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那一刻,忆君清醒地意识到,突厥也肯定发兵出征。他们算好一切,只等尚召阳来到凉州,和尚坤两人前脚离开,后脚甘州和突厥同时发力,齐心协力灭掉尚氏在凉州的势力。上京城里也会有动作罢忆君喃喃自语,全然没听到身旁的卢娘子在说什么。“阿圆,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节度使府四面墙矮,不明来历的人说想进来就能偷偷溜进来,你同我一起去卢家罢,就住在我的院子里,我一会能保得你平安。”卢娘子心急如焚,若不是顾及忆君有孕不大方便,一早背着人出府回卢家。河西连年战乱,卢家又有万贯家私,太平年间还怕家里遭贼,院墙修得格外高,养着无数的护院打手,私底下又偷偷挖了暗道和地洞,就为备着紧要关头保得性命。卢娘子也是一心为子君,才提出把忆君和罗大婶接到罗家,实在不行,她可以把人藏在地洞里。哪怕城门失守也不怕,卢家的地道大有玄机,通往城外还设着一个隐密的出口。忆君回过神,摇头道:“我不去,多谢阿姐好意来请。”见卢娘子瞪大眼睛马上要发火,忆君微笑解释:“阿姐莫怪,我实在是走不开。”她指着院里一副机弩,拿起桌上机关端详。“阿姐,此弩可射百步之远,一次装箭二十支,可杀敌十数人甚至更多。”“好啊”卢娘子抚掌,眼睛发亮,“多造些这种弩,将番邦狗们杀得落花流水,看他们还敢年年来犯,做杀人越货的事。”忆君叹口气:“好是好,射完一批箭,再装满弩机最少要一烛香功夫。战场上瞬间万变,抢得先机的人胜算更大,就装弩那一会儿,敌人怕是早攻上城楼。”“用火把裹上箭头,再抛出焦油,人都成了点着的油老鼠,顺着风向,不出一个时辰,将他们烧个一干二净。”卢娘子见多识广,经历过战火,频频出着主意。军中不缺打仗的妙招,忆君苦思冥想怎么才能尽快快好装机弩,这个时代没有橡胶一类子,装得松了,射出力量偏轻,也失去了它的功效。装得紧了,必须要军士们挨个用力绷紧,花费时间不说,也很费气力。不如像弹夹那样,将装弩的那一部分做成活的,可以替换。卸下空的弩膛,装有箭矢的新弩膛,只须扣紧机关暗扣,就可以快速发射。只要留好两部分衔接的卡槽和做固定用的机关扳扣,其余部分不用改动,工匠们手下底做惯,几天可能制出许多这样的活动弩膛。在脑中勾勒出草图,她急急奔到桌案前绘制,全神贯注于手底下做的事。卢娘子急得在屋里打转,瞧见忆君不慌不忙又去描描画画,直在一旁嚷让:“阿圆,先把手里的事放下,拿到卢家你也可以做,我那屋子极大,也摆着一张大桌子,不愁你没地方施展本事。”忆君暂时停下手里的活,偏头郑重说话:“阿姐,我是郎君的人,理应留在节度使里等着他。”“可是”卢娘子张大嘴巴咽下后面的话,她总算是考虑到忆君的身体,没敢直言说出万一城池失守又该怎么办。“阿兄他们会守住凉州城,也一定能等到郎君。”忆君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想看清尚坤到底在何处。凉州城绝不能有事,她也要平平安安,如若不然,即使尚坤从塞外脱身回来,也会变得疯狂,难以预料他会做出何种举动发泄。她就立在窗前,镇定沉着。卢娘子心中明白几分,随意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述说往事:“那年夫君突然遇害,可怜那胡商,杀人之后抢光财物,还把夫君的尸骨焚烧在沙漠中,要不是他指上一个玉扳指可辨别身份,夫君都无法安葬在故土。我暗暗发誓要会他报仇,抛下不到一岁的英娘,带着人频繁出入雁塞,西边几个小国全走过来,足足找了三年,功夫也不负有心人,终于逮住害人的元凶。”忆君专注等着卢娘子说出下文,她笑了笑:“没什么好说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那帮人被我使法子哄到关内,绑了他们回卢家,一个个宰在夫君的墓前,告慰他在天之灵。为他该做的事都做了,我也问心无愧,再找个如意郎君改嫁。”“阿圆妹妹对武英侯一片挚情,上天会保佑你们平安无事。”卢娘子难得说出一句好听的话,却是发自肺腑,她不愿强人所难,见忆君实在不想离开节度使府,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上罗家去接罗大婶。忆君想起一事,喊住卢娘子回头,“阿姐,劳烦先瞒着阿娘,别告诉她冯姨妈的事。”卢娘子有些不耐烦,照她说,人都死人,哭过一场,打起精神照样活自己的。可人人不是像她那样豁达爽朗,把伤心的事当成人生路上一个小洼,溅一身泥浆,回头清洗干净照样朝前走。既然子君兄妹都反复叮咛过,卢娘子也守口如瓶,在罗大婶面前只字不提凉州府抓到的奸细,要瞒住一个消息闭塞的妇人倒也不难。子君日夜不休守在城楼上,跟着行军司马及尚家军的将领们严守城池,偶尔回来一趟,眼中布满血丝,能看出他疲惫至极。“阿兄,你睡一会儿吧。”忆君心疼兄长,硬按着让他躲在胡床上,就为劝他多休息一会儿。子君忙摆手,妹妹的房里又舒适又安静,他真怕一觉睡到明天。他回来只为看妹妹一眼,怕她在屋里忧心,吃不下又睡不着,见过之后,又放下心,妹妹还是懂事,晓得那头为重,最起码不作践自己的身子。“阿圆,我就等着帮舅舅,你心中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保胎最重。若是郎君在,也会这样说。”忆君点头,确认自己坚强无畏,为母则强,她被尚坤和兄长严密保护,可也有自己要保护的人,能保住孩子直到他平安出世,就算是她立下最大的功劳。城外厮杀声不绝于耳,子君停留片刻,又带着忆君新构思出来的机弩去了城楼处。刚开始,那机弩威力十足,频频连发,杀敌无数,城外横七竖八的尸首大多是机弩的功劳。两三日过去,城外的叛军掌握机弩的功效,入夜顶着厚重的牛甲向凉州城方向挪动,刚好错过的射程,如梭的箭矢擦着他们头顶落在身后,机弩又失去威力。凉州城放出的信鸽接二连三被人射落,副使又最为担心雁塞的情况,雁塞一旦失守,大拨突厥人长驱入境,不仅是凉州城危矣,上京都会有危险。曲四郎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凉州城真正成了一座孤城,等不来援军,孤军奋战,就连副使大人也来劝忆君离开,求她为郎君保下一脉骨血。有那么一瞬,忆君也差点答应,冥冥中似有感知,她确信尚坤一定会回来,想第一眼就看到她。“我要等着郎君回来。”忆君把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再说一遍,她怀孕已六个多月,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活泼万分,镇日拳打脚踢,府医们都说孩子康健,也是眼下唯一能让她欣慰的事。副使摇着头离开,把希望寄托在子君身上,盼着他能说服妹妹离开凉州城。忆君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坚定和执拗,子君也无从劝说,有心用强把妹妹绑起来送出城,又怕她身子弱,路上万一有个好歹,得不偿失。他也坚信郎君会活着回来,就像那个人从来没有输过。、第121章尚坤从踏出凉州城的那日起,开始度过他有史以来最为难熬的几十天,即使以前那次差点命丧孤城,也比现在强上百倍。他不去看尚召阳,也能清楚那人的一举一动,反之亦然,尚召阳对他也是了如指掌。一个正值盛年,面若冠玉,乌发如漆,身姿挺拨,每一个动作带着力度彰显主人的强盛。另一个年介耄耋,鸡皮鹤发,佝偻着身形,走路颤颤巍巍,无一不显示出他的苍老与年迈。一副相貌,两个迥然不同的年纪,尚坤似是预见到年迈的自己,尚召阳则忆起当年的上京第一公子的翩翩风姿,可惜他们都不是彼此。山路崎岖,尚坤也不让车队减速慢行,任尚召阳那把老骨头在车里颠簸。老者好强不求饶,他也装做不知道。“下来,用饭。”尚坤的语气生硬,却也是他最大的耐心。车外月明星稀,树叶随风律动,发出沙沙声响,尚召阳艰难地扶着随从下车,他身边的一应亲信全被孙儿铲除干净,现在服侍他的都是儿子的心腹。“这地方我以前来过。”尚召阳皱眉说道,好似在报怨孙儿敷衍了事,随意带他出来逛一圈就急着交差。“还没走到你要去的地方。”尚坤更加不耐烦,大踏步离开老远,坐在篝火旁拿起酒袋,忽暗忽明的火光照在他脸上,眉目俊美无双,若不是眉间一股煞气,他可称得上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七天的晚间,仍没有走到尚召阳要求的目的地,他一意孤行想离开大周的疆域,深入北漠腹地,念叨着生父游灵飘荡,让他长年夜不成寐。尚坤失去最后的耐心,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明天照原路返回。凉州城里有阿圆,她怀着他的孩子,甘州又一直是个大隐患,还有京城的密探传来的消息表示裕王那边也极不老实。这一路行来,很少见到游牧的牧民,在夏天青草肥美的牛羊成群的季节,本就是件很反常的事。一切的一切,让他无法再陪着尚召阳耗费时光。“坤儿”,尚召阳气若游丝,听在尚坤耳中出魔音咒语。“你可知曾祖是怎么死的”“死于他最亲信的手下,那人拿着曾祖的人头换了同等份量的黄金。”尚坤说起家族旧事却是心平气和,当年那个出卖曾祖的人辗转几次落到尚家手里,被五马分尸,可奇怪之处就在,那人也说不出曾祖尸骨的下落。父亲正是被身边的人出卖,轻信别人的话,贸然出兵,连带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尚召阳忆起往事,仍恨得咬牙切齿,华白的头发凌乱贴在额前。这几年他愈老,对往事的执念更深,恨出卖父亲的人,恨无上的君威逼死了母亲和妹妹们。纵是夏日里,漠北夜里寒凉,露气湿重,尚坤又有心折磨祖父,故意不许人给他添足被褥,就让冷着他几分。好似尚召阳受冻打哆嗦,他就能一夜好梦睡到天亮,其实两个人都是清醒着的。尚召阳再是身体健壮,也是近七十岁的老人,又在府里幽居近两年,以前的功夫渐渐拉下,又经过节食耗损身体,他确实抵挡不住寒冷,咬着牙关坚持。多年以前替父雪耻的那一战,他也是这样咬着牙齿熬过寒夜,第二天帐中多出全副的紫貂裘铺盖,毛色柔软油亮。不用问,定是晋阳大长公主派人送到他帐中。他晓的晋阳的心思,天之娇女把对他的倾慕之情就差昭告天下,在他鲜衣怒马做无忧公子时,颇为沾沾自喜。后来家中生变,是晋阳在大家面前力保下他,又说服君王给他领兵的机会。她给他天大的恩惠,却只字不提要他回报。尚召阳恨着晋阳,就像同样深恨她的父兄,厌恶晋阳长眉广额那是武家儿女特有的外貌。想起往事,尚召阳剧烈地咳嗽,沉重的喘息声惊醒身边的人,侍从爬起来喂水给他喝。所有动静落到尚坤耳中,他怒气冲冲掀起账蓬,从下人手里duo、第122章林中幽暗,缕缕光线穿透树冠照射进来,道道白光似是利剑,一道投在尚召阳的胸口,另一道照在尚坤的脸上,周遭气氛万分诡异。老者剧烈咳几声,山林空寂,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动静。忍下喉咙里上涌的腥甜,尚召阳双臂撑在树干上坐直身,够到眼前的剑,借助长剑撑起身。“还不到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大丈夫岂可轻言生死。”他仰头紧盯着孙儿如是说道。尚坤轻蔑一笑,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站起身牵过紫骅骝准备上马继续赶路。听见有利器划过密林的唿啸声,他向左偏一下头,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耳边射到一旁的大树上。敌军离得愈来愈近,而他只轻装带着百人的随从,又有一个腐朽之人做拖累。真是怕丢掉尚氏的英明,若不然他真想把尚召阳丢下,轻轻松松专心赶路。之后的数日当真是在和时间抢先机,尚坤凭借对当地的熟悉程度,每次都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将敌军甩开。没日没夜逃亡了五六日,人困马乏,连紫骅骝也快到耗尽最后一份力气,更别说其他的马。在林中设下圈套,尚坤一行人躲在山洞中歇口气,他在静等着派出去的斥侯回来,赶明天就能到雁塞,照眼前这个情形,恐怕前路凶多吉少。他背后箭囊里的剩下不多几枝箭,随身带的干粮也快要吃完。怕招来突厥人,林中也不敢生火,大家就着泉水啃几口,胃中不空就行。尚召阳还在咳,用了尚氏的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