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西南山区抢占地盘的晋军更看中连接荆襄的南阳,河北的冯阮大军尚未渡过黄河,江淮的陆伏虎军显得略有些“行动迟缓”,汴淮西北部倒一时间成了真空。说来,汴淮固然是好大一块地盘诱人垂涎,但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事实也使这大片地区得之易,失之也易,因而在乱世争雄中,竟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它可以作为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跳板,但实在不是一个能立住脚的地方,所以没有大的势力出现也是合情合理的了。“此处水陆纵横,四通八达,若是天下承平,用心经营,也未必不如风流汇集之处、人物艳羡之所的洛阳吧。”夕阳萧索,总易惹人感怀。但令抚悠欣慰的是她终于到了江淮军前锋所指的亳县,夜晚略一休整,明日就可以亲眼见一见五年之内,鱼龙变化的陆伏虎,如今自号大将军的江淮第一人了。抚悠夜宿在亳县北的一个小村庄中,村中早已十室九空,留宿她的这户人家也只剩下老翁、老妪二人而已。翌日清晨换了干净衣装的抚悠牵马来到驻扎在涡河南岸的江淮军大营之前。一面临水,三面开阔无遮挡的军营周围布满了拒马枪,抚悠被拒马方阵之外的步兵小队拦下。隔着薄薄的黑纱幂篱清晰看见她穿着一件鲜亮的海棠色高腰裙,娉娉婷婷,窈窕多姿,步兵小队的年轻火长揉了揉眼,在昼夜交替、将明不明之下的军营前,忽然冒出个艳丽的小娘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仙一类的精怪故事。这样的故事在民间本就广为流传,如今人口因饥荒、战乱、盗贼大减,原本住人的地方正空出来给了孤狼野狐这些异类,况且大营周围根本没有普通百姓接近,更没有人能穿如此体面的衣裳,牵如此英俊的马,还如此讲究地戴着幂篱,说她是个正常人,倒更不叫人相信了。“烦请将军通报,我要拜见陆大将军。”抚悠揣度那人大约是个火长,顶多是个队正,不过恭维话一般人都是受用的。年轻火长心底长长“啊”了一声,到底是清醒过来了。狐女的想法未免太过荒诞,不过一个女子面对森严的营垒和尸山血海里滚爬的士卒,语气从容坦然倒也是一奇,而她要见的人,居然是大将军“大将军是什么人是你想见就见的”“将军只需转告他,我是借刀给他的河东故人,他便知我是谁了。”说着她摘下羃篱,嫣然一笑。她梳着倭堕髻,一侧簪着绢花,更无再多修饰。这身极简约的装束,却既衬得容光焕发,又不因过于繁复的装饰喧宾夺主,灵动秀美,正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子。不过装束再用心,士卒们是无法体会的,他们只知道对着眼前的女人目瞪口呆。“真不是狐狸变的”火长心下暗骂。想到孤身前来的美貌女子点了名要找大将军,火长隐约觉得里面的关系恐怕不是“故人”那么简单,因此不敢怠慢,叉手行礼道:“娘子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又小声吩咐其余人:“你们守着。”火长去不多时,领出一个真正将军打扮的黑大汉。黑大汉将抚悠上下一通打量,拍着大腿道:“哎呀真是你呀我竟险些认不出来”抚悠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叉手一礼,顽笑道:“怪我当年那脚踢得不够狠。”黑大汉也不介意,哈哈大笑,引着抚悠进营。抚悠问了他的名讳,才知道这黑汉子姓程,名亮,字大捷,字是跟着陆伏虎起兵后取的,寓意明了,如今在陆伏虎账下任一统军,手下三五千人。军帐中陆伏虎似正在议事,除他之外,另有五员大将,即天枢将军金摩羯、天璇将军周渤溢、天权将军曹永、开阳将军李戬、摇光将军韩黎,天玑将军傅寿昌驻守丹阳,不在此处。抚悠与诸将一一见过,却都不是当初横岭关故人。这时程大捷去而复返,引了当年一道打劫,见过抚悠的人,高个子王疆,矮瘦子廖小清,小雁奴晏菁娘等,一一介绍过来。虽然当年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如今世事多变,能见到故人总是令人惊喜,只有菁娘反应不冷不热,抚悠心知缘故,也不在意。“我记得还有个大胡子吧”抚悠笑问,却引得众人沉默,她心中预感不好。“他战死了。”最后说出来的人是陆伏虎。沉默一阵,抚悠问道:“陆将军,我有要事想与你单独商议,未知方便与否”抚悠心中光风霁月,未觉不妥,被提出“单独商议”要求的陆伏虎却有些尴尬,最后,文质彬彬的天权将军曹永曹延嗣笑一声:“理应方便,末将告退。”大模大样出了营帐。其他人就算反应慢些,但究竟不是蠢人曹将军“理应”一词用得极妙于是纷纷退下。最后王疆与廖小清一左一右拉走了不情不愿的小菁娘。大帐内只剩两人,便如陆伏虎之心,忽然空空荡荡。四年前走上造反这条路,虽是自己的决定,却也在最后被一位“打劫来”的小娘子推了一把。他纵然知她宝刀相赠不是看中他有什么英雄气概,更不是预言他将来能成气候,而只是为了脱身,他纵然也知当初戏言“以兴洛、含嘉仓做聘礼,以洛阳宫做青庐”的她并不当真,然而就如同这把昼夜不离身的宝刀助他杀敌无数,助他死里逃生,助他江淮称霸,那句“戏言”也时时在他心上,不曾忘记。然而世事无常,何况乱世,他一切的念想和为之奋争的前提都必须是她还活着,他们还能相见,在这之前,都是空谈。如今她突然出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始了。“这刀我一直带在身上,它救过我的命。”良久,陆伏虎取下佩刀,递给抚悠。抚悠没有陆伏虎那么多想法,她此来的目的很单纯劝退,甚至劝降陆伏虎,所以心中坦荡,但见到父亲生前赠她的佩刀,却忍不住双肩颤抖。颤巍巍接下宝刀,抱在怀里,流下泪来。陆伏虎比当年更多了一份怜惜之情,便道:“看来它对你确实重要,不如还是还给你吧。”抚悠却一抹眼泪,笑着将刀递还给他:“送出的东西我是不会要回的。况且它对你有用,你也值得拥有它”如果上一次只是为脱身,这一次,她却是诚心相赠了。“不后悔”陆伏虎笑。“不后悔。”抚悠也笑。笑声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两人分宾主就坐,陆伏虎问道:“你从哪里来”“朔州。”陆伏虎吃了一惊,从朔州到亳州,要么经过交战区,要么一路翻山越岭。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女子能单人独骑走这么远,居然还毫发无伤地走到了,真是让人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替她胆战心惊。“穿成这样来”陆伏虎打量抚悠这身装扮,“怎么来”甚至超过了“为什么来”在他心中的疑问。“我之前扮作男人,为了见你才特意换上这身衣裳。”她莞尔一笑,自信地解释道,“我怕你的手下不放我进来见你,若是个体面的女子求见大将军,他们应当会慎重吧。”陆伏虎偷偷翻下白眼:“美人计你知不知道军中罕见女人,偶尔见到一个,被血气方刚又久不见女色的丘八们生吞活剥了也不多怪,何况还是你这样难道你觉得只是体面而已吗当然,我们江淮军的军纪还是好的。”“我不是送你一把短刀吗”“我阿舅是商人,经常往来南北,我便让他留着了”抚悠很是为陆伏虎将她送的东西视如珍宝,而自己却将他送的东西转手送人而感到羞愧;陆伏虎倒不介意,她的理由充分,而且那时候她没把他做一般贼寇已是高看,更多的,他不奢求。陆伏虎转回正题,问道:“那你此次来找我是为何事”抚悠却反问:“你知不知道最近草原上发生的变故”陆伏虎笑道:“北西突厥似乎开战,具体却不知。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与我有甚关系”“当然有关系”抚悠正色道,“我从朔州来,西突厥玉都兰可汗已经快打到忽棘的牙帐了,自北周年间分化瓦解的北、西突厥有可能再度统一。”陆伏虎面色一沉:“你是说统一的突厥可能会再度强盛,横行草原,甚至威胁中原”抚悠叹一口气:“如果我们不能在突厥统一之前尽快统一北方,很可能就会面临这样的局面。而在最短的时间内统一北方,目前看来,只有李家有这个实力。所以我劝你,”她深深看他一眼,“不如归晋。”归晋陆伏虎忽然觉得很是讽刺,到底是他待她一片真心,而她却从未把他放在心上。眼光一厉,陆伏虎哂道:“原是给人做说客来的。你是李家小儿的人”陆伏虎的反应抚悠早有预料,故从容道:“我说不是,但我知你未必相信,可是与不是很重要吗难道我说的话没有为你考虑你根本没有胜算,为什么要搭进十万人的前途去争”“我没有胜算好,你有何高论,我洗耳恭听。”“你的劣势有三。”抚悠好整以暇道,“其一,无险可守。晋国占据关中,关中乃四塞之地,自古易守难攻;冯阮据有河北,西有太行,北有燕山,东至大海,南面邻河,虽不如关中稳固,到底也占了山川之险;梁国如今收缩到洛阳周边,而一旦有力反扑,四面也有些屏障;甚至没有出什么大势力的齐鲁之地都有山地丘陵。江淮呢丹阳固有长江之险,却扼不住巴蜀荆襄,有同于无。江淮之地,旁人不攻便罢,若攻,在敌是一马平川,在你是无险可守。你拿什么去跟别人拼所有人都进可攻,退可守,唯独你不可以”“江淮固有此劣势,却为何一定要局限于江淮,难道我不能去抢夺天险”“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良马匮乏。陇西是天然的马场,岐王出兵十万,便能轻轻松松拉出四万骑兵;冯阮常驻幽州,手中也有一支铁骑精锐;即使如今被打得缓不过神的梁国,究竟还有些底子。可江淮不产马,尤其稀缺速度快、耐力好的战马,所以江淮军以步兵为主,与其他势力恃骑兵之机动、彪勇截然不同。但凡略微知兵,就知道骑兵匮乏的难处。你知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陆伏虎的双拳不由握紧。“第三呢”“第三”抚悠叹气,“或许不太公平,但你的出身决定了你很难获得士族的支持。李晋与关陇贵族同声共气不必说,且他们继承的是宇文家的底子,当年许多关东子弟在长安为官,后来也就成了李家的官,陈朝灭亡时,南方动乱又给长安带去了一批江南华族,因此李家在陇西、山东和江南都有支持;冯阮这个梁国官员也在河北颇有声望;如今龟缩在洛阳城中的梁帝,一旦翻过身来,照样有山东士族忠心。唯独你,你便是夺了天下,他们也把你当贼。你可以用手中的权力杀死他们,但这除了扼杀文明和积累仇恨,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好处,或者也可以让时间慢慢填平这道鸿沟,但那太久,难保其间不会再次动荡。”“那么久的事用不着现在操心。”“好,那便说说眼前。陆大将军如今屯兵亳县,下一步是打算西取南阳,北下汴淮,还是控制荥阳,过汜水关,一争洛阳”陆伏虎沉默,抚悠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图道,“南阳控荆襄之地,是南渡长江的中游重镇,晋军一定会在此处拼杀得十分凶狠,硬碰硬恐怕并非良策。单取汴淮固然容易,可此处又无险可守,得失只在反掌之间,实在鸡肋;汴淮西北的荥阳汜水关倒是重地,这里是由河北下洛阳的必经之路,在此用兵,必然与南下的冯阮狭路相逢,恐怕你也不愿意这么早就跟他短兵相接。如此看来,即使那两三家打得火热,你却未必能手去。你的实力你自己清楚,所以,我想你现在一定也很为难。”“你所能做的,最多只是牵制其中一方或两方,保持格局不变,偏安江淮。这样间接救了梁国,北方继续战乱分裂,终究害了中原。你可以不相信我的立场,如当年我是为了脱身才劝你造反,但你不能否认我的分析,因为在你心中,也早有同样的利害权衡”陆伏虎抬头看着自信到咄咄逼人的女子,除了心事全被翻晾出来的复杂情绪,竟恍然有一种遥远的感觉那样的女子或许是他追求不得的。“二兄”好在粗声大气的程大捷适时出现。“何事”陆伏虎起身问道。“晋军那边来了使节,还有东西拿给你看。”陆伏虎与抚悠面面相觑,后者很快明白了前者所疑,白他一眼道:“你不用这样看我我们要真是一路的,用得着一前一后如此紧迫吗”陆伏虎见她毫不心虚,便未追问,对帐外道:“进来。”然而两人都未料到晋军使者送来的“见面礼”竟然是陆伏虎当初送给抚悠,又据抚悠说由她转赠阿舅的短刀,这么一来,不论抚悠的阿舅跟晋军是有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关系,抚悠都逃不掉跟晋军的关系了。亦是分开多年的“老伙伴”,陆伏虎熟练而灵巧地驾驭着他的短刀,一翻掌,横在抚悠脖颈上,冷笑道:“还说自己跟晋军没有关系”、招慰使“你还说自己跟晋军没有关系”“我确实不知。”“到后帐去。”“你信我”只是一个眼神,陆伏虎已收了短刀,放回程大捷捧着的锦盒里,后者尤怔楞不知刚才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究竟是何缘故,便已听陆伏虎吩咐道:“召集众人大帐议事。”程大捷懵懵懂懂“唉”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反身将盒子放到案上,偷瞄了