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恍悟般叹息道,“原来都瞒了我们,自己心里想,却是从来不说出来的。还整日笑得这般没心没肺,活像只猴子似的”一时再看那园中花色,二人竟默默不语,各有所思。西风渐起,一袭一袭地卷来,零落了不知多少落花、多少曾经绚烂绽放的生命,却终究是归于尘土。这世上的一切,便如佛家所说的大幻象,熬不过漫长而川流不息的时间,就算是公子红妆,也终将成为陇上枯骨,何况其余的一切贪嗔痴念呢看眼底的秋风覆没人间,看看花人在花海里依旧美丽如初的容颜,看大地万物在这一场寂寥的乱战之后悄然地沉眠,有时候你是不是就会想,那下一刻,又会轮到谁呢后来,赵容宜竟是发现了远处的二人,留了芷罗,独自一人揣着一怀温花,绕了道上了楼台。“雪生,二哥,你们看”赵容宜笑嘻嘻地兜着一衣的木槿,笑道,“这些都是我剪的,好看的便制成花笺去卖,不好的也可以入药,是不是物尽其用了”雪生笑而不语,伸手撷了一瓣轻嗅,而赵顼便笑道:“那时小侯爷来信,说要你多采些花制成了笺了送与他,你为何不给”“你说小侯爷秦暻啊,”赵容宜撅嘴不乐地道,“他呀,生性风流多情,姬妾如云,如何要我做的花笺我才不给呢一日我见他左拥右抱,与众位姬妾玩乐,便问他,你有这么多的美人,便没有一个至爱的吗你猜他说什么呵,他说,本侯一生所爱甚多,唯无至爱,却怡然自得、活得快意;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本侯志要阅遍天下美人,何只满足此一室真是狂放我便不明白了,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如何就能够所爱甚多呢便是如我父侯和大哥那般的权贵,妻妾甚多,也必有一个是至爱的呢还有啊,二哥你和小侯爷偶有书信往来,谈诗论画,评政议事的,也算是半个知交了,为什么你和他便偏得走两个极端呢你该不会也有什么怪异癖好罢”“怎地又扯上这茬,累不累”赵二公子扶额叹道,“你不嫌累,我是着实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哀叹一番,见雪生只在一旁幸灾乐祸般冰绡一笑,而赵容宜又要开始一番说辞,便急急抢道,“你二哥我的名声自然差极,便只能够单着过了。啊瞧我这记性,我得去北城看看,再不躬亲努力,便真的毫无名声了。”言尚未毕,人便已然先离了高楼而去。而赵容宜便在后面不悦地喊道:“二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爱慕二哥的美人必定能够排到城外去了”然,不知道急着离去的赵二公子有没有听到了。小楼上,赵容宜远远看着赵二公子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二哥一定是被我们荼毒了,且受害不浅啊。”雪生上前拥住赵容宜,赵容宜一时不察,手一抖便洒落了满兜的木槿花,背靠在雪生身上道:“那时候我在渝州,曾认识一对年过古稀的老夫妇,他们对我说,等你熬尽了岁月长流,便自然要明白,纵然只是擦肩而过,也可能刻骨铭心;然而,年轻人之间的情爱,和他们的青春一样盛极一时,终究归于平寂。而我,赵容宜,何其有幸,在蹉跎了十年之后,依然可以找到雪生。”顿了片刻,见雪生并无言语,只静静地拥着自己,便又双手握了他的手道,“忘了告诉你了,我今早收到从苏州送来的信,是全素素写的。”赵容宜不知道为何雪生的手会突然一紧,整个人似乎也紧绷起来,便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而雪生却并无言语,赵容宜看不见他的神情,便也仿佛能够察觉他的不安,然而不待他说,便自己皱眉道:“素素说前日下了一场雨后,叶衡感了风寒,便卧床不起,希望我们回苏州看看。”雪生放开赵容宜,拉着她的手,让她转身看向自己,而赵容宜却疑惑地发现他一脸淡然自若,并无不妥,只微微笑道:“只是风寒而已,你似乎很担心”赵容宜皱眉:“素素说有些严重,老夫人希望我们回去看看。我、我心里总觉得不心,好似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素素说得言辞恳切,话里有话。”“话里有话你看出什么了”雪生蹙眉,见赵容宜果然低头在那里凝眉深思的模样,便伸手抬了她低垂的脸笑着打断她,道,“不要多想,我们回去看看便是了。”“嗯。”赵容宜点头,又笑道,“其实我也有些想看看素素,她的转变真教人心忧。你不知道,以前她还在江陵做花魁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妹妹,叫做嫀步,因了我们当时走的匆忙,便没有带上她。后来素素要嫁给叶衡,便派人去江陵接嫀步,然而后来在路上出了岔子,不仅是嫀步失踪了,就连那些派去的人也是一个也没有回来,听说是那船在路上遭了劫世事无常。素素信里来说,有人在中都见到了嫀步,也有人说是松城,重赏之下,线索不一而足,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况这世上的人这般多,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譬如说你和叶衡就是。再便是他两个的婚事,也是忒快了些”那一年,从江陵到苏州的送嫁,惊艳了时光,恢宏了野史,而叶二公子对全素素的追逐,更是成为一时的佳话。大家都说,全素素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子。可是谁比谁幸运,谁又知道呢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彼时的苏州城内,那一场胜过一场的婚事,早已如一场凉过一场的秋雨般,渐渐地远去。全素素坐在石阶上看猫儿狗儿打架,身后便是一群丫环婆子,唧唧喳喳吵得人心烦。蓦然地,她便有些不耐,嚯地站起来,一面朝后园走去一面叫道:“知道了知道了嚯,真是够唠叨的了,天天说也不嫌烦我自个儿随意逛逛,你们便不要再跟来了”言罢,甩下身后一干人,径自朝后园走去了。她的步伐渐渐地慢了下来,就连心境也渐渐地平和了。以前还是茶水丫鬟的时候便听那些姑娘们说,烟花之地的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与人为妾了,抬一顶轿子,趁着天黑的时候从偏门里送到夫家,便最是一般的作法。而她呢,十里红妆,满江锣鼓,一路从江陵而来,现在不仅是叶家庄庄主的平妻、府上的女主人,还是深得丈夫所爱的新妇,应是教人羡慕的罢更何况那名义上的元妻柳氏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呢。而她也爱着自己的丈夫,想要和他永远在一处,永远不分离。这一切是多么地美好,好得让人恨不能永远抓在手心里,永远都牢牢地攥住。她微笑着走到一片花海里,伸手撷取了一朵待落的木槿花,轻嗅于鼻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彼时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端,赵容宜和雪生看着满园的木槿,说道:“人生中充满了太多的错过。那时候我见过苏虞卿,已是震撼,却不知那能与之并列的美人,又是如何一番光景。这样想着,本无那心,却也勾起了些对花魁全素素的兴趣来。然而,我为全素素而之江陵的流觞宴,而你却为我离了那场本是要去参加的流觞宴。终究是错过了。”而苏州的的全素素,能够和叶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为连理,没有历经人生中的大喜大悲,没有历经那些此去经年的别离和错过,应该、应该是幸运的罢然,雪生叹道,幸与不幸相依。诗云:台城一夜惊鸣镝,冷门霜起焚千家。娇娥墨甲登战马,公子白衣染秋杀。红颜笑看烽火聚,柳荫帘内照残蕖。梦醒时分梦最浓,晋书河阳何处花。沈腰潘鬓空成诔,云英太液浣紫纱。西子飞燕虚无画,又将相思红豆撒。奈何落了陈砖瓦,新城沽酒醉钟鼎。赌书射覆宴归人,海潮不漫金陵塔。六道十二因缘转,四洲环着山。几时木槿开满园,倩谁又剪西风下。陌上草丘埋艳骨,一掊香土一掊灰。侬今过客谁知晓,桑枝绿浓低昏鸦。、三十章:环花舞,白马行纵是彻夜歌酒践行,十里长亭相送,却终须一别。彼时的赵容宜只能够笑着和每一个人辞行,而将那些抑郁的离愁留在睡梦前,待到天光一亮,便又是一个看遍人间繁华恣意快活的赵小四。离了台城,复归江南,沿着原先的轨迹,回到来时的地方,然而一切又总有不同。红杉青衣交错,白马慢行纵歌,且行且歌,便是赵容宜许多年以前梦寐以求的日子。“水方楼”止步沙河前,远远望见河中沙洲上耸立着一方高楼,四面皆水,只一竹桥与河岸相连,偎竹傍坡。桥尽头,没入水竹蒿草浮萍间,及转至东岸林间,是一片木芙蓉林绕渠而生,波光花影,相映成趣,犹似仙境。赵容宜想到来时这楼尚未建起,此时却已独立苍穹水云间,真是教人既惊且叹,“水方、水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楼的主人家也是个有情趣的人了。”“我们今晚宿于此处。”雪生道。“如此甚妙”赵容宜灿然一笑,目光瞥见东侧芙蓉林间,见胭脂花色极妍,点点如霞斑晕开,花影风移,水光嶙峋,真乃一块好地方二人将白马系于水竹边,便踩着竹桥往水心楼走去。至暮晚,月出远黛,黄昏流光,雪生掩了重门在房内看信,而赵容宜独往厨房去了。公子一身青缎长服,广袖依风,伴烛台幽光跃动,面色平静地端坐于书案前,便如一水波澜里透明淡然的浮冰。不多时,他起身朝纱窗走去,而门外便传来陌生的脚步声,一个男声在外响起:“公子,夫人托我送拜帖而至。”雪生展眉一笑,去接了帖子,打开便看见那里面写了一行小字,临的是卫夫人的小楷,清秀平和:赵容宜恭贺叶衢生辰,约暮合之前于河外芙蓉林相见。绯色水方楼,依依澄霞泛光,公子独步于竹桥上的背影,不知惊了多少楼上窗前赏景远眺的看众。他的身形无比清癯优雅,离去间似驾云远归的神祇,带着一股秋寒冷峭的清香。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凉薄,又于那清冷中点亮一双漆黑幽深的狭长凤眸,熠熠生辉,仿佛一缕阳光照亮了冰天雪地,融化了这世间所有的冷寒。绕过水竹,入木芙蓉间,见一路灯悬寒枝如琉璃初芒,指引他步步深入,而于那芙蓉海内,岚蔼生烟,赵容宜一袭白纱留仙裙旋步曼舞而来,绯花绶带,广袖飘曳,褶带生风,长练如泻月华,飞云缭绕,不似人间。公子心内微讶,面色温温,眼里带了惊艳的笑意,便比盛夏烈日还要灼人。赵容宜三千发丝落于肩上,无任何多余发饰,只着一圈胭脂淋漓野花编成的花环,与腰间绶带相得益彰,又于芙蓉秋色里宛若一只翩跹的白蝴蝶,教人惊疑这莫非是花神羽舞。公子静静地立在芙蓉树下,一袭清影,玉竹风楚,容止濯华,拈花一笑,又就着那花瓣于唇间奏起乐来。芙蓉唇色,花为乐器,冰肌映月,灯下看美人,舞随音动,音缓而楚宫瘦腰慢展,音疾而掌中飞燕轻盈,雾失白练,妙婧纤纤,柔若无骨随云化,胜似瑶池仙,沾了露华浓,惊起渠边苍鹭。而那一袭一袭的清香入骨,酥化了公子一世的冷硬,化为柔肠百结,脱了花器而轻声念道:水塘胭脂色,研容醉渠波。照影惊苍鹭,凌波疑苎萝。念毕,复奏子衿,曲和水袖绕云烟而流动,轻盈雪色染芙蓉翩跹,弯月影里琉璃灯盏悬于香海,晃了眼,惊了心,馥郁了满腔呼吸,便是入骨的炽烈,一寸一寸将人从里到外燃烧。凌波点水,曲臂旋烟,收练于腹,衿止而裙袂掀,赵容宜稳稳落在雪生面前,屈膝拜倒,似水中月雾里花,抬首嫣然一笑:“芙蓉宴,祝君舞,舞罢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岁岁如今夜;二愿妾身常建,常伴公子身边;三愿如同掌中燕,不须分别念。”雪生俯身将她扶起来,双手相执,衣袂交缠,静语对望。赵容宜明丽的双眼澄澈泛波,倒映出公子流光潋滟的凤眸。她笑着拉了他的手,引他朝芙蓉林深处走去,而他便只安安在在地跟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行,便是此去偕老芙蓉间,亦感上苍眷恋,于沧海一粟浮生中灌入这一段刻骨风月之情。树初极密,林林落落斑驳了一路灯盏的清影,那树梢间的琉璃光色,侵染了胭脂雾、月华凉,照在一白一青一前一后两人脸上,都闪烁着动人的光辉,如要灼烧般炽烈。芙蓉退开,现出一汪幽潭,在花海间便如一只明亮的眼,盛满了月辉,光洁了潭边巨大的鹅卵石,好一番别有洞天之景而公子独立潭边望白石上一案佳肴美酒时的清雅,便如一副描摹神祇降世的古卷,远离了尘世的烟火。赵容宜笑着就坐案前,一面为雪生斟酒一面得意洋洋地笑道:“乐傻了吧你不知道,为了这一出芙蓉宴,我可是呕心沥血、废了好大气力呢还有啊,你看”赵容宜斟酒毕,一一指着案桌上的佳肴笑道:“这是芙蓉饺,这是莲蓉偎翠汤,还有芙蓉花瓣雨,芙蓉做的蒸鱼条、珠落青丝”公子静立白石案边,倒映在幽潭中的神秘身影似真非真如同幻梦,杂糅月光。他凝望着赵容宜花环下笑意盎然的脸,目光渐渐落在一处,燎原般灼烧起来。赵容宜正说得欢畅,头上突然罩了一方阴影,抬首便见雪生倾身坐下,唇上一凉一热,便火辣辣地被点燃了,燎烧了一潭芙蓉月色。“你”话音吞没,于濡沫间,落在了飞花蹁跹的轻梦里,一如那寒潭里映出的两抹身影交缠,悱恻动人,似真似幻。月起惊苍鹭,飞花落了一潭涟漪幽梦,风中低呓。“你我、我,你”赵容宜见雪生将她松开,呼吸终于畅快了,却已然酡红了一张脸,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