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地满上一杯酒,就连这个姿势,在家中的时候也是训练过成百上千回的,就是为了关键的时候不出什么差错。周毓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欲接过方诚贞手中的酒杯。方诚贞看着他,他一脸的冷意,倒像是一个对尘世倦怠的人,说不定下一秒就有出家的趋势,或许把自己的夫君逼得出家,也算是一种本事。方诚贞没有递过酒杯给他,而是自己一饮而尽。他愣了,抬头,眼里映着烛影飘摇。这杯子之中,不是温热的酒水,是那夜洛水边上拂过的寒风,是早春的清冷。方诚贞要满上第二杯酒的时候,周毓忽然伸出了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十分有力,毫不轻浮,方诚贞觉得,他只是在装醉,其实,他是很清醒的。她想抽开,却忍住了,他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他的身上满满都是酒气。方诚贞就一直这样忍着,到天明。两人新婚之夜,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像这样过去。清晨的时候,方诚贞起来梳洗,准备为公公婆婆奉茶,周毓还在睡着,睡得很沉,方诚贞起身看着他,蓦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伸手摸他的左边眉骨,因为怕弄醒了他,指尖尽量轻柔一些,他却还是睁开了眼睛。她的手开始颤抖,随后缓缓移开。她侧头,问他:“我记得你左边眉骨上有颗痣”那是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皱眉,不语,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重新闭上眼睛:“是么是你记错了吧”一阵狂风吹来,窗外的玉兰瑟瑟打颤。往后几日,两人的状态皆是如此,你不言,我便不语,几天下来,两人说过的话连十根手指头都不到,而且大多数是在长辈跟前,不得不说才勉强说出口的。私底下,两个人像是处在一个隔绝的空间之中。周毓在桌案上写字的时候,方诚贞在旁边帮他研磨,听说之前帮他研磨的,都是家中的丫鬟,但是方诚贞来了之后,他辞了他所有的丫鬟,只留下几个来处理院中的粗活。尽管如此,他对方诚贞的态度依旧冷淡,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好多,方诚贞对他,同样只是仅仅尽到了最基础的夫妻之礼罢了,就连睡觉,都像是两个陌生人因为特殊原因要挤一张床,事实上,这两人哪里像是一对夫妻因为周毓辞了院中所有丫鬟的缘故,方诚贞身边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关于辞退所有的下人,周毓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院中人多,吵得很,便辞了。”原来成了亲便是这样一种感受,她以为风花雪月向来动人,现在看来,却是寒冷,彻骨的寒冷,不止一次,方诚贞想问,那晚上他在洛水边上说的话,到底算什么,但是最终看见那一张古水无波的脸,她还是忍住没问。成亲之前,她原想,她不要对方家财万贯,玉树倾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只要在她很难过的时候,他终肯回首一顾就好,现在,她的夫君在她的面前,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他连看都没看过自己几眼,方诚贞觉得,就是这纸上的字,都比他的脸要暖人。她停下手中研磨的动作,却仍是不抬头地道:“那晚上你在洛水旁同我说的话,可是当真”他赫然抬头,脸上终是有了一些表情。“你说什么”他缓慢地挤出这几个字,像是说谎被戳破似的尴尬,停下手中写字的动作,看着方诚贞。方诚贞吸了一口气:“你说,你会一生对我好,你还送了我一株香草,我现在还留着。”他顿了顿,又低头写起来:“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方诚贞忽然很想一把抓过案上的纸,揉成一团丢到院子内的鱼塘里面。他却在方诚贞准备动手之前先抬起了头:“明日去后山之上祭祖,一道去吧。”方诚贞忽然想起来,现在已经是四月了,确实马上就是祭祖的日子,他记得,自己却忘了。“好。”她知道,现在家中有些丫鬟看自己甚是不顺眼,新来的媳妇不爱说话不爱笑,实在是大忌,讨不得婆婆欢心,自然也是别人诟病她的原因,自己除了日日奉茶,几乎不踏出自己和周毓的别院一步,明日若是去祭祖,该是成亲后第一次踏出府门,尽管如此,踏上的,也只是一座埋满了周家人尸体的荒山罢了。周毓和方诚贞似是有某种默契一般,从来不一道出门,祭祖之日也是一样,周毓天不亮就起身了,方诚贞也不想多睡,却也不想在他还在房中的时候起身,等他走了,她才缓缓起来梳洗。周毓让方诚贞在院门口的海棠花下等他,等他忙完他的一些事情,便同自己一道去祭祖。然而越是等,方诚贞越是觉得奇怪,按理说祭祖应该是一件隆重的事情,但是今日院内的下人都清闲得很,不像是要去祭祖的样子,她抓了个小丫鬟过来问,那小丫鬟道:“少夫人你糊涂了,祭祖是几日之后的事情”方诚贞浅笑,自己记错了日子,怪不得别人。在自己将自己闷在内院的日子里,日日过着一样的生活,竟连时光的流逝都不知道了,或许哪一天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吧,就连周毓,可能也只是看看自己的尸体,便叫下人随意埋了。说道周毓,他该知道今日不是祭祖的日子,却让自己等在这里,方诚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与其说她是讨厌等人,不如说她是害怕等人。自己娘亲过世的前几个月,方诚贞就已经不见了娘亲的人,只等得一封封的书信,书信的最后,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送葬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浑身冰凉。四月天,这里依旧是清寒,枯寂的景色,那一树的海棠花,多少还是谢了。她浑身发冷,她觉得,如果真如当初给自己批命的道士所说,自己的前世是一个仙人,那么想必那个仙人也是生活在一年之中,有半年飞雪的地方,凄寒不能言说。方诚贞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周毓的声音:“怎么每次我要来找你,你都是一副要走的样子”这声音,竟然不似先前那般凄冷,而且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心中一怔,竟然在这种时候流下泪来。周毓穿着一身白衣白袍,袖口有黑色的纹饰,她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从远处走过来的周毓,只是依稀记得,他早上离开房间的时候,似乎不是穿着这一身,而是穿了一身深重的紫色衣袍。她顾不得许多,只在他走近的时候,伸手搂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臂弯之间。他浑身都抖了抖,却也顺势搂住了她,动作轻柔缓慢,然而他的身上却不温暖,像尸体一样凉冰冰的,方诚贞觉得,可能他也觉得今早有些冷。那个拥抱,却是这几十日来,最温暖的拥抱。等到她不流眼泪了,才缓缓放开面前的人,他的左边眉骨上,有一颗痣。方诚贞心头忽然涌起一锅烧开的油,她顾不得抹脸上的眼泪,后退了两步。眼前这个人长得跟周毓一模一样,但不是同一个人只是两个长得很相似的人罢了。自己,一直在错认两个人,这个想法,此时震惊着她的内心。面前的人行了个礼,他的动作,就同周毓一般,谦谦有礼,温润如玉,语气就像是山间清澈的泉水,听之悦耳,只是多了一股不羁的意味,不似周毓这般中规中矩的。“在下周诩洛,字君安,敏岸是在下的孪生兄弟。”这个名字,方诚贞后来记了一辈子。、醉月烟火方诚贞不招周家的人待见,自己性子冷漠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周毓对她的态度,丫鬟们都在私底下小声谈论着她和周毓的事情。一说:“其实少爷根本不喜欢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只是因为老爷的意思,少爷才同那个女人成婚的。”一说:“你瞧少爷对那个女人的态度,从来没见少爷对哪个人这样冷淡过。”一说:“只怕是仗着她方家有权有势,来周家耍性子的,她以为她是谁啊”这些闲言碎语,方诚贞充耳不闻,他觉得,周毓辞了院内所有的丫鬟,从某个角度来说,还是有一些好处的。但是自己不出门太久,不理会外面的事情太久,导致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周家是有两个少爷的,周毓是长子,周诩洛是次子。周诩洛,才是那天送给自己香草的人。“敏岸跟青悬姑娘私奔了,还骗家人说他是同你一起出去,所以他忙着私奔,自然就让我来带你出去走走,假装是他带着你出去。”他虽然长得跟周毓一模一样,可是撒起谎来却是没有周毓高明,方诚贞一眼就看穿了,但是却也不戳穿,而是顺着他的意思走下去。“所以,周毓私奔之后,想必十天半月也不会回来了吧。”周诩洛点点头:“应该是这样。”方诚贞当时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回事,只是全心都放在周诩洛的身上。“那个晚上,你穿的素绿色衣裙很是漂亮,你走得太快了,忘了夸你,今日补上。”方才还觉得自己处境甚是凄凉,现在,方诚贞却是忍不住笑了一声:“你真是个小孩子。”“非也,非也,你虽是我嫂子,但我的年纪可是同敏岸一样的,所以,我的年纪比你大两岁,你还得称我一声大哥才是。”周诩洛说得振振有词。“再调皮,小心嫂子我教训你”半晌,她反应过来,她许久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了,这样带着感情的话。“小方,你瞧,敏岸他都同人家私奔了,还让我们帮他打掩护,所以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出去逛逛,假装好像是你同敏岸在一起一样。”他摆出一张笑脸,脸色却苍白得很,没有一丝红润的气息。“你方才唤我什么”“小方。”“”“怎么”“没什么,你爱这么唤我就这样吧,只是别被你哥听了去,还不得打你一顿板子”“敏岸怎舍得打我倒是小方你别去告密才好,敏岸本来耳根子就软得很。”虽然她觉得周毓怕是不会真的跟别人私奔,但方诚贞还是答应了周诩洛,自古以来,双胞胎被视为不详的征兆,周家竟然还留下这对双胞胎,看来周家也是胆识过人的家族。“我从未在外头的街上逛过,外头可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没有”“有,当然有,今天晚上外头有花灯,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就在外面这条街上。”方诚贞抿嘴一笑:“那你带我去瞧瞧。”“好啊,那我们快走”周诩洛同周毓虽然是双胞胎,但是性子委实大大不同,周毓给人的感觉成熟稳重,周诩洛却是大大咧咧的。后来,方诚贞才知道,周家虽然容纳下了两个双胞胎,但是身为弟弟的周诩洛,依旧不受家里人待见,之所以没有被遗弃,是因为据说在这对双生子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丹凤双鸟飞过,人称这是不得了的吉兆,周家人便认为这两个儿子都会给周家带来好处,因此两个都留下了。然而,事实是,周毓自小便天赋过人,诗书字画不在话下,在私塾也常被父子称为神童,长大之后,对治国之术颇有见解,据说得到过当今圣上的赏识,这件事情在洛阳也是名声大噪,想必那句“周家公子行车过,貌色倾城世无双”说的便是周毓了。但是,周诩洛则是大大的不同,据说他自小体寒,身子常年是冰冷的,请了许多大夫来也查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原因,身体差就算了,这周诩洛还是个不安分的主,时常在家中同下人玩耍,也不念书,而是把家中搞得天翻地覆,时日久了,周老爷终于看不下去了,命所有的下人都不准再接近周诩洛,谁知周诩洛依旧是死性不改,得了个“不孝顽童”之名。更让周老爷火大的是,周诩洛并未因为这个不雅称号感到羞耻,反而某日在书房内将这几个字写在纸上,然后贴到了周毓房门的牌匾之上,当初幸得周毓性子好,不同周诩洛计较,再加上考虑到周诩洛身体差,周老爷也舍不得打板子,周诩洛便这样逃过一劫。后来的周诩洛变本加厉,周老爷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事情,有些是私下里听某些丫鬟碎碎念的时候听来的,有些是周诩洛同自己说的。那夜,果真就如同周诩洛讲的,整整一条街上全是绚丽夺目的花灯,还有灯谜,四处都是人声鼎沸,这是来到周府之后,方诚贞不曾见过的景色,满满的温情。天上全是居民放的烟花,洛水边上,有人放上祈愿的花灯,有的时候,真的就希望时间永远停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就这样,一刻就是一生。那天晚上,周诩洛说,他隔几日便会去一次洛水畔,去摘一株兰藉香草。兰藉香草,便是两人初见的那个夜晚,周诩洛送给方诚贞的那株狭长的草叶,方诚贞将其放在香囊之中,隔了很久,依旧可以闻见其中隐隐透出的香味。“为什么你要隔几日去摘一株香草”嘈杂的街道上,方诚贞问周诩洛。周诩洛往前走了几步,留下方诚贞一个人在原地。“你猜猜看”周诩洛不住地往前走,越走越快,方诚贞却被人群挡住了,眼里渐渐不见周诩洛的影子,她最终停下了脚步,呆呆站在了原地。像是早上自己等周毓一样,一种无助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