静静顺顺当当,如此相对,当真还是头一回。离京城越远,束缚两人的枷锁似乎越感觉不到重量。今日遭遇的凶险场面历历在目,岳琳几度转危为安。她也是头一回,终于彻底放弃独善其身的想法,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已与王忠嗣紧紧连在一起。岳琳第一次,愿意坦然与王忠嗣分享些心事。“阿嗣,连累罗五受了伤,我很内疚。”这话王忠嗣并不爱听,他眉目间暖意稍解,缓缓开口斥她,“你这话他不敢受。再说,这是他职责所在,对方伤得比他重多了。”岳琳却摇头示弱,“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只是不想与你分开,莽莽撞撞追来,如今,这么多人为了护我拿命去搏,我倒有些承受不起。”于王忠嗣来说,岳琳这点良善矫情的心思,他都能理解;可于将军而言,自己的女人始终优柔寡断,却是绝对行不通的。他是将,他们是兵;他是主,他们是侍。养着这帮暗卫,关键时刻不拿出血性,不敢拼命,养来何用王忠嗣沉下声音,语气郑重,“岳琳,你是我的女人,日后是将军府的当家夫人。如此妇人之仁,我手底下那些人,只怕不能服你。”岳琳被他如此严重一席话吓呆了,有些后悔,又想缩回壳里,任重而道远,她如何承受得起“我若回回上了战场,生怕折掉一个兵,那这仗没打就已经败了。”听上去,运筹帷幄之中的必要折损,已不能令将军动容,岳琳却记得当初在他营中气管破裂而亡的小六,后来回了京,王忠嗣招了一个随侍,常常带在身边,起名仍叫“小六”。可王忠嗣教给她的道理,岳琳也慢慢学着接受。起初只当诓了王忠嗣上她的贼船,却没想跟随他们乘风破浪久矣。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自己不能再拖后腿。岳琳没有一刻如此明白,王忠嗣需要她站在浪头,随他一起勇敢地迎接狂风暴雨,他们将一起扬帆起航,一往无前。“阿嗣,一直以来,我是不是都很任性”王忠嗣憋不住嗤笑她一声,挑眉回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语气中却又带着别样骄傲。岳琳得寸进尺,“这么说,我这趟还算跟对了”“娘子啊,”王忠嗣一声叹息,“如今情形确实不妙,我派去给你爹爹传信的阮三没有回来”听了这个消息,岳琳半饷不做声,王忠嗣也不出言催她,不给她任何安慰。岳琳自己抬起头来,“那就算我又多背一条命吧。”王忠嗣听到她的答案,暗自摇头,却不将情绪表露,不愿逼迫她太狠,只是问,“又”“恩,还有今日那个被杀的老人,”岳琳狠揪起细眉,话没说完,已带哽咽,“阿嗣,两鬓斑白,执手到老,不正是世人所求吗可是我害死了他,剩下那个老妇”一滴泪水自岳琳眼角划落,而后在她的面上蜿蜒,王忠嗣抬起一根手指接住它,不许它坠下。一只手摩挲着岳琳哀伤的面庞。“琳儿,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也是在马车里,我问过你什么”岳琳迷茫地回望他,“什么”“我问你,我们成亲好不好你当时答我说,阿嗣,你觉得咱们现在成得了亲吗”随着他的话,岳琳也忆起了当时情景,那时他们才在一起,她贪图温暖甜蜜,却不对两人未来抱太多期望。提起来有点心虚,岳琳附和他说,“对,当时我是那么说的。”“那现在呢,你还觉得咱们成不了亲吗”王忠嗣追问她。这一次,岳琳坚决摇头,“不,咱们一定能成亲成得了也得成,成不了更得成”岳琳说出这话,都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就像个叛逆的孩子,管束越多,越不想认命,永远都不甘于被掌控,不会屈服顺从。王忠嗣没有她这份激烈,至始至终,将军一如既往笃定,他将岳琳拉近几分,态度理所当然,“这就对了,现在,我觉得你这一趟才算跟对了。”这一句肯定,令岳琳无所顾忌笑起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懂得王忠嗣,直到此刻,才发觉日后真要去好好读懂这个男人。在这条仿似亡命天边的路途中,岳琳终于肯层层卸下负累,将心中的感情赤裸裸呈到王忠嗣面前,不含隐忧,不怕受伤害。她想起一件王忠嗣一直在意的事,问他,“你之前让我留在京里,是指望很快回来”“你若留在京中,我必定尽快回来。”“切”岳琳都不知他哪来的自信,她俏皮地否定他,“不,你回不来至少三五年吧,你回不来的”王忠嗣眯眼瞧去,不解她对未来一事为何有如此把握。“我虽记不清你用了多久回京,但三五年跑不掉的。我定要跟出来,也是不想与你分开那么久。再说,你一回来,咱们只怕要更长更远地分离,所以,阿嗣,我必须跟着你。”王忠嗣终于从她话中读出了异样,“琳儿,你什么意思”“嘿嘿,你不是老想知道我的来处吗,我先透露一点给你。”如今这些隐秘之事,岳琳说来轻松容易。她只透露一点,就足够王忠嗣震惊了。将军瞠目将她拉到身前,攥紧她的臂弯,情绪相当激动,岳琳瞧见他下颌都抽紧了,“琳儿,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如何会知道三五年往后的事”嘘岳琳调皮地抬起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唇上,冲他眨眨眼,闭口不接着往下谈。却反过来问他,“为何停在这里咱们什么时候才继续赶路呀”嘘王忠嗣回敬她一个同样动作,“琳儿,情报啊秘密啊,这些都可用来交换的,你现在是要同我换吗”岳琳瞪大眼睛,简直不可思议,这厮现学现卖也太快了,“王忠嗣你幼不幼稚”将军却温柔地摸一摸她的小脑袋,在她唇边讨了个吻。两人相拥着在柔软的马车内歇了一夜,第二日叽叽喳喳清脆的鸟鸣声伴着岳琳醒来,身子深深地陷在一圈暖毡中。昨夜的男人却又不见踪影。岳琳披散着头发裹着毯子跨出马车,却见吴八守在车外,吴八陡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惊有怒还有羞,岳琳一拍脑门,嗷这个奇怪的侍卫昨日忘记向王忠嗣探他的底了。岳琳也不理他,打着哈欠去寻娟儿。而王忠嗣逆着一片暖阳,跨进驿馆门槛,与正要外出的胡凤清迎面撞个正着。胡凤清的态度不如前几天热络,“王将军,看起来已无碍了”“托福,好得差不多了。”“哦那就赶紧上路吧。”“胡监察,”王忠嗣走近几步,高大的身子拢在胡凤清面前,晨间的灿阳从他身后打下一束追光,逼得胡凤清有几分不能直视。“不如再盘桓几日,指不定李中丞还有消息传给您,届时上了路就没那么方便了,您看呢”胡凤清听他这话,面上一阵黑一阵白,有意回他几句却又张不来嘴,最终只能一甩袖袍,愤愤而去。哼你等着李中丞是否有消息传来,咱们拭目以待、悠悠来者胡凤清这一日气哄哄出去,最终也没等回李林甫只字片语。就像约好情郎却被爽约的姑娘,一片痴心错付,白白让人笑话。回驿馆见到王忠嗣,胡凤清笑得越发敷衍,很有些抬不起头的意思。王忠嗣也在等,他人已经出了京,鞭长莫及,托人在京里搭把手,从根源上消除李林甫非挑这一回斗个你死我活的决心,最好让他深刻认识,在人家贬官赴任途中,妄图瞒天过海赶尽杀绝,何等畜生行径王忠嗣也是立足未稳,被李林甫打了个措手不及,管是欠下人债情债,这一趟先对付过去,领着岳琳平安到了东阳再伺机而动。眼看陆程走完就要入水路了,他们一行人多生于北长于北面,没几个习得水性,江河里头作战经验欠缺,技巧生疏,到时候稍微来点闪失,真叫天不能应地不能灵。一出事只怕就生死攸关阴阳两隔了。因此,没得到准信,王忠嗣不能走。胡凤清照原计划,倒该催着王将军快些走,早上水路早动手。可昨日那些蒙面大侠们铩羽而归,接下来怎么行事,如何周全,他也得等。岳琳乘这几日休整,看着排行五六七八的兄弟们,该遛马遛马,该养伤养伤,她也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干什么呢学骑马。从前的岳琳听说常常打马上街,本不想落人口舌,将有可能暴露的把柄呈到旁人面前,可考虑到危险关头骑马保命的成功率,她还是决定早日掌握这项必备技能。她扭扭捏捏朝正在练习骑射的吴八走去,人家骑在马上,顺着路边一溜郁树来回加速奔跑,行进间侧身搭弓,不时将箭射向挂在树枝上的一文铜币的方孔之中,箭箭直抵靶心,堪称百步穿杨。岳琳站在路边见他朝自己跑过来,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吴八”吴八早就瞧她呆呆愣愣地杵在路旁,闻言驱马缓缓走近,坐在马上俯瞰着她,“何事”岳琳吞吞吐吐,“那个,你要是有空的话,不如不如教我骑下马吧,可以吗”吴八眯眼望着她,考虑了那么一下,答应地还算干脆,“可以”“太好了”岳琳喜形于色,接着就问了,“那什么时候开始”“现在”“”现在岳琳的身高不能算矮,五尺还多那么几寸,折算也就一米六左右。可出门在外,没法任她挑拣,她勉强将就着吴八的那匹战马,每次上下都得靠爬,姿势狼狈得不忍直视,每回她成功爬到鞍上坐好,打算听令练习走停,都恍惚瞄到吴八嘴角一忍再忍强压的笑意。学了没两天,娟儿见了,也来了兴致。娟儿出身贫苦,否则也不会卖到岳府为婢。打进了岳府,又老老实实围在小院子里伺候岳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随着主子四处逍遥的事还轮不上她。今时才有机会出门,长了不少见识。当下,她求了胡七,七七八八两位兄弟倒一致认为学会骑马是件好事,关键时刻能省他们不少工夫,于是秉着不让这两个弱女人拖后腿的想法,他们四个人两对师徒组合,就在这间小客栈门前屋后,来来往往的大道小径上,认真练习起来。娟儿同岳琳有个相同的弱点相对她们练习的马匹来说,腿短。一踩上脚蹬,人的重心都不对头,腿弯处形成一个明显钝角,上马当然十分困难。但当她们顽强地爬上马背以后,在二位师傅耐心的教导和保护之下,很快也能操控缰绳,领着马匹前后行一段路,偶尔还能小跑起来。这天,两个女人也算小有所成,胡七和吴八站在道边,任由她们并头小骑一段路。岳琳同娟儿都很高兴,总算出师了有木有,骑着骑着两人有些忘形,边催着马匹加速小跑,两人边大喊大叫时不时聊句小天。不知是缰绳没有掌控好,还是大腿夹马腹用力不对,总之岳琳骑的那匹马突然就失了前蹄,随着一声嘶鸣完全直立起来。本来稍有经验,反应稍微灵敏些,赶紧抱紧马脖子,拉紧缰绳人不落马,也就保证了骑马之人的基本安全。可岳琳才接触马有几天当下慌神哪来这些技巧,人整个后仰眼看就要从马上摔下去。“娘子”娟儿愣在自己那匹马上惊慌地喊着。说时迟那时快。岳琳觉得自己很快就要从八尺高的烈马上后脑着地摔成个傻子,运气不好落地以后还有可能被马后蹄踏到面上顺便毁容。胡七吴八却在那一霎间脚底生风,腾身而至,一人拉住失控马匹的缰绳,另一人半空中扭身将岳琳揽到怀中,平平安安落下地来。岳琳本来都闭上眼睛,做好了毙命的准备,现下毫发无伤着地,心中砰砰跳得更加厉害,后怕啊。她拍拍自己的小胸脯,自我安慰,“幸好幸好”抬眼往救了自己的吴八望去,却一下撞进吴八焦急沉痛的眸中,岳琳被他看得一惊,那一刻短暂地忘了还被他搂在怀中的事实。而吴八还沉浸在将岳琳带出极度危险的情景里头没有回魂,抱着她的身子完全松不开手。等岳琳皱眉推他的时候,他才傻傻愣愣顺势松开了眼前人。岳琳连忙退开两步,一转头,面罩寒冰的王将军进入眼帘之中。王忠嗣十分冷冽地朝吴八投去一眼,之后眈眈瞪着岳琳,走到她跟前,单手一把掐住她的细腰将她搂至胸前,稍一使力,岳琳整个人就跌进他怀中,两人严丝合缝挨在一起。“怎么回事”王忠嗣声音沉闷,周身气压拢聚。“刚才刚才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吴八吴八救了我。”岳琳庆幸自己受过巨大惊吓之后嘴皮子还能够如此利索。王忠嗣不语,人不回头,直接朝后方伸去一条手臂。胡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