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含樱顿了顿,向东厢房走过去。侍立在东厢房廊下的两个婆子远远就看到含樱过来,忙不迭迎过来行礼后,其中一个就准备去敲东厢房的门通报,含樱摆摆手止住她们,一边扶着丫鬟继续往东厢房缓步走过去,一边轻声道:“我随意走走,这么晚了,别惊扰八姨娘休息。”几个人刚刚走到东厢房廊下,就听到里面传出“哐啷”一声脆响,紧跟着八姨娘朱乐珊怒气冲冲的声音传出来:“我不管你明天马上出去找他们给我想办法这孩子我一定要平平安安生下来我要是好不了,你就得先死”朱乐珊虽然压着声音,但是夜色寂静,已经走到廊下的含樱和两个婆子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含樱心里一动,冲两个婆子摆摆手,示意两个婆子回到廊下侍立,自己则让小丫鬟扶着自己,闪身到一株一人多高、硕果累累的石榴树后面藏了起来。含樱这边刚刚借着树影掩住身形,就听到“吱呀”一声,紧跟着一阵脚步声走下廊来,含樱轻轻拨开花枝露出一丝缝隙,只见那八姨娘朱乐珊身边的一个王嬷嬷笑吟吟的把两个荷包塞到守在廊下的两个嬷嬷手里,一边说道:“刚才八姨娘口渴要水喝,不想我失手打了一个杯子,这夜深人静的,没吓着两位老姐姐吧实在不好意思。”那两个婆子推辞几下,就收下荷包,一个机灵点的还赶紧笑着开口:“我们粗手笨脚的,刚刚不该又打了个瞌睡,竟没随时支应茶水,还请八姨娘和老姐姐莫怪我们疏懒。不知这会儿八姨娘还口渴不我再去小厨房要壶热茶来”那王嬷嬷闻言不由一笑:“这天晚了露水也深了,咱们做奴才的日夜服侍主子,虽说辛苦是应该的,但是一把年纪的人,身板也打熬不住。反正我今晚守着我们姨娘,这里过堂风又重,两位老姐姐不若去小厨房一趟,就说帮我们姨娘慢火熬锅小米粥,你们也顺便在那里暖和暖和可好”两个婆子对视一眼,最后双双点头:“那感情好,就是辛苦老姐姐了。”当下两个婆子和那王嬷嬷客套几句,就双双施了一礼,然后向小厨房走去。那王嬷嬷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了厢房,片刻后里面响起窃窃私语声。站在石榴树后的含樱想再听,奈何那声音太低,而且很快就消失了。含樱又立了片刻,觉得腿都有些酸了,正准备走,只听那厢房的窗户忽然“呼啦”一下打开了,似乎有人在向外张望。稍后,那窗户又闭上了,然后才听到那王嬷嬷低低的声音:“姨娘放心,那俩婆子走得远远的没有过来,想来她们都是乖觉的,又收了钱,不会把刚刚那话说出去的。”“哼”八姨娘声音稍高一点:“听见又怎么样反正都当我疯了,谁还会仔细提防我且等我生下麟儿,咱们再走着瞧”那王嬷嬷忙劝阻:“这是在惜春轩,姨娘噤声,仔细动了胎气。”含樱不再听下去,扶着小丫鬟一步步走出花荫,那两个守门的婆子本就留了一个人,在通往小厨房的路口那里张望,看见含樱要走,忙准备过来,含樱摆摆手止住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朱乐珊,原来是在装疯含樱直到在自己的床上躺下,脑海里的惊涛骇浪才渐渐平息,又躺了片刻,才轻声唤道:“顾妈”刚刚在脚踏上躺下的顾妈忙应声:“姨娘,有什么吩咐”含樱轻声道:“明天想办法给我查一查八姨娘身边那个王嬷嬷的底细,尤其最近她和府内外哪些人来往过。”顾妈也不问为什么,只是在黑暗中点一下头,随即恍悟含樱看不到,忙轻声道:“姨娘说的这位王嬷嬷,是去年年底来的府里,说是八姨娘母家的一个远方亲戚,因为儿子从军了,她一个寡妇孤身一人,就来做嬷嬷挣碗饭吃。八姨娘倒是很信赖她,不过半年功夫,就禀了梅夫人,将她擢升为贴身嬷嬷,平日里也常差遣她出去买些东西。”含樱眯了眯眼睛:“别惊动她,先悄悄查,如果人手不够,我去向大帅要人。”顾妈忙谢了一声。含樱不再说话,躺在床上又胡思乱想片刻,又宽慰自己:朱乐珊所求不过是想生个儿子,重讨百里稼轩欢心,而自己本来就没有害她的心思,因此两人之间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冲突,因此,含樱心思渐渐放宽,又实在是累了一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惜不过一个来月后,含樱就会后悔,自己深深低估了朱乐珊想要一个儿子的决心、诅咒含樱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等醒来后梳洗完,才听顾妈禀报说那位曾大夫已经在外面老老实实等了大半个时辰。含樱忙让人又给他换了热茶和点心,等他垫了垫肚子,才带着他去溪山书屋,由着曾大夫向百里稼轩禀报给八姨娘朱乐珊诊脉的情形。百里稼轩坐在办公桌后宽大的红酸枝椅子上,因为彻夜未眠,眼下有一抹淡淡的青色,他轻轻揉着额头,听曾大夫战战兢兢禀报完,就随意的摆摆手:“知道了,就按三姨娘说的做,给八姨娘保胎需要什么药材物件,你也直接禀报三姨娘和五姨娘,领了对牌拿东西就好。”那曾大夫不敢再多话,唯唯诺诺的答应几声,就退了下去。含樱移到百里稼轩身边,无言的伸出手,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百里稼轩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任由含樱给他揉着,半晌,有些闷声闷气的说了一句:“今天会放出她生病的消息。”含樱顿了顿,反应过了百里稼轩说的是梅夫人闵昭梅,就轻轻“嗯”了一声,手上不停,继续给他揉着太阳穴。百里稼轩停了停,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才道:“估计那些曦城世家都是乖觉的,不会有人来探病,如果万一有那不长眼上门拜访的,你和嘉惠随便找个理由,挡了她们就是。”含樱情知这样下去,闵昭梅可能不会“病”上多长时间,就会顺理成章的被“病逝”,但是想想如果闵昭梅得势,那被幽禁的可能就是自己,甚至儿子玉斐也会受到牵连,因此,含樱只能深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要忘了用一颗初心对待云斐那个孩子想到这里,含樱才轻轻答应一声:“嗯。”想了想,又开口问道:“外边怎么样了”百里稼轩又往椅背上靠了靠,平日里总是严谨无可挑剔的军人姿态,此时却呈现出一种轻易不见的懒散,漫声道:“二弟已经坐镇卫戍司令部,高云铸亲自带着人追出定淮门三十里,把所谓的劫持犯人的乱匪追上了,仔细勘查后,其中并没有谢冀云的身影,谢冀云还好好在曦城军事监狱待着呢,不过其中有两个是谢冀云的子侄,云铸就把这两个人、和带头的两个乱匪当场击毙,剩下的押回曦城军事监狱严加审问”他说的轻描淡写,含樱却觉得心里一颤:“这次叛乱平息后,大帅会把谢冀云也谢家其他人呢”百里稼轩依旧闭着眼睛:“谢冀云被捕当天,谢夫人就已经自杀了,现在谢府里是两个姨娘带着谢冀云一个幼子,那孩子刚刚四岁,我想着给他改名换姓,交给一个老副官代养吧,至于两个姨娘,愿意出家也好,愿意改嫁也好,听凭自愿。”含樱点点头,她原来对谢琳曦的印象不错,尤其谢琳曦最后自杀,也是希望用自己一条命给家人求一点生路,因此此时知道谢家还会留下一条根,而且如果处置好的话,这孩子也不用一辈子背负着“复仇”的重担艰难活下去,就轻声道:“七姨娘一点遗愿,大帅总算替她圆了。”百里稼轩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没有说话。含樱也觉得心里压抑的很,但是想到百里稼轩始终没有提闵昭梅的家人,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闵家人呢”百里稼轩脸色有些难看了,最后还是开口道:“闵忠泰一路潜行,安排的路线倒是很隐蔽,可惜没想到他的贴身护卫里已经有我的人手,因此还没出万国使馆区,就被当成纵火案的凶手当场击毙,他两个儿子也相继伏诛;不过带队的秦子鹤来报,闵昭梅的娘脱逃无果的情况下,居然不愿被擒,选择了投身火海”饶是含樱已经有了最坏的心理打算,听说那个端庄的闵夫人居然有勇气投火自焚,还是忍不住“啊”的惊叫了一声。百里稼轩伸出手,按住了含樱放在他头上的手,安抚的轻轻拍了拍,但声音却变得阴沉了许多:“可恨她死之前,居然仰天高呼,诅咒我断子绝孙、永世所爱、不得善终”“不会的”含樱猛地喊了一声,俯下身紧紧抱住百里稼轩,心里一阵止不住的慌乱:“不会的”百里稼轩冷笑一声:“她应该是真的恨极了我,甚至忘了她的亲外孙,也是我百里稼轩的儿子”含樱摇摇头:“如果老天真有惩罚,那就”她还没说完,百里稼轩已经抬手按住了她的嘴,转头深深的看着她,开口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岂会听她一介小小妇人的诅咒”含樱也凝视着他眼下那两抹青色,心里明白他如果真的不害怕,又何必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说下去。但终于还是微微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从俯下身去,轻轻吻向百里稼轩。在男女之事上,她素来不算主动,今日这轻轻一吻,让百里稼轩微微一震,随即伸手按住含樱的后脑勺,将含樱深深压向自己,唇舌纠缠,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恨、潜藏的恐惧、孤单都要融化在这一吻中等含樱气喘吁吁近乎要瘫倒的时候,百里稼轩终于放开她,却把含樱的手放在自己的眼前,捂住双眼,一时没有动。含樱有些僵僵的站在百里稼轩身后,渐渐的,觉得手里似乎有了一丝湿意,又疑心是自己感受错了,没等她确定,百里稼轩已经握着她的手移开,露出眼睛,然后站起来回头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含樱仰头,痴痴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痛,绽放一个盈盈的微笑,开口道:“既然外面大事初定,内宅之中也不可一日无主,妾身愿意奉汪姨娘为主母。她品性纯良,汪帅对大帅也忠谨有加”百里稼轩握着她的手,微笑着,却固执的摇摇头。含樱忍不住发急:“大帅军中上下都看着您各国公使也看着您您不能把汪帅也除了那会让众人离心的”百里稼轩迟疑了一下,但是,依旧摇了摇头、神秘人物中秋节过后第二天,曦城一片惶惑之中,昨天夜晚的枪声和爆炸声虽然已经散去,但是很多人家清晨还是没敢开门,只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街道上全副武装巡查的卫戍官兵。太阳升起三丈高的时候,一个挑着货郎担子的乡下人从城西定淮门进来,乡下人消息闭塞,这货郎进城之后,似乎才发现城里戒严的气氛,登时吓了一大跳。在守城士兵的注视下,他挑着货郎担子往后退了几步,又低头看看自己担子上满满的针头线脑,似乎是想接着出城,但是又舍不得卖东西的赚头,因此自顾自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才一跺脚,挑起担子大声吆喝着“换洋取灯了换鸡毛糖了”,一边向城里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走去。守城的士兵忍不住笑起来:“乡巴佬这时候还不回家里炕头上抱老婆还要走街串巷卖东西妈个巴的遇到不长眼的枪子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完,士兵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不再搭理那渐渐远去的货郎,转而开始检查下一个冒然进城的百姓。再说那货郎,转了几条巷子,卖出几把新进的针线之后,看看大多数人家都是紧闭大门,再看看自己满满的货物,就不由叹口气。眼见日头渐高,他索性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石凳上坐下,一边拿帽子闪着风,一边懒洋洋的吆喝着“换洋取灯了东洋人造的洋取灯喽又亮又省油喽”吆喝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货郎只听“吱呀”一声,忙忙抬头去看,只见斜对面那户人家的大门开了,一个面目平凡的男人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一大早的吵死人了哎货郎,有洋人造的金丝线没有有的话把担子挑过来我家娘子要选选”“有有有”货郎一见生意上门,脸上立刻笑开了花,一边答应着一边挑了担子就凑了过去。等凑到那户人家门前,只见那开门的男人挑三拣四选了半天,最后眼看还没选出来,那货郎就看看街道左右都没有人,于是就嚷嚷着:“老哥,我吆喝了一路,嗓子都要冒烟了,能让进去舀瓢凉水喝吗”开门的男人爽快的打开门:“进来吧,正好让我家娘子自己挑挑针线。”很快,货郎进了大门,整条街道上,又恢复了空无一人的寂静。这是一户普普通通的曦城民宅,两进的院子,院子里一棵枣树上挂满了熟的晶莹剔透的大红枣,枣树下,一个女人正坐在小杌子上,手拿着针线簸箩做针线。货郎进来之后,就把担子放到女人面前,然后,连看也没再看那女人一眼,就快步向屋里走去。开门男子默契的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进去了。堂屋里,两个男子正在面对面的下棋,货郎一进去,就面朝其中那个身穿一身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恭恭敬敬的跪下了,磕头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