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私下里嚼舌头,别当面触这位主的霉头。送走冯安,尚坤招手唤来曲四郎,轻声吩咐道:“你去看云尚仪有没有把人派到那边府里,若祖父再不同意,就说是我派人过去指导表小姐学宫里的礼仪,好下月太液湖赏荷面见皇后时不至于失礼。”曲四郎应下正欲走,又被郎君唤住,耳语一番如此如此,他听完后回声明白,出聆风院去寻云尚仪办正事。祖父拿曾祖和尚氏宗族来压他,真是打错了主意。柳嫣然这个人,尚坤盯了许久,尚家锦衣玉食养了她这么多年,总要有点用处吧。国公府那边祖父一人掌控四十余年,嫁进来两代公主都插不进去手,即使是现任世子夫人也要受制于祖父身边的几个老管事婆子,施展不开手脚。借这个机会,往柳嫣然身边安个钉子,以后好行事。尚坤不想娶柳氏女,要她的命也容易,可他也明白会对祖父造成什么样的打击。也罢,看在自己身上也流着尚氏的血,放祖父一马,再换个方式。一提起国公府那边,尚坤很明显坏了好心情,歪在圈椅里单手扶额陷入沉思,俊美的侧颜半掩在阴影下,像一副美仑美奂的画。此时的他心平气和,完全看不出昨夜的疯狂失常。“郎君,阿圆醒了。”尚显适时提醒道,希望能分散主人的注意力,不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尚坤抬首,似是大梦初醒,随口应道:“好,我这就过去。”等他赶到东厢房时,忆君正坐在桌前小口抿着肉糜粥。她只在昨天早上用了半碗百合粳米粥吃了一块金丝糕,再之后一整天滴水未进,神经紧绷陪着尚坤整晚在屋里担惊受怕,竟忘记了饿,现在也是毫无胃口,大概心里太堵。只吃了四五勺,她放下胭脂玉盏推向一旁,“我不吃了,都撤了吧。”红芍等人领命,伸手将桌上几乎没动的菜式一一撤到盘中,恰巧尚坤进来看到这一幕,皱眉问道:“怎么又没吃。”忆君听见他的声音,站起来简单行个礼,抓着手里的帕子没回答。尚坤能瞧得出阿圆抵触的情绪,她在他面前几乎不说话,唯一一次露出娇憨可爱还是睡得迷迷瞪瞪不经意间。他不想逼得过紧,才放她回京后先回家,谁能想到被祖母横刀出手又把人接回府里。经过昨天的事,阿圆不愿意,他也不能放她走。武英侯的弱点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要么留下她,要么除了她,只有两个选择。“再备一桌送到这屋,正好我也没用午饭。”尚坤简单吩咐两句,挥手命屋里的人全退出去。他一步步踱近,忆君的心紧了又紧,鼓足勇气道:“我想见阿兄。”“坐”,尚坤说话极简,自己先落座,“你阿兄早上来过,瞧你还在睡着,又回家报平安。”忆君抬头看向他,半侧着身子坐在椅上,沉默半晌后又提出要求:“我想见阿娘,快有一个月没和她说话。昨天在家门口打个照面,指不定她有多着急。”她的目光一直放空,没看向屋里的那个人,没有焦距的空洞。“等你养好伤,我再派人送你回家住几天。”尚坤却是笑了,身子半倾凑近忆君,轻声道:“阿圆,等你及笄后就住到聆风院,这间屋子还要再收拾一番。”忆君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瞪大眼睛看向他,就差说出她不想进尚府。早上尚显刻意叮咛过,就连子君不知道的隐密事,她亲眼目睹,武英侯不会放她自由离去。可是,不说心里又憋得慌,她最终吐出一句:“我不想做妾。”尚坤没有夫人又如何,等将来正室进门,后宅掌握在他人手中,她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自己低人一头一辈子,生下孩子也要背着庶出的名份。大周重视嫡长,庶出很难有出头的机会,庶子们还可以投军考科举博前程,庶女们一般也做不了正室,顶多嫁个普通小官才能当正头娘子。尚坤微笑,就这么点要求,怕将来受委屈,语气满不在乎道:“没人敢慢待你。”眉梢上挑,下巴轻扬,一副有他万事足的表情。敢情她的憋屈在他眼里就是提要求讨好处,忆君歇了沟通心思,再转一下身子沉默不语。留点气力养足精神吧,大长公主府高手如云,她一个小虾米半只脚才踩进来,就有人给她脸色瞧,将来还不知道被人斗成什么样。无声冷笑一下,忆君几欲抓狂,她很想质问句他,这样的生活她不想过,他有钱有势再换个人当成宠物养。她快把整个后背亮给他,尚坤窃笑,这只小老鼠怎么那么好玩。说实话,他真有点不舍得放手,留她在身边肯定会有更多的乐趣。午饭摆上桌,比起前回给忆君备的菜品,多了一样炙鹿肉和冷淘面,应该是依着尚坤的喜好。那人心情舒畅大口咀嚼,忆君在旁暗恨恨咒他怎么不噎死。又想到他死在眼前,她也活不了,算了还是等她回青鱼巷,再让老天报应他。“你再吃一点”,尚坤抓起碗,就差喂到忆君嘴里。忆君捂着嘴,跳起站到一旁,气鼓鼓道:“我不吃,胃里难受用不下。”一听她说难受,尚坤立眉,冲着身边的人喊道:“去请府医过来。”“府医早上已经来过一次。”红芍柔声答道。“再请”,尚坤提高声调,震得侍女们心惊,有个婢女垂首小跑出屋子,到院外传请。两名府医倾刻间大喘气进到聆风院,来到东厢房里,尚坤才命人撤下桌上的饭菜,见到来人指道:“去瞧一下她怎么了”两人有一个曾经去过青峰岭,也为忆君请过诊,识得床上半躺着的这位女郎,他笑眯眯上前,早有侍女拿帕子遮住忆君的手腕。府医两指搭在皓腕凝神诊脉,又请看了舌苔,这才让过另一位同行上前也做同样的举动。两人密谈几句后,仍是前一位府医回禀道:“郎君放心,女郎只是受惊着凉,郁气结五内,气脉不畅,调养三五日可大好。”尚坤一直盯着忆君看,她面色苍白,眉头轻颦,微喘气似很不耐烦屋里人多,嘴里应承道:“开方子让煎药,下去罢。”两名府医互视一眼,偷瞄一眼郎君的神情,再探看那边女孩儿的面色,低头躬腰出了屋子。忆君借机阖目装睡,她不想理屋里的尚坤,也不想看见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她只想清静一小会儿,免得自己失控拿东西砸人。她格外想念逝去的祖父母,也想念以前的朋友,怀念在青鱼巷的岁月,还有罗大婶和子君。即使没有他们,她也不能随便拿自己性命不当回事,好死不如赖活着,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情形,说不定有她翻盘的那一天。异想天开宽慰着自己,忆君竟然当着尚坤的面又睡着。因生气而发出的急促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缓,尚坤确定她又熟睡,立在床前凝望。小东西究竟在生气什么他半俯身将她的半截胳膊放回被中,趁机捏了捏她的鼻头,还是睡着好,不再浑身竖剌。对了,她有长进,生出胆子在他面前示威。尚坤唇角上翘,没忍住笑出声。睡梦中忆君不满挥一下手臂,无意识呢喃一声继续梦周公。尚坤要来药膏,为忆君额头上药,没干过这种细活,不小心涂到头发上,手忙脚乱用帕子拭净,折腾半天,也不见她醒。人蜷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脸蛋红扑扑的,好似在西山突围那一夜,兵慌马乱冲下山,她仍在昏睡。莫不是尚坤摸向她的额头,前一刻冰凉的额头变得滚烫,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伸手进被窝,摸到小衣底下,也是同样滚烫。“药呢”聆风院里一声吼叫,大长公主府上下都能听得到。、第29章 小楼西风尚坤要来丹露续命丸,倒出两粒捏开忆君的嘴里和着水哺喂下去,又命侍女们用温水给她的擦拭头脸。聆风院头回如此热闹,被同僚拉来救急的老府医也看了看天色,太阳凌空,云清天蓝,没什么不对。外面阳光灼烤,老府医年过六旬一路急赶,满头大汗滚落,甫一进东厢房他立觉背上一凉。屋内虽然没用冰,也是凉爽无比,得要归功于聆风院内数十株有年头的紫薇树,树冠茂盛遮挡住烈日,后面又是府中的湖泊水榭,使得院中各屋格外幽静清凉。知道上头这位小侯爷的脾气,老府医不多做客套虚礼,进屋做揖之后立即为床上的女孩儿诊脉,换过左右双手,请看了舌苔、翻了眼睑,他又仔细看过忆君的面色,扶着花白的长须若有所思。“郎君可是喂了丹露续命丸”老府医声音苍老,不等尚坤回答,他接着说:“那续命丸药性霸道,本为沙场救急所用。女郎先天不足,此药对她有害无宜,虽然能保往一时无恙,反倒伤了身体根本。”尚坤微愣,他真没想到会这样,略一思索给阿圆喂过不止一次丹露续命丸,轻锁眉头问,“何有法子解救”“有”,老府医笑吟吟边开着方子回道:“老朽先开个方子配两样丸药,先让女郎服下,隔一个换一次药方,三个月后定无大碍。”尚坤站在桌边,手指轻扣墨迹未干的药方,双眸深深,“有劳了”老府医连忙站起来回礼,谦让不敢,心念这位女郎不知是谁家的女儿,真是有福,可惜他暗道一声可惜。“可惜呀”大长公主听完府医的回禀,耷拉下眉毛,很是不快再次追问道:“那女孩儿真的难生养”老府医从少年时就在大长公主身边服侍,哪里敢有半句虚言,不过回想到小侯爷上心的样子,他说话小心又小心:“罗家女郎胎中带出不足,的确于生养上不比普通女子。老臣刚才没细问她的起居,若是有机会对症调养,说不准也有三成的可能。”才三成,大长公主不由气馁,挥手发话:“下去罢,等她好了一定要用心调养,哪怕只有一成,你也要治好她。”老府医心中暗叫苦,话说至此他只有硬着头发接着,应诺退下。白起堂只剩大长公主和云尚仪并几个心腹,大长公主说话变得随意,吩咐云尚仪:“平安奴身边难得留下一个人,你们都要用心。”大长公主发话,用心两字已足够,云尚仪等都是乖巧的人,齐声应诺。晋阳大长公主心烦气燥,瞧着屋里摆的花也不对,熏香味也太浓,折腾得婢女和内侍们团团转。她又看着生厌,挥手命人全都下去,暗念平安奴别的上头都好,惟独在女人上头不像别家华族儿郎抱一个搂一个,贪多嚼不烂。若不是亲眼见到孙儿年少时也用过几个侍妾,连她也要怀疑平安奴不喜女色,莫不是好男风。都怪大孙媳妇生不出儿子,害得她的平安奴也不能娶妻。大长公主心偏得厉害,完全不考虑是长孙身子弱,也不去想尚坤放出那样的话,对世子夫人造成何等的压力。反正不好的都是别家的孩子,她的儿孙个个都是宝。忆君这回生病,也不说有多难受,浑身乏力,半睡半醒总在迷糊间。她能听到子君在耳边说话,温厚的大掌轻轻抚着她额头,一遍又一遍絮叨阿圆,像极了她刚穿越来,度过的无数个夜晚。有哥哥就是好,她呢喃一声阿兄,又陷入昏睡。“阿圆,你醒了”坐在床边的子君欣喜道,仔细再瞧,可他的妹妹还像个病猫怎么摇也摇不醒。他守了快有一天,给阿圆灌过几次药,见天色近黑,该是回家去哄阿娘,免得她老人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子君客客气气托请屋里几位侍女照看妹妹,得到应诺后,他从妹妹暂住的屋子走出,一眼看到檐下静侯的尚显。气不打一处来,子君昂着脖子从尚显身边擦过,不打算理这个人。亏把他当成好兄弟,还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子君心里还是那个想法,郎君是好的,妹妹也不差,可这两个人根本不在一条线上。他的阿圆进大长公主府能享什么福恐怕会有看不完的脸色。郎君将来肯定是要娶夫人,又能宠着阿圆有几年“子君”,尚显紧追几步走到聆风院外,郑重其事道:“阿圆的事我愧对你,我会向郎君请罚。”子君一脸嫌恶,挥开尚显的手,气鼓鼓大步离去。留下尚显在原地静站,他明白即将永远失去同子君之间的兄弟情谊。是夜,尚显领四十军棍,迁回家疗养,半个月后才回武英侯身边继续听候。处罚完下属,尚坤命府医去尚显家中为其疗伤。罚,是因为阿显欺瞒同袍,做事欺诈。赏,是因为尚显把阿圆带到他面前。他脉脉注视着床上的睡美人,不时轻弹一下她细嫩的面皮,出声笑一下。“夜深了,朗君请回房休息,奴婢们在此守着罗家女郎。”红芍在旁柔声相劝,见郎君盯着床上的人只摆了一下手,她没敢再说下去,却狠狠瞪罗家女郎几眼,心里头翻江倒海,实在气忿不过,银牙咬破下唇,一股血腥咽到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